“非想大師,這里的情況如何?”高見走進庭院,環顧四周靜謐的景色,開口問道。
昔日高見初到神都時,目睹了太多觸目驚心的景象。
許多孤兒和普通人被如同貨物般買賣,被殘酷地訓練成奴隸、作為某些修行者的血食,甚至在被刻意折磨至死后,將其怨魂煉制成惡毒的靈材,其中主導這些勾當的,勢力龐大的幽明地便是罪魁禍首之一。
當時的高見,憑借一腔孤勇出手阻止了多起此類事件,也因此徹底得罪了幽明地,結下仇怨。后來在涼州,他與幽明地的沖突再次升級,甚至引動了幽明地老祖元律親自出手。但最終,高見憑借膽識與計謀,竟與元律談成了“合作”,并在某種程度上“幫助”元律晉升了地仙。自那以后,幽明地明面上便沒有再找過高見的麻煩。
不過,高見心知肚明,神都這潭水極深,局勢絕非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底層修行資源的黑暗交易,絕不會因為一個元律的“合作”而徹底根除。所以他才會向非想詢問現狀。
非想的藍色眼眸微垂,聲音依舊平和:“神都大勢難以抵御,各處人家、府邸、乃至一些隱秘宗門,對奴仆的需求根深蒂固,如同暗流,難以徹底禁止。”他話語中帶著無奈,但隨即又道,“然,我秉持一念,若有人身陷囹圄,求生欲望強烈,心向光明而不甘沉淪,那么,我便會出手相助。”
他看向高見,語氣肯定:“從未遺漏。”
這意味著,只要還有人不放棄希望,努力掙扎求生,非想就會感知到,并施以援手。這并非普度眾生,而是給予那些自助者一個機會。
高見聞言,點了點頭:“自助者天助,這也是現在最好的辦法了。”他認同這個理念。如果一個人自己都放棄了掙扎求存的意志,那么即便救下來,也不過是行尸走肉,意義不大。非想的方法,是在篩選那些心志尚未完全泯滅,值得拯救的靈魂。
這時,非想的目光越過高見,落在他身后那位一直沉默寡言,氣息冷硬如石頭般的覃隆身上,開口問道,聲音溫和:“那么,這位是?”
“覃隆。”覃隆向前半步,言簡意賅地做了自我介紹,但關于自己的身份、來歷、與高見的關系,一概沒提,保持了其一貫的風格。
高見在一旁補充了一句:“他是個好人。”
覃隆聞言,那冷硬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波動。他搖了搖頭,看向非想,語氣平淡卻認真:“我不是。我是個殺手,奪人性命是常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清凈的禪院,仿佛能穿透墻壁,語氣帶上了一絲真正的感嘆,“非想大師……你才是好人啊。”
他似乎并未踏入佛寺深處,但僅憑感知,就已經明白了這方凈土所承載的慈悲與救贖。
覃隆雖看不見禪房內的具體情形,但他那經過千錘百煉的感知,能清晰地捕捉到里面傳來的呼吸聲。
那并非驚恐不安的淺眠,也不是疲憊不堪的沉酣,而是一種真正平靜的、安寧的、均勻悠長的呼吸。
只有在心靈徹底放松,感到絕對安全,睡得無比安穩時,才會有這樣的呼吸。
這種呼吸……覃隆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了。
記憶中,唯有當年聽聞方家被徹底鏟除的那個消息后,他心中積壓多年的巨石轟然落地,那一夜,他才曾如此安穩地睡過一覺。
而這佛寺之中,聽呼吸聲判斷,人數不少,竟皆是這般安穩沉睡。僅此一點,覃隆便可以斷定,眼前的非想大師所言非虛,他確實在此地營造了一方真正的凈土,庇護著這些曾經受苦的靈魂。
這可真是,大功德啊。
他并非信眾,但面對這種純粹的慈悲與堅守,他發自內心地敬佩。于是他收斂了周身慣有的冷冽,雙手合十,對著非想鄭重地行了一禮。這是他所能表達的最高的敬意。
非想坦然受之,亦回了一禮,湛藍色的面容上依舊是那副悲憫平和的神情。他轉而看向高見,問道:“高見,這次來,是有什么事情嗎?”
“就是來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有什么需要解決的嗎?”高見問道。
非想思考了一下,澄澈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凡俗的困擾:“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金錢吧。其他的事情,包括外界的暴力干擾,貧僧尚能應對,其實并沒有那么嚴重。但在這神都,維持這般多人的生計,衣食住行,醫藥求學,金錢還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輕輕嘆了口氣,帶著些許無奈:“只是,一個個自稱貧僧貧僧,我們這些念經的,總歸是不太會賺錢啊。”
高見聞言,卻是笑了笑:“那可未必。天下佛寺,金碧輝煌、香火鼎盛者不在少數。非想大師你乃天人眾,超凡脫俗,號召力理應更強,若愿開方便之門,接受布施,信眾供奉想必不會少。而且以你的心性,定然也不會將錢財浪費于奢靡,只會用于正途。”
非想卻搖了搖頭,目光清澈而堅定:“收受那些錢財,會帶來因果。信眾供奉的錢財之上,往往沾染著他們的欲望、執念、乃至罪業……那是‘眾生之愿’的沉重載體。若收了這些錢,用之于此地,這些因果便會無形中纏繞上來,對這些剛剛獲得安寧的孩子而言,并非福祉,反而可能是一種污染和負擔。貧僧不能因一時之需,而壞了他們來之不易的清凈。”
說著話,他帶著高見和覃隆,一路穿過幾重殿宇,來到了寺廟最中心的一處庭院。
庭院中央,生長著一棵極其古老而高大的樹木,枝繁葉茂,樹冠如華蓋,籠罩了大半個庭院。
與世間幾乎所有香火鼎盛的寺廟中的古樹一樣,它的枝條上系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絲繩,每一條紅繩下端都系著一塊小木牌,木牌上寫著各式各樣的愿望。有祈求平安的,有渴望團圓的,有希冀病愈的……密密麻麻,承載著無數凡俗的悲喜與期盼。
然而,高見的目光一凝,心燈照影經無聲運轉。
在他的“視野”中,這棵樹周身縈繞著一股龐大而純凈的靈性,那是由長久歲月、寺廟清凈之氣以及無數真摯愿力共同滋養出來的。
它幾乎已經達到了凡木的極致,靈韻充盈,只差最后一步,便可點化靈智,褪去木身,成為真正的“妖”,或者說“靈”。而且以其積累之深厚,一旦化妖,恐怕將直接步入七境以上的層次,非同小可。
但是,就是這最后一步,它卻遲遲未能邁出。
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堅韌的隔膜,禁錮著它,讓它那澎湃的靈性無法完成最終的蛻變與升華。它就那樣停留在臨界點上,積蓄著,掙扎著,卻始終無法破繭成蝶。
“快化妖了,到時候非想大師你準備怎么處理?”高見看著那棵靈韻充盈卻停滯不前的古樹,直接問道。在他看來,若能成功化妖,對寺廟而言或許是一大助力。
非想聞言,那雙湛藍色的眼眸中卻流露出一絲悲憫,他輕輕搖頭,說出了一個出乎高見意料的答案:
“這棵樹,快死了。”
高見微微一怔。
非想的目光落在那些隨風輕輕搖曳的許愿木牌上,聲音低沉:“這就是我剛剛所說的困境。它擔不起這眾生愿力。受了香火,汲取了信眾的祈愿與執念,就再也脫不出這無形的束縛了。看似靈性圓滿,只差臨門一腳便可化妖,實際上,這最后一步卻如同天塹,因為它背負的東西太雜、太沉,失去了純粹超脫的可能,結局必然是靈性散盡,歸于寂滅。”
他頓了頓,將話題引回之前的難題,道理相通:“收受了那些沾染欲望的香火錢,這些孩子也就同樣掛上了因果。或許能得到一時的錢財好處,解決了眼前的困境。但日后,當那些布施者一個個攜帶著他們的訴求找上門來,求你辦事、要你回報時,你如何應對?脫不開,躲不掉。即便你能狠下心腸拒絕,也必會留下怨恨、咒罵等諸般惡果,纏繞于身,破壞清靜,最后墮于痛楚啊。”
非想長長地嘆了口氣,月光下,他湛藍色的臉龐仿佛也蒙上了一層陰影:“所以,錢財這件事,在別處或許簡單,在此地,真是難啊。貧僧可以抵御刀兵,卻難以化解這‘窮’之一字啊。”
高見沉默片刻,他能理解非想的顧慮。他想了想,伸手摸向自己的芥子袋,然后將其解下,遞向非想:“那我這里倒是還有一些。”這芥子袋中裝有他在滄州掃平那些世家老祖時積累的財富,包括諸多天材地寶、靈丹妙藥、神兵利器,若拿去變賣,絕對是一筆驚人的財富,足以讓這寺廟寬裕很久。
然而,非想卻側過身,并未伸手去接。
他看向高見,眼神復雜,緩緩說道:“高先生,你的好意,貧僧心領。但……你也是其中一環啊,你身上的因果,牽連之廣,牽扯之深,已然大得無與倫比。”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高見背負的銹刀,“若是接了你的錢,將你這巨大因果引入此間,這一寺之人,未來能得善終的,怕是沒有幾個。貧僧不能為了解決眼前的困頓,而將他們推向更不可測的深淵。”
他的話如同冰水,澆在高見心頭。高見伸出的手,緩緩收了回來。
他明白了,非想并非不近人情,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看得太遠,太清楚,所以才如此謹慎。
“這樣嗎?”高見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復雜,“也就是說,我幫不了你了嗎?”
非想搖頭:“最好還是不要幫我為好。甚至……都不要過多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意指那些被他庇護的孩子們,“會出事的。”
“有那么恐怖嗎?連幫忙都不能要?我不會讓他們知道這些事情的。”高見挑了挑眉毛,他經歷過無數生死險境,面對過地仙乃至更詭異的存在,但非想這種近乎“避之如蛇蝎”的態度,讓他有些不可思議。
就算擔心一些別的,那讓他們不知道不就行了?
“唉。”非想深深地嘆了口氣,那湛藍色的面容上浮現出欲言又止的復雜神情,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終究不再言語。
有些事,點破即是劫難。
就在這時,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冷硬的覃隆,忽然微微動了。
他沒有說話,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鷹隼,猛地轉向寺院外的某個方向,周身那收斂的氣息瞬間變得如同出鞘的利刃,蓄勢待發。
他顯然是察覺到了什么不尋常的動靜。
幾乎在覃隆有所動作的同時,高見也心有所感,抬起了頭。
不需要心燈照影經運轉,就可以感受到一股混雜著毫不掩飾的惡意、貪婪以及神都坊市間特有的痞悍氣息,正如同污濁的潮水般,朝著這座靜謐的佛寺涌來。
人數不少,而且來者不善。
外面來人了。
只見約莫二三十條漢子,簇擁在寺廟那并不宏偉的門外。
這些人大多身著顏色混雜的短打勁裝,或是敞著懷,露出或精瘦或臃腫、卻都帶著些許粗糙煉體痕跡的身軀。他們手中拿的并非制式兵器,而是五花八門的家伙:有街頭斗毆常用的包鐵短棍、帶著倒鉤的叉子,一些樸刀之類的江湖常用的普通武器。
為首的那位,扛著明顯帶有法力、閃爍著不穩定幽光的鬼頭刀。
這些人身上大都纏繞著淡淡的血煞之氣和怨念,顯然手上都沾過血,并非良善之輩。他們的修為普遍不高,多在二三境之間徘徊,靠著一股狠勁和人多勢眾在神都的灰色地帶廝混。
從其言行舉止和能量波動來看,他們不像是有深厚背景的宗門子弟,更像是依附于某個底層幫派、專門負責處理“臟活”的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