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州聞言,非但沒有不悅,那雙施了粉黛的眸子反而亮了起來,像是終于找到了期待中的反應。他哈哈大笑,隨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信手一揮!
剎那間,周遭那浩瀚星空、縹緲云海、深邃龍宮等諸多迭境仙境如同被一只無形大手抹去,瞬間消散無蹤。
連那轟鳴的酒泉瀑布、曼妙的月影仙舞、浮動的金色酒詞也一并隱去,白玉廣場恢復了原本的清凈,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如水銀瀉地,照在三人身上,以及他們面前簡單的席案酒具。
所有的奢華與玄妙,竟在他一念之間收放自如。
“高先生果然快人快語。”姜州臉上的輕浮笑容收斂了幾分,雖依舊姿態閑適,但眼神里多了些別的東西,像是隱藏在紈绔表象下的銳利鋒芒終于露出了一角,“既然如此,那咱們就說點實在的。”
他身體微微前傾,說道:
“高先生從皇宮出來,還在皇宮之中大鬧了一番,此番壯舉,州深感欽佩。”他直接點破了高見之前的行蹤,語氣中聽不出是褒是貶,更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同時也展示了姜家靈通的消息渠道。
皇宮的事情都知道,這真是……
“這次邀約,也只是按照往常,想要結識一下高先生這種豪俠,因此找來了覃隆代為引薦,”他說著,還朝一直沉默的覃隆方向示意了一下,表明這層關系,“今日一見,不知道為何高先生如此冷淡啊?是覺得場面不合心意嗎?”
高見看著對方的言語,是他想多了嗎?
對方真的是隨口一說,還是說試探呢?這話語看似放低了姿態,實則依舊帶著試探,想看看高見會如何解釋自己的“不解風情”,或者說,想看看高見究竟對什么感興趣。
月光下,廣場上一時寂靜。
高見面對姜州這以退為進、依舊繞圈子的問話,神色并未有多少變化。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靜地迎向姜州:
“姜六公子誤會了。高某并非冷淡,也非覺得場面不佳。”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穩,“只是高某習慣了直來直往。公子既然提到了皇宮之事,又請來了覃兄引薦,想必并非僅僅為了‘結識’二字。這月也賞了,酒也飲了,公子若有什么話,不妨直言。”
他再次將話題引向了核心,避開了“是否合心意”這種無關緊要的糾葛,直接點明:你既然知道我的事,又通過故人找來,必有所圖,不必再以風月閑談掩飾。
姜州見高見依舊不為所動,目光在高見和覃隆之間流轉片刻,臉上那銳利的神色忽又收斂,重新掛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輕輕拍了拍手,仿佛剛剛只是進行了一場無關緊要的熱身。
“哈哈,看來高先生估計還有所顧及,應該也不甚喜愛這些虛頭巴腦的酒宴,”他站起身來,理了理那身粉綠色的錦袍,語氣輕松地說道,“是我考慮不周,唐突了先生。那我姑且暫離一二,換身舒服點的衣服再來,我們換個方式閑談。”
說著,他竟然真的就這般干脆利落地轉身,踏著悠閑的步子,消失在廣場邊緣的回廊陰影處,將高見和覃隆兩人單獨留在了清冷的月光之下。
高見表情依然不太好,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看似隨性,實則頗有深意。
他給了高見與覃隆單獨交流的空間,既是信任覃隆這個“引薦人”,也是一種更高級別的試探——在沒有他這個主人在場的情況下,高見與覃隆之間的交流,說不定就能讓高見的態度變化,而這種變化,說不定就能瞧出一些端倪出來。
但是……也有可能,對方真的什么都沒想,那就是高見和空氣斗智斗勇了。
高見目送姜州離去,微微皺眉。這位姜六公子的行事風格,果然如傳聞般難以捉摸,進退自如,讓人摸不清他下一步會做什么。
唉,和這種捉摸不透的人打交道,真麻煩,連對方是不是真蠢都判斷不出來。
待姜州的氣息徹底遠去,高見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起身走到了覃隆的席案前,目光沉靜地看著這位舊日戰友,開門見山地問道:
“覃隆,怎么回事?”
他的語氣直接,帶著無需客套的熟稔,畢竟他需要弄清楚,覃隆為何會出現在此地,與這姜州又是何種關系。
覃隆放下一直握在手中卻未曾再飲的酒杯,抬起他那張冷硬如石的臉,看向高見。
他的眼神依舊沒什么波動,但語氣卻帶著一貫的坦誠:
“高兄。”他先是喚了一聲,然后便直接開始敘述,言辭簡潔,條理清晰,“我按照你的安排,回燕閣養傷,傷勢未愈時,姜六公子的人便找上了門。他們并未強求,只是遞了話,說久仰高兄之名,知其與我有舊,希望我能代為引薦,只想結交,別無他意。”
覃隆頓了頓,繼續道:“我本不欲理會。但姜州親自來見了我一次,他帶著我的一位故交前來……我不好不見,于是現身,卻發現此人與傳聞中有些不同。他坦言知曉涼州之事,亦知我等對元律所做的一切。他并未以勢壓人,反而提供了幾種對療傷有奇效的靈藥,言明無論我是否答應引薦,此藥都贈與我療傷,算是結個善緣。”
“我權衡過后,覺得他至少表面誠意足夠,且姜家勢大,若能通過他了解一些神都更深層的動向,或許對你我皆有裨益。加之他承諾只是引薦相識,不涉其他,我便應了下來。”覃隆看著高見,“我來此之前,已向閣中報備,并非私下行動。至于他方才所言皇宮之事,我亦不知其消息來源,但他確實知之甚詳。”
覃隆的敘述很簡單,點明了幾點:姜州是主動通過燕閣的其他人找上他,態度客氣且提供了好處;他答應引薦是經過權衡,主要是為了獲取情報和考慮到姜家的勢力;他的行為在燕閣層面是透明的;同時,他也對姜州消息的靈通程度表示了警惕。
高見聽完,沉吟片刻。覃隆的解釋合乎情理,以他的性格,若非有足夠的理由和保障,不會輕易參與這種事情。姜州這種“厚施薄望”的做法,也確實符合其一貫風格。
“你覺得他真正目的是什么?”高見問道,想聽聽覃隆的判斷。
覃隆搖了搖頭,言簡意賅:“難測。但他對高兄你,絕非僅僅‘結識’那么簡單,他提及皇宮和元律時,眼神有異。”
高見點了點頭,心中已有計較。這姜州,看似荒唐不羈,實則心思縝密,步步為營。
就在這時,回廊方向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伴隨著姜州帶著笑意的聲音:
“高先生,久等了!這下咱們可以拋開那些虛禮,好好聊聊了吧?”
只見他已換了一身較為素雅的月白長袍,臉上脂粉未施,雖依舊俊美,卻少了幾分妖異,多了幾分清朗,仿佛真的只是換了一身“舒服點的衣服”回來閑談一般。
高見看見姜州換了一身月白長袍歸來,不再繞任何圈子,直接大步上前,目光如炬,開門見山地問道:
“姜公子,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這問題直白得近乎無禮,剝開了所有虛偽的客套,直指核心。
姜州聞言,腳步一頓,臉上的笑意僵住,隨即化作一陣帶著些許自嘲和失望的苦笑。
他搖了搖頭,看著高見,眼神復雜:
“高先生,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他的聲音里帶著落寞,“我姜家之富有,錢布天下,堆金積玉,不可計數。功法神通、神兵利器,我姜家庫藏何止萬千?我姜州平素所好,無非是結交天下豪杰,視金銀如糞土,仗義疏財,只求一個‘意氣相投’。”
他語氣漸沉,帶著一種被誤解的憤懣:“我原以為,敢對皇帝出刀,能在太學上空與地仙爭鋒的你,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心向往之,這才千方百計請覃隆先生引薦,備下薄酒,只想與你這樣的豪杰人物,月下痛飲,縱論天下!卻不曾想……”
他話語一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你卻如此瞻前顧后,思慮再三,步步警惕,將我這一片結交之心,視作別有圖謀。這般模樣……真是婆媽,沒有半點豪氣!”
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帶著鄙夷說出口的。
“罷了,罷了!”姜州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仿佛驅趕什么令人不悅的東西,“你走吧,就當你我緣淺,今晚過來吃了頓便飯。恕姜某招待不周,不送了。”
語罷,他竟真的不再多看高見一眼,直接轉身,再次融入回廊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這一次,顯然是真的離開了。
高見站在原地,看著對方迅速消失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無言。
都說,名士風流,興致而來,敗興而歸。昔日先賢中,曾有人雪夜忽起訪友之興,乘舟而行,經一夜方至友人門前,卻未曾叩門便命船夫返航。人問其故,答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眾人非但不怪,反而以其為真瀟灑,是真名士之風。
此刻姜州這突如其來的邀約,又因覺高見非其想象中的“豪杰”而斷然逐客,其行為邏輯,竟與那“興盡而返”的逸士有幾分神似。
他并非因為高見的態度觸怒了他,而是因為高見的表現,讓他心中那個“豪杰”的形象破滅了,他的“興致”便瞬間消散,于是便毫不猶豫地結束這場他發起的會面。
這份近乎任性的純粹與灑脫,還真是……傲慢。
覃隆不知何時已走到高見身側,沉默地看著姜州離去的方向,冷硬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高見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從回廊處收回。他并未因姜州的評價而動搖,反而對這位姜六公子有了更深的認識。
此人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們走吧。”高見對覃隆說道。
這浮空島上的夜宴,就以這樣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走去哪兒?”覃隆問道,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高見目光投向神都遠方,語氣平和:“我有一個朋友,是一位天人,叫做‘非想’。昔日我還在神都時,曾將許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和掙脫枷鎖的奴隸交到他手上托付。想了想,確實好久沒去看看了。”
“孤兒嗎?”覃隆重復了一句,隨即點頭,“也好,走吧。”
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對此行并無異議。
兩人都是開啟了兩關的大宗師,修為高深,無需借助飛舟之類的法器。身形一動,便如兩道融入夜色的輕煙,悄無聲息地掠過神都重重迭迭的屋脊巷陌,速度快得驚人,尋常百姓乃至低階修士根本無法察覺他們的行動。
依舊在沉沉的夜色籠罩下,空氣卻似乎清新了幾分。
一座佛寺靜立于一片竹林掩映之中。月光如水,灑在寺院的黃墻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兩人并未叩門,身形一晃便已越墻而入,落在寺院的前庭。
庭中鋪著青石板,縫隙間生著細密的青苔,可見香火不算鼎盛,卻自有種遠離塵囂的潔凈。一株巨大的菩提樹佇立在庭院中央,枝葉繁茂,在月光下投下大片寧靜的陰影。
樹下一口古井,井口石欄被歲月磨得光滑。正殿的門虛掩著,里面沒有燈火,只有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味飄散出來,安撫著人的心神。
整個佛寺安靜非常,并非死寂,而是一種沉淀下來的、祥和的靜謐,仿佛連時光在這里都流淌得緩慢了許多。
就在高見和覃隆站定不久,正殿那虛掩的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道身影緩緩走出。
他身形高大,卻并不顯魁梧,穿著一襲僧袍,樣式簡單。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膚色,是一種深邃而均勻的湛藍色。他面容平和,五官帶著非人的莊嚴與慈悲,頭頂并無戒疤,光滑如鏡。雙眼開闔間,目光溫潤,卻仿佛能洞徹人心,又似包容萬物。
正是那位天人眾——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