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長舒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牽動著內傷陣陣抽痛,不過很快,在精關開啟的精氣下,渾身上下的傷勢就已經全部愈合了。
他此刻心神一片清明。
這驚險萬分的一擊,不僅讓他暫時脫困,更讓他進一步確認了之前的猜測!
銹刀斬中的那種感覺,空間彼端傳來的、與星辰裂隙同源的冰冷死寂……絕不會錯。
眼前的“元律”,絕非那渾淪無心、遵循某種自然規律的“天”!
他的真身,或者說他力量的源頭,就藏在那道連接著未知之地的裂隙之中。
就在高見心念電轉之際,對面凌空而立的“元律”動作卻突然停了下來。他周身那沛然莫御的天地之威如潮水般退去,臉上那淡漠的表情也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變化,竟像是……帶著點遺憾,又有點不耐煩?
他看著高見這副雖狼狽卻眼神銳利、仿佛看穿了什么的樣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唉……”
這聲嘆息,完全不像一個“道融天地”、無情無欲者該有的情緒。
“馬上就有人來了,真是麻煩……”他低聲自語,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高見耳中,“那么,這次姑且就停在這里好了。”
高見瞳孔一縮,握緊了銹刀,警惕地盯著他。
只見“元律”嘴角似乎勾起一抹難以言喻的弧度,繼續說道:“這一次交手,你了解了我一點,我也了解了你一點……”
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高見手中的銹刀,最終定格在他身上,那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極淡卻無法掩飾的忌憚,“確實是欲界的氣息啊,真麻煩。”
話音未落,根本不給高見任何反應或追問的時間,異變陡生!
“元律”的身體內部,仿佛突然出現了一個無形的“點”,那個點產生了無法抗拒的向內坍縮的引力。他的衣袍、血肉、骨骼,甚至周身尚未完全消散的靈光,都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攥住,猛地向內一扯!
就像是體內開了一個洞,他的所有存在痕跡,都被這個洞貪婪地吞噬進去。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絢爛的光影效果,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違反常理的“消失”過程。
整個軀殼就這么往內一翻,如同被一張無形的巨口合攏,瞬間湮滅,原地只留下些許尚未平復的漣漪。
高見持刀而立,眉頭緊緊鎖起。
怎么回事?
自說自話,然后……自我湮滅?這算什么?他口中的“有人要來了”是誰?是察覺到此地異常波動的太學高層?還是……皇帝的人?
他立刻全力運轉心燈照影經,神意如同水銀瀉地般向四周蔓延開去,感知著太學內每一絲氣息的流動。
風依舊在吹,下方太學的樓閣殿宇靜靜矗立,遠處似乎有被剛才戰斗驚動的學子或教習在窺探,但并沒有任何一道特別強大的、帶著明顯官方或皇室特征的氣息正在急速靠近。
至少,在他的感知范圍內……沒人啊。
那種蓄勢待發、準備迎接新對手的緊張感,仿佛一拳打在了空處。對手并非被擊退,而是以一種完全超出理解的方式,主動離開了。
留下的,是比之前更深的迷霧,以及那句意味深長的——“你了解了我一點,我也了解了你一點。”
高見低頭看向手中的銹刀,刀身上的銹跡在微弱的天光下依舊斑駁,仿佛剛才那斬斷“源流”的驚鴻一擊只是幻覺。
“欲界的氣息……他確認了這一點。而且,他似乎很在意這個。”高見喃喃自語,“他,或者說他背后的存在,在害怕欲界?還是說……欲界與那星辰裂隙,與這假冒地仙的現象,存在著某種關聯?”
寂靜重新籠罩了這片剛剛經歷過地仙級別交鋒的空域,只有風聲嗚咽。高見懸浮在空中,傷勢、謎團以及一種山雨欲來的預感,同時壓在他的心頭。
高見獨立于太學鱗次櫛比的殿閣樓宇之巔,夜風吹拂著他染血的衣袍,帶來陣陣涼意。他耐心地等待著,神意如同無形的蛛網,細致地掃描著方圓數里內的每一絲動靜。
他等了一刻鐘。
一刻鐘,漫長如年。
然而,預料中的太學執法隊、宮廷供奉、乃至任何帶有官方意味的強大氣息,都未曾出現。神都的夜,在經歷了方才那場足以驚動四方的地仙級交鋒后,竟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死寂。就仿佛一滴水落入深潭,漣漪過后,潭水依舊深不見底,默然無聲。
“就神都本地人來說,他們顯然不想牽扯這些事情,貿然攪入這些事情毫無意義。”高見心下明了。
在這座藏龍臥虎卻又等級森嚴的帝都,明哲保身是大多數人的生存智慧。至于皇帝……那位深居簡出、狀態成謎的至尊,似乎也完全沒有干涉的意思。
那么,那個假冒元律消失前所說的“有人要來了”,指的是誰?是虛張聲勢?還是某種他暫時無法理解的預警?
謎團如霧,愈發濃重。
足足等了一刻鐘,四周依舊只有風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屬于神都本身的喧囂 。高見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自高處飄下,落在青石鋪就的小徑上。他收斂氣息,壓制著傷勢,朝著自己在太學內暫居的那棟小樓走去。
一路無阻。
沒有人上前盤問,更無人阻攔。
這反常的平靜,反而讓高見心中警兆更甚。
太學那么多人,絕無可能對剛才的交戰一無所知,唯一的解釋是,他們選擇了沉默,或者說,在觀望。
他順利回到了自己那座僻靜的小院落。
但此刻,他的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元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揉著發脹的眉心,梳理著線索,“那個假冒者,力量根源與星辰裂隙相連,具備自我意識,熟悉元律的一切,卻又并非本尊。他最后確認了我身上的‘欲界’氣息,并表現出‘麻煩’的態度……”
最關鍵的是,他消失了。以一種涉及空間坍縮、回歸“源頭”的方式徹底消失。
“那么,李騶方那邊那個……我親手煉制的元律傀儡,現在怎么樣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按捺。
那個被他交給李騶方,用以證明自身價值、換取合作資本的幽明地老祖傀儡,是驗證許多事情的關鍵。假冒元律的出現和消失,是否會對那個真正的傀儡產生影響?亦或者,李騶方那邊,從一開始就存在著某種問題?
不能再等下去了。
高見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傷勢,從芥子袋中取出一枚療傷丹藥服下,感受著藥力化開,稍微滋潤了一下干涸的經脈和受損的內腑,然后就出發了。
他需要盡快確認元律傀儡的狀況。
夜色深沉,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李騶方的官邸。
與神都許多權貴的奢華府邸相比,這位高官的居所依舊顯得過分樸素,黑沉沉的院落靜立在那里。
高見沒有叩門,而是循著記憶中的路徑,如同鬼魅般越過院墻,直接出現在內院的書房外。窗欞內透出一點昏黃的燈光,顯示主人并未安歇。
他輕輕叩響了窗戶。
片刻沉寂后,書房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李騶方站在門后,臉上看不出太多驚訝,似乎早已預料到他的到來。
他側身將高見讓了進去,隨即迅速關上門,復雜的禁制光華在門上一閃而逝,將內外徹底隔絕。
書房內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壁上,拉得忽長忽短。
高見沒有廢話,直接切入主題。
“先聽我說,先前,我和那個元律交手了,試探之后,還是找出了一些端倪——”
高見開始敘說,將之前與假冒“元律”激戰的過程,以及對方最后那番詭異言行和自我崩塌消失的情形,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一遍。
他重點強調了那句令人不安的“你了解了我一點,我也了解了你一點”,但隱瞞了‘欲界’的對話。
李騶方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眉頭越皺越緊。當聽到‘歸墟’和‘裂隙’的力量很有可能同源時,他敲擊的動作猛地一頓。
顯然,他是知道皇帝的‘怪病’的。
待高見說完,書房內陷入了一片壓抑的沉默。
燭火噼啪作響,映照著李騶方陰晴不定的面孔。
他沉吟了足足一二分鐘,才緩緩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
“歸墟……裂隙……原來是這樣……”他低聲喃喃,隨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看向高見,“我明白了。”
他沒有多做解釋,而是直接抬起手,輕輕拍了三下。
清脆的掌聲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
隨著掌聲落下,書房角落的陰影處如同水波蕩漾。
下一刻,一道身影緩緩由虛化實,清晰地顯現出來。
正是那個被高見煉化成傀儡的、真正的幽明地老祖——元律!
他依舊保持著被煉制時的模樣,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如同一個精致的人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然而,高見的瞳孔卻在看到他的瞬間,驟然收縮!
因為,在這個元律傀儡的身上,赫然殘留著之前激戰留下的痕跡——衣袍上有被凌厲氣勁撕裂的破口,左肩處有一道焦黑刀痕,甚至其周身散發出的能量波動,都帶著一種明顯的不穩定和虛弱感,與高見記憶中自己親手造成的損傷完全吻合!
這……怎么可能?!
高見親手將他煉成傀儡,清楚地記得自己并未在其身上留下如此新鮮且嚴重的戰斗創傷。這些傷,分明是剛才那個假冒元律與自己交手時留下的!
一股寒意沿著高見的脊椎悄然爬升。
李騶方看著高見臉上難以掩飾的震驚,聲音低沉而緩慢地開口,說出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看來……‘他們’之間的聯系,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刻得多。你打在對方身上的傷,同步出現在了這個‘本體’身上。”
“不一定是同步。”高見搖頭,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那個身上帶傷、眼神空洞的元律傀儡,“他們說不定就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李騶方眉頭緊鎖,下意識地反駁,“可能嗎?一個是有清晰意識、能言善辯、甚至表現出情緒的存在,另一個則是被煉化、意識泯滅的傀儡!”
“怎么不可能?”高見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元律并不是死了,他之所以是傀儡,是因為他的‘意識’和‘天地’融為一體了,這是‘至人無己’的道基要求。但如果……他融入的那個‘天地’,本身就有意識呢?”
“不可能!”李騶方幾乎是立刻斷然否定,“天地不可能有意識!那是一種自然規律,是法則!如果天地有意識,那還說什么?大家直接投降得了!誰能贏得了天地本身?”
他無法接受這個推論,那意味著一切掙扎、一切謀劃都失去了意義。
在擁有自我意識的“天”面前,個體乃至整個神朝,都不過是螻蟻塵埃。
天地乃自然之理,運轉規則,亙古如此!若天地真有意識,那還說什么?修士修行,逆天而行,爭的是一線超脫之機,若天本身有意志,誰能贏得了天?不如直接投降得了!
高見看著李騶方略顯激動的反應,并未爭執,只是緩緩點了點頭,話鋒陡然一轉:“確實,真正的、我們頭頂的這片‘天地’,擁有獨立意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元律傀儡,一字一句地說道:
“元律融入的‘天地’,未必是真的天地。”
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李騶方怔在原地,臉色在燭光下變幻不定。
燭火的光芒在兩人的眼中和臉上跳躍。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面對的,將是何等恐怖的敵人?一個竊取了“天地”位置的、未知的龐然大物!
元律,成為了那個意志操控下的一個‘分身’、一個‘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