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太學那些觀戰者心中是如何的驚濤駭浪，高見此刻完全沒有余裕去理會。
他懶得去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眼前的元律身上，分析著對方的每一招、每一式，試圖從那看似完美無缺的表象下，找出關于其真實身份的破綻。
高見的心燈之光，剖析著元律力量運轉的每一個細節。
毫無疑問……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力量的根源，這神通的運轉方式，這舉手投足間蘊含的道韻……都與記憶中那個幽明地老祖元律，一般無二！
他對元律，對幽明地的了解，實在是太深了。
昔日，為了利用元律，也為了探尋地仙之道，他可是花費了巨大心力，“幫助”元律突破。兩人曾長時間探討幽明地根本大法，他甚至比許多幽明地核心弟子更深入地研讀過其藏經閣中的秘典。可以說，元律最終能踏上地仙之路，其核心方向——“融入天地，至人無己”——根本就是高見一手為其“量身定制”的陷阱！
正因如此，此刻觀察元律出手，高見能清晰地辨認出……
那引動陰冥之氣、震蕩神魂的“蕩魂”神通，是幽明地《攝魂篇》的不傳之秘。
連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步伐轉換、氣息流轉的小習慣，都與高見記憶中那個真實的元律別無二致！
即便對方偶爾使出一兩招并非幽明地正統的奇門術法，其運用的方式和融入自身體系的圓融程度，也完全符合一個活了幾百年、博采眾長的老牌地仙應有的水準。
而涉及到地仙層次的力量運用，那引動天地、化身規則的玄妙，更是完全沿著高見昔日為他指明的“融入天地”那條路徑在走，看不到任何其他體系的雜質。
以我如今的眼界和對他、對幽明地的了解來判斷……
高見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此人，無論從力量本質、戰斗風格、功法路數乃至細微習慣來看，都完全就是那個自己親手送入陷阱的元律！
這個結論，與一個鐵一般的事實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
但……那個元律，不應該還有自我意識才對！
高見比任何人都清楚，“至人無己”，融于天地，是其地仙道果的根基，也是他為其設下的囚籠。
元律的“自我”，早該在成就地仙的那一刻，就被那浩瀚的“天地意志”同化、磨滅，成為維持某種自然規律運轉的“器具”，一個沒有思想的傀儡！
一個本應失去自我的傀儡，怎么可能如此邏輯清晰地戰斗、交談，甚至施展需要高度主觀意識驅動的復雜神通？
那么，排除所有不可能……
高見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個他之前試探性問出，并引來了對方雷霆一擊的問題。
剩下的答案，無論多么不可思議，都只能是……
眼前的，就是‘天’？
是那個掌控著這片神朝疆域、維系著死寂天地、匯聚萬方靈機的……‘天’，在借用、或者說，“扮演”著元律的身份？
這個念頭讓高見感到一陣荒謬。
可……這真的可能嗎？
即便理智的分析一步步將答案推向這個方向，高見內心深處，依舊殘留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誕感。
高見心中的疑慮如同陰云般揮之不去。即便所有的跡象都指向那個匪夷所思的結論，他骨子里卻依舊難以接受。
不，不對……眼前的元律，絕不可能是真正的‘天’。
“天”應該是何種模樣？
天地本身就是混混沌沌，無心而成化，賦氣自均，陰陽奇偶，不過是自然之象。正所謂‘天地無心，萬物同涂’！
它應該是一團渾淪的靈物，能對萬般感應做出回應，但這只是一種反應，而非主觀能動性產生的行動，他本身就該是‘渾渾淪淪而初無名色’。
它是‘不學不慮’，與‘萬物同體’，‘徹形骸、忘物我’的存在。
它的運作，是‘生生不息’，卻‘不須把持，不須接續’，僅僅是‘渾淪順適而已’！
這更像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冰冷且絕對的自然規律，是宏大而渾噩的法則集合體，而非一個擁有清晰自我意識、能夠進行針對性思考和對話的“個體”！
如果‘天’真的擁有如元律這般清晰的自我意識，能夠精準地算計、謀劃、甚至與人交談博弈……那還打什么？打個屁！誰又能真正對抗一個擁有意識、并且本身就是整個世界規則的“存在”？
這矛盾，讓高見無法輕易采信那個最顯而易見的答案。他心思急轉，在閃避與格擋的間隙，瘋狂地尋找著其他可能性。
是某種更高層次的存在，在完美地模擬元律的一切？還是元律這個‘容器’本身發生了某種未知的異變，誕生了新的意識？亦或是……我當初的‘煉化’并未完全成功，留下了某種后門？
就在他心念電轉之際，元律的攻勢卻未有片刻停歇，反而因高見的分神分析，變得更加凌厲致命！
元律似乎也察覺到了高見那一瞬間的遲疑，他眼神冰冷，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繁復古老的印訣。
頓時，他周身的氣息再度變化，那屬于幽明地的陰寒真元與天地間的某種肅殺之氣結合。
神通·玄冥！
北方之神曰玄冥，乘坎而司冬，壬癸屬水，水則旺于冬，玄冥陵陰，蟄蟲蓋臧，草木零落，抵冬降霜，仲夏降霜，陰降陽騰，氣凝象閉，猛寒嚴烈，峨峨堅冰，霏霏白雪，木應霜而枯零，草隨風而摧折。
但見四周氣溫急速下降——
高見只覺得周身空間仿佛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深淵，并非簡單的寒冷，而是一種讓能量、乃至思維都趨于停滯的恐怖意境！他體內奔騰的氣血仿佛要凝固，神意的運轉也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變得遲滯不堪。
與此同時，元律身形一晃，竟在空中幻化出九道真假難辨的幽影！每一道幽影都散發著絲毫不弱于本體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朝著高見撲來！
拳、掌、指、爪，各種幽明地的殺招如同疾風驟雨般傾瀉而下，每一擊都蘊含著震蕩神魂的“蕩魂”余韻與凍結一切的“玄冥”之意！
幽明地術法，九幽幻身！
這一刻，高見仿佛同時面對九位地仙的圍攻！
上下左右，所有退路都被那凝練如實質的殺意封鎖。玄冥凍結之力讓他動作僵硬，九道幻身的攻擊又封死了所有閃避的空間。
心燈的光芒在這多重壓制下劇烈閃爍，照映出的景象也變得模糊混亂。
高見額頭滲出冷汗，他強行催動氣血，對抗著那無孔不入的凍結之意，銹刀在身前舞出一片密不透風的刀幕！
“叮叮當當……轟！”
刀鋒與拳掌、指爪瘋狂碰撞，爆發出連綿不絕的金鐵交鳴之聲與能量沖擊的悶響。
高見將身法施展到極致，在方寸之間騰挪轉折，銹刀每一次揮出都精準地點在對方力量最薄弱之處，或是利用那詭異的鋒芒偏轉開致命的攻擊。
他的虎口已然崩裂，鮮血染紅了刀柄，嘴角不斷有血沫溢出，內腑受創不輕。
若非銹刀無堅不摧，能夠抗下這么多的重擊，以及心燈殘存的洞察力，他早已在這狂風暴雨般的攻勢下被撕成碎片。
然而，他眼神中的冷靜從未褪去，他在觀察，在感受，在尋找著那一絲不和諧的音符。
完美……太完美了！這九幽幻身，這玄冥凍結，這力量運轉的方式，簡直就像是……從幽明地傳承秘典中直接拓印出來的標準答案！甚至連元律個人應有的、因歲月和經歷而形成的細微癖好和獨有變化，都完美復刻！
那破綻到底在什么地方？
高見眼中厲色一閃，他不再試圖全面防御那九道幻身。他硬生生承受了側面兩道幻影的攻擊，肩胛骨傳來碎裂的劇痛，但他借著這股力量，身形如同陀螺般猛地旋轉，銹刀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無視了其他七道幻身的干擾，直刺向其中一道在他看來氣息最為“穩定”的幽影！
他在賭！
賭這道幻身，是真正的本體，或者至少是維持神通的核心！
“噗嗤！”
刀鋒入肉的聲音響起！那道被鎖定的幽影猛地一顫，周身的幽光劇烈波動，其他八道幻身也隨之出現了瞬間的模糊！
高見心中一凜！
賭對了？！
然而，就在他以為抓住破綻的剎那，那道被刺中的“元律”臉上，沒有痛苦，反而還笑了出來。
“找到你了……”
“元律”的聲音如同堅冰摩擦，竟不顧刺入體內的銹刀，雙手猛地合攏，一股遠比之前更加恐怖的吸力，以他為中心驟然爆發！
神通·歸墟！
他要將高見，連同那柄銹刀，一同拖入虛無！
何為歸墟？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
那是傳說中吞噬萬水，卻永不盈滿的深淵！
東南諸水全賴此壑方能歸流，不至泛濫成災。
元律此刻施展的神通·歸墟，正是幽明地先輩大能，觀測黃泉之水奔流不息、最終卻也只能匯入那永恒沉寂的歸墟而無法回返的景象，心有所感，摹刻其意而創出的無上法門！
此刻，元律自身仿佛化作了那口無底之壑！
一股無法抗拒、仿佛源自世界本源的吞噬引力以他為中心轟然爆發！這引力并非作用于物質，而是直接作用于高見的存在本身！要將他的一切——肉身、氣血、神意、乃至那點真靈——都拖拽、剝離，投入一個比黃泉更死寂、比虛空更永恒的“無名之地”！
空間在扭曲，光線在塌陷，只有高見周身那由銹刀鋒芒維持的“平靜”還依然完好。
然而，也正是在這最為兇險、最為貼近這神通核心的剎那——
高見那始終維持的、以銹刀鋒芒映照己身、澄澈心湖的狀態，讓他捕捉到了那隱藏在毀滅性力量背后的真相！
映照之下，我看見了！那歸墟之中……是……
在那“歸墟引力”的最深處，高見“看”到的，并非純粹的虛無或毀滅，而是……
裂隙！
是那種與在地獄峽谷深處，那道連接著浩瀚星空的星辰裂隙，性質極為相似的空間裂隙！雖然規模、形態、表現方式截然不同，但其散發出的那種隔絕、虛無、連接未知的氣息，卻如出一轍！
這“歸墟”神通的指向，是那種裂隙！
原來如此！幽明地觀察到的，也是那種‘裂隙’！
“喝——！”
高見發出一聲低沉的暴喝，不顧那幾乎要將他靈魂都扯出軀殼的引力，將殘存的所有力量，連同銹刀那斬斷聯系的決絕意蘊，凝聚于一點！
他沒有攻擊元律的本體，而是將銹刀的鋒芒，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無比地點向了那幾處能量漣漪與空間褶皺的交匯中心！
“嗡——咔嚓！”
一聲仿佛琉璃破碎的清脆異響，在力量的轟鳴中微不可聞，卻又無比清晰地傳入高見和元律的感知中！
那原本穩定、恐怖的“歸墟引力場”猛地一滯！如同被卡住的齒輪，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那連接著未知裂隙的“通道”入口，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變得極不穩定！
元律顯然沒料到，高見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不僅看穿了“歸墟”的部分本質，更是精準地找到了其因“模擬”而產生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結構弱點，并加以破壞。
雖然這并未完全破解神通，卻足以讓其運轉出現遲滯和紊亂！
高見趁此良機，強忍著被引力撕扯的劇痛和神魂的震蕩，身形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魚，猛地向后激射，險之又險地脫離了“歸墟”最核心的吞噬范圍！
他落在遠處的云團上，大口喘息著，渾身浴血，模樣狼狽不堪，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緊緊盯著因神通被干擾而氣息略有起伏的元律。
“這招神通，我看見你的來歷了——！你果真不是元律，你是是裂隙之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