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夜色漸深,后院宅子也掛上了喜慶燈籠,有了些許年味。
沈湘閣百無聊賴坐在后院石頭上,裹著鵝黃小襖,又披著狐裘,穿得暖暖和和,可可愛愛。
她手里捏著一串鞭炮,點燃后也不松手,看著鞭炮在近前炸開,直到快炸到手指,才將其一丟,幾個躲在周圍好奇看來的胡女小丫鬟俏臉一白,連忙躲開。
沈湘閣笑了一聲,又輕哼了下,太后不在,沒人管她,但蕭冷月作為趙無眠姨娘,雖然這姨娘總是被侄兒壓在梅花樹下欺負,沒什么姨娘威嚴,可好歹也是長輩。
眼瞧沈湘閣這么欺負孟婆,連師父馬甲都用上了,不免出屋制止,唯恐孟婆被沈湘閣活生生氣跑。
不過沈湘閣覺得蕭姨只是單純吃醋……哼,但她也是知書達理的京師小姐,不會駁蕭姨面子。
蘇青綺牽著馬走進后院,她穿著暖白長裙,裹著淺紅披風,身上落了些許碎雪,馬鞍袋內則裝著些許食材,顯然剛采買回來,瞧見沈湘閣這么無聊,微微一笑。
“你晚上想吃些什么?”
“紅燒肉……但咱們也就在這地方休整一夜,明日就啟程回京師,隨便應付一頓不行?”
沈湘閣先雙手撐在身側,裙下一雙長腿伸直,左右輕晃,活像十幾歲的小姑娘。
蘇青綺搖搖頭,“你師姐明日就與我們分道揚鑣,同行數日,沒有情誼總有緣法,吃豐盛些踐行踐行,也是公子的意思。”
“哼,他對孟婆那么好作甚?還不是想師姐妹迭高高?”沈湘閣稍顯不滿,嘟囔道。
“因為她是你的師姐,公子愛屋及烏,才對她這么好的。”蘇青綺柔柔說了一句,倒也沒如往日那般和沈湘閣拌嘴吵架。
沈湘閣繡鞋抵進積雪,腳兒一揚,掀起些許雪霧,也沒否認,反而一笑,“我說也是。”
觀云舒穿著灰色圍裙,發絲盤起,自灶房走出,朝蘇青綺招手,宛若當家主婦。
蘇青綺連忙牽馬過來,與觀云舒一同卸下食材,走進灶房,蕭冷月,洛湘竹也在里面忙活,依稀能聽見交談聲。
“趙無眠只是去偵緝司讓他們給朝廷送封信,報個平安,怎么這時候還沒回來?”
“是不是有人跟著去……”
“沈家小姐都老老實實在院子坐著,誰還會跟著去偷吃?”
沈湘閣:……
孟婆站在灶房外,朝內貓貓祟祟探頭看去,知道她們這么忙活是為自己踐行,心底稍顯不適應,受不了她們這般熱情。
她與他們又不是一家子,今晚過后便會分道揚鑣,真沒必要待她這么好,可此話難免顯得無情無義,她也不好多言。
此刻聞聽此言,抬手挽了挽肩前碎發,離開院子,來至街頭,準備替她們找找。
街上人頭攢動,熱鬧擁擠,耳邊還有人敲鑼打鼓,喜氣洋洋。
蹄噠,蹄噠——
馬蹄聲細碎,有白衣男子牽著白馬,自人群中擠出,朝此地走來,清俊面容與當初蜀地時并無太大變化。
可孟婆此刻瞧去,卻沒由來覺親近許多。
她柳眉輕挑,提著裙擺快步上前,上下打量幾眼,卻是美目一瞇。
“趙無眠,你這是……喝花酒去了?”
趙無眠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捂著額頭,清雋面容帶著幾分微醺,瞧見孟婆,振了振神。
“喝什么花酒……我去偵緝司送信,路上遇見守關將軍,他正拉著一幫子兄弟喝酒慶祝,瞧見我當然熱情……”
“你就跟著他們去啦?”孟婆上前幾分,攙扶著趙無眠小臂,語氣稍顯埋怨,“你好歹也是朝廷堂堂未明侯,不想去的酒局,誰能逼你去?你莫非是個不會拒絕的人?”
“他們乃燕王麾下主干,燕王又是我的岳丈,湘竹妹妹的父王,未來他們這批燕云鐵騎,多半也是歸我管……我自個也想和麾下將士喝幾壺,本打算隨便喝幾杯就回來,只是沒想到這兒的酒這么烈……”
趙無眠打了個酒嗝。
孟婆柳眉輕蹙,向側別過俏臉,抬手在臉前輕扇兩下,后似是嫌棄般嗔了他一眼,可攙扶著他的手卻沒有松開。
讓街頭行人看去,還當兩人是什么有跨國姻緣的老夫老妻。
“以你的武功,還能喝醉?”
“害,樂樂呵呵,高興嘛,而且我也沒醉,清醒得很。”趙無眠揉了揉稍顯鼓脹的太陽穴,側眼看向孟婆,
“你怎么跑出來了。”
“我和你那些夫人又不熟,待在院子里,如坐針氈……”
“和我就熟絡了?”
孟婆看了趙無眠一眼,碧綠美眸平和冷靜。
“肯定比你那些夫人來得熟絡啊。”
“堂堂西域孟婆,竟是個怕生內向的人?”
“只是受不了你們這般熱情,偏偏與你又勉強能稱一句朋友,不可冷眼以對……但你干嘛對我這么好?”
趙無眠笑了幾聲,道:“你是沈小姐的師姐……而且你在異國他鄉,孤苦伶仃,算是提前為你過個年吧。”
孟婆抬手將肩前碎發撩去一旁,“江湖中人,朝不保夕,誰會在乎年關什么的?我并不在意這些。”
“我在意。”
“喔……”
孟婆抬眼看向夜空細細碎碎的落雪,心情輕快起來。
趙無眠打了聲哈欠,回到宅子,望著院中珠環翠繞,鶯鶯燕燕的忙碌身影,趙無眠腦袋又清醒幾分。
蕭遠暮身著淡紫長裙,款款走來,暖白素腰之下便是裙下一雙大長腿,身材比例極為完美。
“喝酒了?”她問。
“嗯,喝了點,現在還頭暈腦脹。”趙無眠捂著額頭。
他對孟婆說自己很清醒,對蕭遠暮又說自己此刻頭暈。
“怎么不喝死你?”蕭遠暮轉身留下一道姣好背影,稍顯無情。
這是真·老夫老妻。
咻咻咻——嘭。
城內夜空總是時不時有煙火竄上夜空,發出驚天巨響,連綿不斷。
后院燈火通明,豐盛菜肴被一盤盤端在桌上,都是中原菜色。
蕭冷月抬手繞至脖頸后,解開圍裙,迭起放在一旁,她不善廚藝,但今日也露了一手……簡單煎了個蛋,只是焦了好幾鍋。
她看向孟婆,問:“孟婆可也會些西域的庖廚佳肴?”
孟婆正和趙無眠站在一處,聊著西域圣教的事,聞言連忙回眸,知道這位便是趙無眠口中的姨娘,很有禮數,輕聲道:
“是會一些。”
蕭冷月一笑,“今晚你是客人,才不讓你進灶房,也不知有沒有你喜歡的菜……待下次,你可得給我們好生露一手。”
還有下次嗎?孟婆也不知道。
對于江湖人而言,明天與橫死街頭,總是不知誰會先來。
但此刻不說這些。
她露出一抹笑,“一定。”
蕭冷月雖然已不知被那沖姨逆侄扛著大腿抵在墻上欺負了多少次,但各叫各的,她依舊是一家子里輩分最大的,在主位坐下。
慕璃兒與洛湘竹站在桌旁盛飯,用木勺蓋了滿滿一碗白米飯,熱氣騰騰,伸手遞給孟婆。
慕璃兒好奇問:“你們在西域也吃米飯?可吃得慣這些?”
孟婆雙手接過碗,聞言微微搖頭,
“我們那兒一般吃胡餅,與駱駝奶制成的奶制品……但我在圣教居于高位,自然想吃什么吃什么,加之兒時也隨師父在中原生活……”
“胡餅?”
趙無眠一副很有了解的模樣,“就是馕。”
“那不是和草原吃的東西差不多?”
“種不了太多糧食的地方,基本都會吃這種能儲存很久的東西。”
孟婆狐疑看向趙無眠,“你以前去過西域?”
“沒有啊?”
“那你倒是了解許多。”
“我什么都知道。”
聞聽此言,孟婆小妖女的本性便露了尾巴,抬手托了托自己飽滿的胸脯,如潮如浪,顫顫巍巍,導致裙上金銀飾品叮咚作響,可見孟婆團兒到底有多軟糯。
“那你說這兒有多大……”
孟婆話音未落,便想起趙無眠一眾夫人還看著,當即朱唇緊抿,低著頭默默在桌上坐下,不說話了。
“哈哈哈哈……”
屋內當即響起一片歡聲笑語。
“誒誒,聽說西域萬里黃沙,偶爾卻有鏡中花,水中月般的幻象,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這也是真的?”
慕璃兒給趙無眠也盛了碗米飯,后好奇問。
孟婆心底雖有些尷尬,但堂堂妖女也不至于臉紅,一一回應。
“不假,我們稱之為蜃氣樓臺,似蛟龍吐氣……”
蘇青綺微微頷首,想起什么,也笑道:“當初我和沈湘閣去西域尋公子,也遇見過,看著倒也唬人。”
“還有,那邊白日似夏,到了晚上卻又酷寒如冬。”
“那豈不是出門在外,還要帶兩身衣服。”
“多帶幾身比較好,那兒風沙大,一旦有沙子自衣領鉆進去,便再也不想穿。”
“那咱們去西域,怕還得駕馬車……”
“不用。”趙無眠往嘴里刨了一口米飯,抬起頭來,笑道:“馬車不方便在沙漠趕路,一般都是騎駱駝……有一匹駱駝,多少衣物都能帶的。”
“為何?”
趙無眠雙手畫圈,比了個很大的輪廓,“駱駝背上有兩個大包,名為駝峰……可以掀開,往里面放行李。”
洛湘竹粉唇微張,神情好奇,她從未去過西域,也沒見過駱駝,不禁開始幻想。
孟婆撐起下巴,側眼看去,“你就唬她們吧。”
洛湘竹一臉錯愕。
趙無眠不滿道:“證據說話,這兒又沒駱駝,憑什么說我在哄騙她們?”
“我說不對就是不對。”孟婆翻了個很有風情的白眼。
“我不信……除非你送我一匹駱駝,讓我親自看看。”
“我現在哪來的駱駝?”
“等我去西域再說……”
“你說年關后來西域……可具體是什么季節過來?”
“你希望我早點去還是晚點?”
孟婆張了張嘴,卻沒說話。
沈湘閣柳眉一蹙,裙下小腿相互一抵,脫下自己的繡鞋,穿著白襪的腳兒踩著趙無眠腿上,襪中玉指好似游魚,靈活夾住趙無眠的小腿肉,擰了一下。
少勾搭她!
卻發現觀云舒也悄悄褪去繡鞋,在趙無眠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
觀云舒與沈湘閣對視。
蕭遠暮笑了幾聲,顯然是知道她們的小動作。
其實除了武藝不高的洛湘竹,都知道的。
于是屋內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翌日,孟婆離開了。
眾人分道揚鑣。
趙無眠帶著自己一眾家眷南下回京,孟婆則帶著自己那些小丫鬟西去大漠。
孟婆心底其實覺得有點舍不得,趙無眠也覺得孟婆在身邊,家中還能熱鬧幾分。
單是孟婆與沈湘閣每天拌嘴,那空靈悅耳的嗓音便讓人怎么也聽不膩。
但江湖中人,來也瀟灑,去也灑脫。
他們分開得干凈利落。
孟婆只是多問了趙無眠幾句。
“你想要什么顏色的駱駝?”
“我也就是飯桌上說著玩玩,你怎么還當真?你還是妖女嗎?”
“?你去死吧。”
這就是兩人最后的對話。
孟婆倒是沒說什么讓趙無眠好生對待沈湘閣之類的話。
沈湘閣在趙無眠身邊過得開不開心,幸福與否,肉眼可見,何必多言。
趙無眠送了孟婆一架馬車與幾匹從草原搶來的千里馬。
千里馬有多珍貴,人盡皆知。
孟婆覺得自己該回禮,于是送了趙無眠一枚金制耳環。
與當初在蜀地,送給趙無眠的耳環是同一對兒……如今才湊了整。
那會兒趙無眠請孟婆一壺酒,她不愿欠人情,于是用自己一枚耳環抵了債。
如今或許也是抵債。
平平無奇的一天,只是雪有些大。
嘎吱嘎吱————
馬車駛過在山間小道緩緩駛過,隨著愈發靠近西域,沿途也便愈發荒涼,有時行駛許久也不見人煙。
哪怕見了,也不過是身上背著多條人命,在中原江湖活不下去的江湖失路人。
小道兩側,銀裝素裹,大雪滿天,滿目清麗。
孟婆抬手撩開車簾,裹著純白披風,彎腰走出車廂,站在車架前,抬眼望著天空大雪,朱唇呼著白氣,神情有些寂寞。
同趙無眠那一大家子同路數日,此刻重回孤身,雖身邊有些丫鬟陪著,可兩相對比,還是難免心情低落了些。
寂寞的女人,寂寞的馬車,卻途徑一處并不寂寞的村莊。
村莊被大雪籠罩,靜謐無波,可街頭巷尾,門舍屋檐卻掛著大紅燈籠,貼著喜慶春聯,被壓實的黃土地上有不少焦黑,乃是點燃鞭炮留下的痕跡。
稚童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彼此玩鬧,瞧馬車駛進村子,一哄而散,卻不免藏在角落,好奇看來。
有人甚至也是高鼻梁,碧眼睛,既有中原人的臉部輪廓,又有西域胡人的容貌特征。
混血兒。
孟婆知道,隨著愈發靠近西域,這般景象便愈發不足為奇。
她打量了幾眼大紅燈籠,后喚來村長,詢問了些西域之事。
許久不歸,也不知西域有沒有發生什么大事。
村長一五一十說了,孟婆微微頷首,給了賞錢,又彎腰跨進車廂,丫鬟架馬,緩緩駛離村子。
村長稍顯驚懼望著馬車,知道孟婆估計是西域的人,不敢怠慢,一定要等馬車離開視線,才肯離去。
孟婆習慣了他人對自己的恐懼忌憚,并未在意,只是想起什么,又撩開窗簾,回首望著村長,問:
“你們村這般喜慶,也是因為收到未明侯在明都大鬧一番的好消息?”
村長微微一頓,神情稍顯茫然看了孟婆一眼,而后才道:
“大人,今日是年關啊。”
此語好似重錘,忽的敲在孟婆心中,她美目浮現幾分錯愕。
“年關?”
“是,一年一度的節日,我們不會記錯的,大人江湖中人,這等節日,本該團圓,卻還要外出辦事,唉……”
孟婆恍恍惚惚,不知何時,馬車已經駛離了村子。
原來她與趙無眠分道揚鑣,已有一月。
她習慣了他人對自己的恐懼忌憚,習慣了江湖的勾心斗角,蠅營茍利,也習慣了鮮血,殺人,尸體。
此刻卻忽的不能習慣過年時,自己孤身在外,無法歸家。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但家是哪里?
西域嗎?
她在西域也沒有親人。
那家還能是哪里?
孟婆不知道。
她只覺寂寞。
馬車之外,大雪飛揚,如同天底下所有的積雪都落了下來,沉默,又靜謐。
孟婆也跟著沉默。
她忽的想寫信。
給趙無眠寫一封信,卻又不知信中該說些什么。
她與趙無眠并沒什么可說的。
只是單純想寫信。
她撩開窗開,抬手接了一片雪花。
趙無眠在做什么呢?
趙無眠回到了京師,他策馬迎著風雪,快步回到深宮,在太極殿前的白石廣場,遙遙見到了提著裙擺,匆匆跑來接他的洛朝煙。
他們朝彼此奔去。
他將洛朝煙抱起,讓她雙腿騰空,在空中轉圈。
周圍宮女垂首侍立,一言不發,望著未明侯這般抱著當今天子。
兩人笑著。
“剛好卡著年關的點回京,沒騙你吧?”
洛朝煙嘻嘻笑道:
“再晚一天,可就是欺君之罪。”
“不會晚的。”
“為何?”
“若回不來,那我就會用輕功跑過來。”
“真的?”
“真的。”
洛朝煙笑得開心。
大雪飛揚,層層迭迭。
今天便是年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