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鐺,鐺————
戰鑼脆響在深夜雪原接二連三響起,驚得周圍飛禽走獸皆四散而開。
戎人先鋒大將被未明侯堂而皇之當著幾萬人的面一劍梟首,讓軍營瞬間大亂,有人緊錘鑼鼓,鳴金警報。
夜本幽靜,此刻嘈雜,多少人望著那被趙無眠一劍砍出的百丈凹槽,呆滯在地,兀自出神。
斬首行動并不少見,這么些年,戎人不少派刺客,朝廷也不少派殺手。
彼此之間你來我往,斗得頭破血流。
哪怕是烏達木都親自刺殺過皇帝,只是朝廷前兩任天子皆是武魁,武藝之高哪怕比烏達木弱,也弱得有限,如此才不好下手。
但兩方爭斗一甲子,從未有人如此正大光明,在軍營腹地大方露面,提劍殺人,再拂衣而去。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戎人軍營是青樓啊?
趙無眠今日能殺黑鴉,明日就能殺大汗,就能殺草原每一個人。
念及此處,哪怕是在刀口舔血的戎人,也不免心神顫栗,雙腿宛若彈琵琶,兩股戰戰。
有人安慰道:“趙無眠要殺也是殺國師,殺薩滿,何至于屈尊同我們這些尋常士卒過不去?”
“以他的武功來殺我們,可謂殺雞焉用牛刀,不如將這點精力與時間用在其余地方,這不,他都已去尋薩滿了。”
以驍勇善戰,兇悍無畏著稱的戎人,此刻話語竟只有撿回一命的慶幸。
“死不死倒無所謂,只是看不到希望……”
有人癱倒在地,眼神渙散。
趙無眠近乎殺穿了中原江湖,又去鶴拓大鬧一場,雖已名滿天下,但草原一方只有耳聞,不曾面見,總歸缺乏實感。
如今親眼所見,才知海闊山高。
大離朝的三十年,是太祖高皇帝的三十年。
他的武功與烏達木相差無幾,文韜武略,休養生息,社稷安康。
后二十年,是景正皇帝的二十年。
景正皇帝的武功比起烏達木雖差了些,但十武魁政策詔安了一批江湖人,緩和了朝廷與江湖的關系,對內穩固江山,對外發展軍備。
雖武魁戰力弱了草原一些,但質量不夠,數量來湊,國力更是遠勝草原。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景正皇帝駕崩,太子洛述之野心太大,平白葬送晉地偏頭關,又因皇位之爭,中原內斗,朝廷實力銳減。
本該是最有希望的一年,可怎么就橫空殺出一個趙無眠?
太祖高皇帝三個十年,景正帝兩個十年,那趙無眠呢?他又能護佑大離朝幾個十年?
聽說他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啊。
念及此處,不免心生絕望。
因趙無眠來此的目的并非為了割草,所以黑鴉副將撿回一條命,他眼瞧此景,便知此乃軍心潰散的前兆。
此刻他軍銜最高,只能咬牙指揮,卻是沒敢派人去追,而是盡快整頓營地,更換扎營方位。
趙無眠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殺完十萬大軍,但如今他一走,若再耽擱幾個時辰,說不定燕云鐵騎就得殺過來。
到那時,此次叩關不等出兵就得中道崩殂。
順道再派些人去搜羅跑散的馬匹,隨行馬匹皆是精挑細選的軍馬,不乏日行千里的良駒,若全丟給趙無眠,讓他帶去關內……
到底誰才是戎人?
往常只有他們掃秋風的份,如今怎么反過來被搶了……
蹄噠蹄噠——
身無雜色的汗血寶馬在雪原間飛馳,宛若一抹刺破雪幕的利刃,風雪被它奔行間的勁風帶動,肆意飛卷。
趙無眠依舊白衣,纖塵不染,腰后挎著青徐劍,雙手穿過觀云舒的小腰握住韁繩。
他白衣劍客般的打扮,十足十的劍宗扮相,但衣服怎么穿,顯然還是得看人。
尋常人穿白袍是騷包臭美,趙無眠穿便是出塵清雋。
不過兩人周圍倒是沒了那些自營中救出的囚徒,顯然,他們已被趙無眠安排回了關內。
如匯報軍情,是否要安排人手速攻戎人軍營這種事,趙無眠懶得參與,反正他救回來的那批人中有此間專業人士,不勞他這外行多費心。
如那些戎人所想,以趙無眠的武功,心氣,顯然沒必要將精力時間都浪費在殺這些士卒上。
薩滿天,烏達木,才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只有他們死了,戎人才會真正失去與朝廷抗衡的資本。
而觀云舒雖是身姿高挑,但此刻靠在趙無眠身前,仍有幾分弱柳扶風之感。
她很少與趙無眠同乘一馬,有時哪怕只有一匹馬,趙無眠也是讓她坐著,他自個在下面牽馬,就跟娶媳婦似的。
如今身在關外,條件艱苦,江湖中人不拘小節,她也沒有多言。
只是雙手輕扶馬鞍,坐姿端正,并未與趙無眠緊貼,既不顯得親密,也不顯得疏遠。
仿佛當她又用回觀云舒的身份時,那在帳中與趙無眠動情擁吻的人兒便不再是她一般。
卻是忘了,方才從戎人那里搶了許多馬,她大可再騎一匹。
或許兩人心底也默契想過一同仗劍天涯,浪跡江湖。
趙無眠沒有在乎這些細節,只是抬眼望著東方夜色,在心底想著莫驚雪與薩滿天的事。
此時聽觀云舒開口。
“以你的武功,殺那先鋒大將也好,救那些階下囚也罷,皆可暗中行事無人察覺,何必冒那種風險?”
策馬奔襲,風雪吹在臉上,不太好受,她取出氈帽戴在發上,幾縷黑發自帽子下探出,被風拂在趙無眠臉上。
趙無眠收回視線,神情沒什么變化,伸出一只手捏住觀云舒的柔順發絲打量,口中好奇問:
“你很擔心我?”
“恩。”
趙無眠又是啞然,回回觀云舒如此不加掩飾對他的關切,都讓他為之動容。
他笑道:“莫驚雪在東鬧出那么大動靜,所謂風起云涌龍蛇起陸,我又豈能當一藏頭露尾之徒?”
“不理解……”
觀云舒不給趙無眠把玩她頭發的機會,抬手又將發絲挽下,后回首看她,清麗俏臉帶著幾分疑惑,在風雪中反而有股異樣的呆萌。
“好勇斗狠,便要讓自己置身險境?”
“以我的武功,本就不險,自然要與莫驚雪爭上一爭,但哪怕我沒這武藝,也得與他一較高下。”
觀云舒更茫然了,繼續說道他,宛若數落相公的小夫人。
“若證明自己比莫驚雪強,殺了他便是,何至于用這魯莽法子?”
“男人都是這樣的。”
趙無眠用每個相公都會說的話來回答。
觀云舒又看了他一眼,似是拿他沒辦法,收回視線,目視前方,
“但你那劍消耗不輕吧?你心跳的很快。”
“那劍暗含幻真閣的《太虛玄淵訣》與太玄宮的《挽無辰》,炸魚倒是綽綽有余,但與高手對決,這種招式便過于浪費氣勁體力了……”
趙無眠微微一頓,后想起什么,笑了幾聲。
“不過心跳的快,是因為剛剛你的頭發擦到我的臉。”
“恩?”
觀云舒竟抬手捏起自己的發穗,回首對著趙無眠的臉撓癢癢。
“那此刻你為何不心跳加速?騙人。”
觀云舒不經意的小舉動,混雜著她發上的幽香,不僅會讓趙無眠動容,也會讓他動心。
“的確是騙人,我心跳加速是因為我們兩個難得同騎一匹馬,你不妨再貼近一些試試?”
“別以為貧尼喜歡你,你就能隨便對我說這種調情話,若讓常人聽了去,還當我是什么傷風敗俗的下流尼姑。”
她認真道,可惜這話對于聽的人而言,毫無殺傷力。
趙無眠笑得開心。
尼姑倒是開始生氣,她自覺自己說的很認真,沒有開半點玩笑。
歡聲笑語中,馬匹在雪地留下一行輕快的足印。
很快風雪停了,后天也漸漸亮了,一輪火紅赤日自雪原的天際線外緩緩燃燒著升起,散昭昭烈輝。
空中也環繞起一面淡淡薄霧,但很快霧氣被陽光吹散,也一束束驅散了地平線上的黑暗。
兩人一馬,朝著日出之地策馬奔行。
滿地銀裝素裹,視野似是可及千里之外,迎面便是半輪升起赤日。
赤紅晨光在他們的身后拉出狹長黑影。
雖然蹄聲急促好似悶雷,但趙無眠與觀云舒卻半點不覺得心中火急火燎,反而愜意自然,欣賞起遼闊景色。
兩人策馬同行,心中輕快,自然闊達。
草原的天空似與地平線相連,如此才顯得總是好似觸手可及,趙無眠此刻回首看去。
似是離天三尺三。
莫驚雪在東部戰線,相距此地不遠不近,畢竟高句麗的目標也是鴉鶻關,總不能把軍營安在十萬八千里遠。
而根據趙無眠探聽的情報,薩滿天一大早聽得莫驚雪消息才離開軍營,甚至都沒等凝血丹煉好。
但薩滿天究竟是去尋莫驚雪,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偷摸去了鴉鶻關,亦或其他地方,趙無眠還真說不準。
因此他也沒有喚來姨娘,依舊讓她在關內穩固大局。
在親手殺死薩滿天前,他絕不放下戒心,更何況……烏達木還不知在什么地方。
趙無眠的想法自然不錯,方方面面皆有所考慮,可惜他還是不太了解薩滿天。
又或是說,這種大事,不能將希望寄托于薩滿天的性子上。
薩滿天不在乎趙無眠夜闖軍營,殺人搶馬,肆意妄為,也不在乎戎人究竟能不能破關燕云,入主中原。
他只在乎,莫驚雪,趙無眠與他皆在關外這件事,只在乎自己的羽化飛升。
但他為何如此執著于飛升成仙,倒是忘了。
可習武之人,銳意無前,只要上面還有路可走,自然便要去,哪怕與人斗得頭破血流……這不是很正常嗎?
他想殺他,他想殺他,彼此之間都在尋著對方下落。
隨著莫驚雪堂而皇之現身東側,那無論是趙無眠,還是薩滿天,自然都會往東去,相信莫驚雪也知道。
武藝到了他們三人這個地步,所謂一力破萬法,尋常伏兵毫無用處,玩弄計謀更是難上臺面,攻心離間單是一笑而過。
烏達木與大離朝斗了這么多年,洛述之不是第一次用計殺他的人,可時至今日,烏達木依舊逍遙,便可見一斑。
彼此若想殺了對方,只有靠自己,他們也只相信自己的武功。
所以莫驚雪會等著趙無眠與薩滿天的。
三人對此皆是心知肚明,這才會不約而同向東而行 他會來的……三人皆是如此想到。
只不過在趙無眠夜闖軍營之際,薩滿天卻是來了一處故地。
位于關內,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一處平平無奇的鎮子,一座平平無奇的院子。
破舊,逼仄,狹隘。
大門早已腐爛,布滿了歲月的凹槽條痕,院墻也早已爬滿了青藤。
薩滿天站在院門前,他身著灰衣,身姿挺拔,過分年輕的面容富有朝氣,與眼前破敗的院子可謂格格不入。
他望著沒有牌匾的門框,默然無語,片刻后才輕聲自語:
“我活了一百多年,常人都覺最大的好處便是這身時間積累下的通天武藝,但在我看來,活得久,最大的好處,反而是沒人知道我的往事……”
他抬起僅剩的一只手,輕輕推門,早便不堪重負的門扉當即發出牙酸般的嘎吱脆響,后竟是向后一倒,摔在地上,咔嚓斷裂。
薩滿天呆愣著踏過門扉門扉殘骸,看向院子。
他記得,院子里以前有顆梅花樹……如今早已不見蹤跡。
只是院中枯井里,竟也長了棵樹,但此刻連那樹也已經干枯了。
曾經那被踩得發黑的地磚也布滿青苔,此刻已被積雪掩蓋,單泄出幾絲綠色。
薩滿天今年一百一十歲,要知大離朝如今也才立國近六十年,也就是說,他乃出生在前朝的人。
那時候,燕云還歸戎人管轄治理。
所有人都知道,薩滿天的娘親是個戎人,卻沒人知道他的阿爹,是個中原人。
這院子,便是他阿爹與娘親的宅子,也是薩滿天的祖宅。
他站在門前,望著井中枯樹,兀自出神。
雪還在下,這院子已不知有多少積雪,融化了多少次,又落了多少次。
只知枯木無葉,雪便成了枝葉。
薩滿天不知自己的爹娘是如何相識,更不知他們是如何頂著戎人與中原人的仇恨成親。
但在他印象中,自己兒時在這院中生活時,盛夏時提捅自井中打水,灑在身上,冬日裹著羊皮襖,數著院中梅花,倒也快意輕松。
他望著枯木,不知自己為何要來這個地方。
他想,自己雖有自信,但此次與趙無眠,莫驚雪搏殺,定然兇險,有去無回也并非沒可能,所以他在東去前,才想來祖宅看看。
會是這個緣由嗎?他不知道。
想來,于是他便來了,卻也不知自己為何想來。
他下意識摩挲起腰間掛著的人皮鼓,卻是摩挲了空。
他的手被錯金博山爐弄斷……這是他平日摩挲人皮鼓的慣用手。
此刻才過去幾個月時間,習慣尚未調整過來。
他將人皮鼓掛在有手的那一側腰間,后才踏步走進院子,在院子里側彎腰一掃,卻是在雪下看到幾抹翠意。
是幾棵野菜……這個地方,是他們家以前的菜園子。
“嘿,樹都枯了,你們倒是頑強。”
薩滿天啞然失笑,想起自己娘親每逢冬天,給他煮的豬肉白菜餃子。
戎人沒有吃餃子的習俗,薩滿天也不吃,但因為自己娘親愛吃,他小時候,也吃了幾年。
如今已經吃不到了。
他回憶片刻,忽的拔起這幾根野菜,走進灶房,掃開蛛網灰塵,取出一口勉強能用的小瓷罐。
盛雪燒水,將野菜拋進去。
他想起娘親以前說,雪是很臟的東西,便是用它煮了水,也不能喝。
臟嗎?
薩滿天站在灶房門口,回首看去,天地一片銀白。
待瓷罐內的雪水沸騰,他在枯木折了兩根短小樹枝當做筷子,才坐在大堂前的石階上,將瓷罐放在大腿夾著,默默吃著煮熟野菜。
口感干澀無味,難以下肚,但薩滿天也嘗不出味道。
他兀自吃著,兀自發呆。
忽然間,這老舊的瓷罐忽的破裂,燒水當即落在他的大腿,小腹處,不斷往下淌,滴進雪里,嗤嗤作響。
以薩滿天的武功,并不疼痛,卻也不愿身上濕漉,沒有拿筷子的那只斷手下意識想探進懷中,想取取東西擦拭,卻是恍然想起,自己只剩一只手。
可他視線一瞥,卻是身形凝固,恍惚間,他看見一只手替他取出手帕,擦拭著他的大腿小腹。
這只手很是消瘦,手掌有些粗糙繭子……是全天下所有干活的婦人都有的手。
兒時的畫面自眼前閃過,他好似看到一位素裙婦人,笑罵他半點不省心,只會給自己找麻煩。
他順著那手,抬眼看去。
院中空無一物,除了銀白積雪,什么也沒有。
薩滿天向來波瀾不驚的表情忽的難以抑制猙獰幾分,似是痛哭,竟淚眼婆娑。
他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這祖宅了。
他想娘了。
也想起自己為何要如此執著于羽化飛升了。
他想找到自己的娘親。
天亮后,薩滿天走出院子,表情一如往日般平靜。
他也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