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俞拿袖子抹著眼淚,但怎么也抹不干凈,倒是臉上的草泥更多了。
那人轉過頭瞧她一眼,鹿俞闕抿著嘴,想要勉強笑一下答話,但唇一張開就徹底哭了出來,頭埋下去,坐在湖畔抖個不停。
年輕人收回目光,沒有說話。他把葫蘆收好,在她的嗚咽里走過來使劍敲了敲瓷人的身軀四肢,將它提起立好,動動手動動腳,慢慢把它擺成正常的站姿。
鹿俞闕過了一會兒就不哭了,淚眼臟污地看著他做這些事情。
“它......不是鬼怪嗎”她道。
“不是。這確實是一件死物。”年輕人細細打量著,“從里到外,一丁點兒活的跡象都沒有。
“可,它剛剛在說話……………”
“嗯。”年輕人撫著它的咽喉,“它與一個人全然無異,不僅能說話,剖開肚子還能看見五臟六腑。你瞧,膚質這時候是軟的,但不受劍割,一敲又變硬。想必還可變換質地與顏色。”
“那,它究竟是什么”
年輕人想了想:“我覺得是個人偶你玩兒過那種很精巧的人偶嗎”
它的眼睛還在詭異地轉動,但四肢一動不動,娘親的樣貌還沒抹去,烏發如云,絲絲分明,鼻挺唇柔。手就垂在她面前,能瞧出肌膚的紋理,指甲沾了水,泛著跳動的光澤。
它艷麗鬼魅,冷峭妖異,靜若瓷石,動如箭弩。
鹿俞對這東西的心悸之感還是沒有消去,但這個人出現之后,事物確實開始向著他所言說的方向傾斜了。她想起小時候的木人娃娃,若拿來裝扮游戲,這東西好像真是一個大號的人偶玩具。
“我玩兒過巴掌大的,頸腕膝肘都可以動,怎樣算很精巧”
年輕人瞧著它:“神京近兩年風行一種人偶,賣幾十兩,也是巴掌大小,手指關節都可動彈,動起來如真人一般。也可雕刻摹畫成人物樣子,十分真實自然。”
鹿俞猶豫一下:“你是從神京來嗎”
“嗯。剛剛到西隴七天。”年輕人看向她,“腿好些了嗎”
“好些了。”
其實還是很痛,但她覺得可以站起來了。
“咱們不離開這里嗎”她看著這個年輕人,盡力猜測著他的身份,“說不定,過一會兒他們又找回來。
“可以。你用真氣支撐小腿,就能慢慢走了。”年輕人瞧了瞧她,微笑一下,“沒事,別慌。先洗把臉吧。”
“…………”鹿俞闕挪了兩下到湖邊,仔細洗了小臂和臉龐,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揭去易容,雖然看著已有些不自然。
她又瞧了瞧身前擺弄人偶的男子,確定他是真不打算攜著自己,而是就這樣兩人一步步前行。
‘這半個時辰也走不出大月湖啊。”她想。微微瘸拐地走在后面。
“能說說你這些天的經歷嗎”年輕人在前面走著,人偶竟也跟著邁步。
鹿俞闕頓了頓:“從敝派遇襲開始嗎”
“從‘雪蓮芽’生出開始。”
鹿俞闕回憶了一會兒,依言緩緩講述。三道腳步在湖畔擦擦踏踏,年輕人安靜聽著,很偶爾地詢問兩句話。
末了,鹿俞闕微啞道:“......因此我就點倒了李師兄,攜著《釋劍無解經》到了湖畔,卻被一根尖木絆倒。”
“我初來西隴,所知不詳。鹿姑娘覺得,瀘山和這人偶會有什么牽連嗎”
“這......應當不會吧。”
“那么其實,那個白衣人和花傷樓是一路,人偶是一路,瀘山又是另一路。這是三路人。”年輕人道,“全都沖你而來。”
鹿俞微怔:“是。”
“我這些天首先了解的是雪蓮芽的事。你所知也許有限。”年輕人講道,“你知道,雪蓮是天山的獨產。”
鹿俞身體僵了一下。
“就整個兩隴來說,五月初,那些妖異蓮花生出的第一時間,許多門派就紛紛登上天山求問了。”年輕人繼續道,“之后,是那位天池池主葉握寒發了廣及西境的江湖令。
“他暫沒給出解決的法子,但說是古仙庭復蘇之兆,邀請大大小小,西境共兩千三百余派,于六月初一聚于崦嵫山下,以共述西王母之仙事,商議于池之下締結盟約。是為瑤池正朔兩千三百派大同盟。”
鹿俞闕沉默。
“一開始,事態還是穩定的。因為天山聲望崇高,以前從不入世,如今西境有厄難,天山肯出面承擔,許多門派心里都吃了顆定心丸。貴派那時候應當也收到了請帖”
“是。”
“嗯。我此前還以為,天山要弄什么盟約,西境會有很多反抗的聲音,但瞧來天山神圣之形象深入人心,大多數的門派的態度是自然而然。”
鹿俞闕低著頭:“從小,父親就跟我講故事,天山是西域的神山。上面住著仙子。”
“嗯啊。但大概六七天過后,形勢就開始動搖了。因為第一批雪蓮芽開花了,這批數目很大,整個西境,約有三百余家。”
“三百余家”
“嗯。三百多門派。”年輕人道,“你知道,不同武經上的雪蓮芽,生長、開放時間不等嗎”
“有些耳聞。”
“可知曉是因為什么”
“不知。”
“因為它們深淺、難易不同。”
“越簡單的武經,其上雪蓮芽生長就越快。長大、發葉、結苞、開放。此后雪蓮花消失無蹤,武經也就化為空白。”
“所以,即便有六月初一的約定。人們也不可能心緒安穩。”年輕人道,“雪蓮芽往往生在最重要、最高的傳承上。武經是一個門派的立派之本,無論后事如何,眼下自家的絕學被吞食就是真的被吞食了。瑤池會尚有一月,
消失之武經還能否再回來,即便重新撰寫,又是不是被他人吞去奪去......因此越往后,江湖越發動蕩。”
鹿俞闕怔了一會兒:“父親就是在那之后公布,說有遏制的法子。”
“是的。”年輕人道,“我聽說了這件事,才往花州而來。誰知如今,劍篤別苑遭此厄難,應當也已在江湖上傳開了。”
“鹿姑娘。”
“嗯。”
“你覺得,兇手是誰呢”
“嗯”
“......我不知道。”
年輕人回頭看著她:“鹿姑娘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說。
鹿俞闕抬起頭來,他棕色的眼睛很清明,平靜望著她。
鹿俞闕忽然一股勁兒從心里攀上來,抿唇道:“說了又怎么樣呢”
“說了,我們就可以討論,追查。”
“如果我說是天山呢。”
“那我們就去天山。’
鹿俞闕怔怔望著他,嘴唇動了兩下。
“走吧。”年輕人轉回頭去,“此去天山一千里。我帶你去問。”
“我說是......天山!”鹿俞闕小跑兩步追上去,顧不得小腿鉆痛,道,“我覺得,他們不允許有人能破壞雪蓮芽,這樣,這樣大家就都得參加他們的同盟。”
“嗯。我也覺得他們擺脫不了這種嫌疑。雪蓮芽無論如何,是與天山有關。”年輕人道,“所以咱們去一趟。”
“不過。滅門的事倒未必如你所說。”他道。
“什么”
年輕人停了下來,蹲下,血腥氣侵入鼻腔,一具瀘山弟子的尸體出現在面前。
他們已到了大湖之北。
鹿俞闕上前看去,只頸上一處可怖的裂痕,細說又筆直,血幾乎消盡了,膚色青白。
兩人連續看了幾具尸體,都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這些瀘山弟子里并非沒有高手,但那個人割喉他們像割喉木人。
“因為天山如果不想讓這個法子面世,有很多種方法。”年輕人道,“明面上,可以說服令父。令父是敬重、信任天山的,若一位大池主親身前來,曉之以理,誠懇地說現下不能公布,我想九成成功;暗地里,也可以盜走《釋 劍無解經》,或者帶走令父。再或者,實在不行,也只用刺殺令父一人。”
“滅門屠戶之舉,太過絕烈、高調,有些奇怪。”
鹿俞闕怔了一會兒:“是如此。那,那是誰呢”
“本來是再無人知曉的。”年輕人回頭道,“但鹿姑娘你既然僥幸活了下來,我又找到了你。那么馬上就能知道了。”
鹿俞闕跟在他后面,午后之時,兩人走出了大月湖。
鹿俞闕心緒一直沒有完全放下,蘆蕩里飄蕩的血腥氣也在牽動著她的神經。
白衣不會放過她的。瀘山死了這么多人,他們的圍找也會很快到來。而按年輕人說,那種人偶同樣不止一個。
照這樣的速度,他們絕不可能逃出對方的追捕。
但這年輕人卻仿佛沒有這種意識,鹿俞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猜測他可能確實有某種潛行匿蹤的法子,畢竟剛剛白衣確實沒有找到他們。而這種法子的代價就是必須一步步走路,且不能使用真氣。
不然他怎么一直不給自己的骨傷渡一道真氣呢 鹿俞闕咬牙忍痛地想著。
但反正,只要能藏住,腳程慢和一些傷痛簡直算不得代價了。
但這種猜測在天黑的時候破裂了。
他們根本沒有藏住。
鹿俞闕沒料到他會帶她進城,但她選擇,也只能相信他。逃命時自然不會在意形象,但一步步走在黃昏人流來去的街上時,那些驚異望來的目光確實令她有些不自在。
蓬頭臟發,草泥結塊,像是泥坑里打了滾的貓狗。
“咱們為什么要進城啊”她湊在后面小聲道。
年輕人回過頭:“給你洗洗啊。難道一直這樣會發臭的。”
鹿俞闕從不覺得自己不愛干凈,但這時真有些莫名其妙的臉紅,瞪眼道:“我、我知道。我平時又不這樣。”
“我也沒說你平時這樣。”年輕人好像有些莫名,但也沒在意,“我想你應當需要泡個熱水澡,找個大夫包扎包扎,然后再好好睡一覺。之后就可以騎馬了,咱們便上路。”
鹿俞闕跟在他身后進了一家客棧,看他要了兩間房、浴湯和飯菜,該付錢時他回頭看了她一息,等著,鹿俞闕沒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反正房間就這樣定下,兩人一齊上了樓。
“咱們住兩間房嗎”鹿俞猶豫一會兒,還是道,“我可以和你住一間......我睡地上就行。”
“無礙的。你住吧。”年輕人笑笑,“安全的。”
鹿俞闕于是只好進了自己屋子,其實她對獨處的恐懼從來沒有散去,此時剛一關上門,心肺就提吊起來,好像床底、簾后,房頂,或者隨便什么地方都會忽然冒出某種奪命的東西。
或者是埋伏的殺手,或者是扭曲了自己肢體藏起的怪物。
她對那年輕人的來由和身份并無所知,也許他同樣是不可信任之人,但確實和他在一起的這短短半天,是她幾天來最安心的時候。
這種安心甚至令她不敢去詢問他的來由和身份,生怕泡影被自己親手戳破。
但這時候獨處下來,她又逼著自己去思考他說追查,那也許是仙人臺的人嗎他又來自神京......神京她在話本里很熟悉,但并不了解那座真實的不夜城。
干凈的浴湯已經擺在房中,她第一時間幾乎不敢用自己的身體把它弄臟,褪了衣衫,先舀著水慢慢洗著,大致干凈了才咬牙搬著腿鉆了進去,愜意地打開了每一處毛孔。
幾乎是她人生中最舒服的一次熱水浴。
就是在這久違的享受剛剛結束的時候,店小二敲門,送了一桌熱菜上來。
鹿俞拿起筷子,饑腸轆轆地正要開吃,一種夾在蔥蒜之中的細微香氣令她僵在了原地。
自小以來,毒劑迷藥也多有涉獵,尤其與花傷樓結怨以后,父親曾告訴過她對方幾種善用的毒劑。
鹿俞闕冷汗涔涔,她不是怕自己中這種毒,甚至也不是因為已被花傷樓發現,而是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飯菜是后送來的,那位年輕人沒要浴湯,應當是更早用飯,而他卻沒來提醒自己,豈不是已經………………
她轉過頭,先去看自己放在床邊的劍,而就在這一轉頭之間,身后窗子嘭然撞開,她猛地回頭,一柄雪亮的刃已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
「那人裝得很厲害,原來銀樣鍛槍頭!
她惱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