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長老所承諾的穿云哨沒有響起。
鹿俞闕確實懷著一些微渺的妄想。譬如胡長老確實夠強,瀘山弟子們的聚攏確實夠快。譬如那道白衣也有他的顧慮,面對瀘山的接手也許會暫時退去。
她寧愿在瀘山腳下迎接數...
南嶺瘴氣如墨,自十萬大山深處翻涌而出,遮天蔽日,連飛鳥都不敢掠過。那些曾深入林中的獵戶、采藥人,回來后皆神志不清,口中喃喃念著同一句話:“龍眠未醒,血祭方成。”有人在溪邊撿到半截斷角,通體漆黑,卻泛著幽綠光澤,觸之即腐,連鐵器都化為膿水。
裴液站在長安城外三十里處的驛站前,手中信箋被晨風吹得微微顫動。他將那八字反復讀了三遍,又從袖中取出盲眼老婦所贈的繡帕,輕輕展開鳳凰雙翼之間,竟似有細線勾勒出一道蜿蜒山脈的輪廓,與南嶺地形分毫不差。
“不是巧合。”他低語。
小貓此時正趴在劍匣上打盹,尾巴尖輕輕一抖,忽然睜開琥珀色的眼睛:“主人,南方的風里有腥味,是死魂的味道。”
裴液點頭,將繡帕收好:“你感應得沒錯。這瘴氣不單是毒霧,而是以怨魂為引,聚陰成煞。蛟龍若真現世,必已開靈智,懂得借人心恐懼滋養自身。”
“可它為何現在才出現?”小貓跳下劍匣,人立而起,爪子在空中劃了幾道,“南嶺自古多異獸,但從未聽聞有蛟能撼動天地。除非……”
“除非它本不該存在。”裴液接過話頭,目光沉靜,“就像天山銅鏡中的‘西王母’,也是借信仰而生。真正的蛟龍或許早已隕滅,如今作亂的,不過是執念所化的偽神。”
小貓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那咱們去燒了它的廟?”
“廟還沒建。”裴液一笑,“但它已經在人們心里扎了根。你看這路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不敢回頭,仿佛背后有東西跟著。恐懼一旦蔓延,便是邪祟最好的養料。”
他說完,翻身上馬,劍匣輕響一聲,似有星紋微閃。東宮賜下的巡察使印信掛于腰間,青銅虎鈕刻著“代天巡狩”四字,沉甸甸壓著衣袍。
一路南行,越往深山,百姓越沉默。村莊外立著新碑,上書“禁入百里”,落款卻是某個從未聽聞的“南冥觀”。裴液問起,村民只搖頭,眼神躲閃,有個老嫗偷偷塞給他一塊熏香木牌,上面雕著盤曲巨影,首生獨角,身覆鱗甲,底下一行小字:“敬奉玄淵大圣,保境安民。”
“他們已經開始祭祀了。”小貓咬著香牌嗅了嗅,“而且不止是牲畜……這上面有人血的味道。”
裴液將香牌收入懷中,沒說話。他知道,當一個地方開始自發供奉未知之物時,說明災禍已非天降,而是人心所召。
第三日黃昏,他們抵達南嶺邊緣的重鎮云昭城。城門緊閉,墻上貼滿符紙,巡邏兵手持桃木劍,頸掛銅鈴。進城需查驗身份,并焚香凈身。裴液亮出仙人臺印信,守將面色微變,親自引路至府衙。
知府姓沈,四十許人,面容憔悴,眼下青黑如墨。見了裴液,未及寒暄便跪地叩首:“大人來得正是時候!三日前,城西枯井噴出黑水,水中浮出七具童尸,皆面朝天,口含青蓮。當晚,全城百姓夢中皆見一龍自深淵騰起,自稱‘玄淵’,要擇‘純陽之子’為祭,否則瘴氣將吞盡嶺南十郡!”
“純陽之子?”裴液皺眉。
“是……是我兒。”沈知府聲音顫抖,“昨夜家中闖入黑影,帶走我兒襁褓。今日清晨,有人在山腳發現那襁褓掛在樹梢,里面裹著一條蛇蛻,長九尺,鱗片如玉。”
裴液沉默片刻,起身道:“帶我去枯井。”
井口已被封死,石板上畫著鎮邪陣法。裴液以劍尖輕挑符紙一角,忽覺一股陰風撲面而來,識海中竟響起嬰兒啼哭,凄厲無比。他運轉《玄樞經》,金光護體,才穩住心神。
“不對。”他沉聲道,“這不是普通的亡魂怨念。這些孩子……是自愿獻祭的。”
“什么?”沈知府震驚。
“你沒發現嗎?七具尸體臉上沒有痛苦,反而帶著笑。”裴液閉目感應,“他們的魂魄并未散去,而是被某種力量牽引,主動投入了那所謂的‘玄淵’之中。這不是劫難,是一場蠱惑。”
小貓突然豎起耳朵:“主人,井底有東西在回應你。”
裴液拔劍劈開石板,縱身躍下。井深十余丈,到底后只見黑水緩緩旋轉,中央浮著一朵青蓮,花瓣層層疊疊,每一片上都映著一張孩子的臉。
他伸手欲取,蓮瓣驟然合攏,水中浮現一行血字:
“你斬得了妄,斬不了愿。”
剎那間,整口井爆發出刺目青光,裴液只覺胸口一痛,參星殘印雖已融入劍中,但舊傷仍在,此刻竟隱隱作痛。他強行穩住身形,冷聲道:“你們以為犧牲就能換來平安?你們供奉的根本不是龍,而是一頭靠吞噬希望活著的怪物!”
水波蕩漾,那聲音再度響起,溫柔如母:“可是……我們別無選擇啊。旱災三年,瘟疫橫行,官府不管,仙門不救。唯有它答應讓我們活下來……只要獻出一個孩子,就能換十年風調雨順。”
“荒謬!”裴液怒喝,“用無辜者的命去換茍且偷生,這就是你們的道?若人人如此,人間何異于地獄?”
他猛然抽出長劍,劍身星紋流轉,金光暴漲。真天之權在血脈中蘇醒,低鳴如雷。他一劍斬向青蓮!
轟!!!
井底炸裂,黑水倒卷而上,直沖云霄。整個云昭城為之震動,屋瓦齊飛。那朵青蓮在劍光中碎裂,孩子們的臉一一消散,最后一張臉閉眼前,輕輕說了句:“謝謝您……不愿騙我們。”
裴液喘息著爬出井口,臉色蒼白。他知道,自己毀掉的不只是一個邪陣,更是數百人心中最后的寄托。
“大人……”沈知府顫聲開口,“您可知道,今早已有十二戶人家悄悄把嬰孩送入山中?他們說,不能讓全城因一人而亡。”
裴液閉上眼,良久才道:“我要見南冥觀主。”
“不可!”沈知府驚恐,“那觀主半年前還是個游方道士,不知從何處得了奇術,短短數月便聚眾數千。他能呼風喚雨,驅使毒蟲,連嶺南節度使都對他禮遇有加!更詭異的是……他從不露臉,始終戴著青銅面具。”
“越是如此,越該見。”裴液冷笑,“真正的修行者不會藏頭露尾,只會怕真相照進皮囊。”
當夜,裴液孤身踏入南冥觀。
道觀建于懸崖之上,梁柱皆用白骨拼接而成,檐角懸掛skulls,隨風輕晃,發出嗚咽之聲。殿內燭火幽藍,中央供奉一尊巨像龍頭蛇身,背生雙翼,眼中鑲嵌著兩顆跳動的心臟。
觀主端坐高臺,青銅面具覆面,袍角垂地,不見雙腳。
“裴巡察使駕臨,貧道有失遠迎。”聲音沙啞,卻帶著奇異韻律,仿佛多人同語。
“你是誰?”裴液直視其目,“真正的南冥觀早已湮滅百年,你竊其名號,在此蠱惑人心,究竟圖謀何事?”
“圖謀?”觀主輕笑,“我只是替天行道罷了。世人苦久矣,需要一位神明。既然正統仙門不理蒼生,那便由我來填補空缺。”
“所以你就編造蛟龍傳說,誘騙父母獻祭親子?”裴液冷笑,“你以為這是慈悲?這是吃人的慈悲!”
“慈悲從來都是代價。”觀主緩緩起身,“你想過沒有,為何偏偏是南嶺?為何偏偏是現在?因為這里的土地浸透了冤魂的淚,因為這里的天空早就沒了光。我不過是把他們心底最深的愿望,變成了現實。”
裴液握緊劍柄:“那你告訴我,玄淵蛟龍在哪?”
“就在你腳下。”觀主抬起手,指向地面,“南嶺之下,有一條地脈裂縫,通往歸墟遺隙。三百年前,真龍戰死,龍骸墜入其中,精魄不散,年復一年吸收怨念,終成新靈。它不需要肉體,只需要信仰而我,就是它的喉舌。”
“所以你是傀儡?”裴液瞇眼。
“不。”觀主搖頭,“我是先知,也是祭品。我的肉身早已腐爛,支撐我活著的,是千萬人的祈愿。只要還有人相信玄淵,我就不會死。”
裴液忽然笑了:“那你一定不知道,我在天山做過什么。”
話音未落,他劍出鞘!
星河再現,劍光如瀑,直劈觀主。后者雙掌合十,身后虛影驟顯竟是一條千丈巨蛟,鱗甲森然,龍目赤紅,張口吐出滔天瘴氣!
劍與蛟撞在一起,整座道觀崩塌。裴液被震退七步,嘴角溢血,但劍勢不減。他心中清明:這一戰,不只是斬妖除魔,更是與“信念”對決。
“你說信仰能造神?”他低聲說著,劍尖點地,金光自足下蔓延,“那我便以真天之權為引,以參實星印為憑,告訴你真正的信仰,不該建立在謊言之上!”
他再次躍起,劍鋒劃破虛空,寫下那個曾在天山寫過的“破”字。只是這一次,他不再以血為墨,而是以劍意凝形,以魂力催發!
“破妄!”
金光炸裂,巨蛟哀嚎,觀主面具寸裂。當碎片落地時,裴液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瘦削、蒼白,左頰有一道舊疤,正是當年崆峒派失蹤的首席弟子,葉握寒的師弟,柳扶風!
“原來是你。”裴液怔住。
“師兄死了,我也快死了。”柳扶風咳出血沫,微笑,“但他跳崖是為了逃避,而我……選擇了承擔。天山失敗了,但信仰的力量是真的。只要有人愿意信,神就能重生。這一次,我不會再輸。”
“你錯了。”裴液緩緩走近,“你在重復葉握寒的路。你以為自己在拯救蒼生,其實只是把絕望換了一種方式延續。真正的救贖,不是給人虛假的希望,而是教會他們如何面對黑暗。”
柳扶風狂笑:“那你告訴我,沒有神庇佑,他們怎么活下去?!”
裴液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那幅繡帕,展開于風中。
鳳凰展翅,光芒微閃。
“那就讓我成為他們的光。”他說,“哪怕只是一瞬。”
他轉身離去,身后道觀徹底坍塌,巨蛟消散,唯余一縷青煙鉆入地縫,隱沒不見。
他知道,蛟龍未死,只是退回歸墟。但它失去了信徒,失去了形體,至少百年內難以再興風作浪。
七日后,裴液發布《南嶺安民令》:廢除一切民間私祀,重建醫館藥局,派遣仙人臺醫師入山采藥,治理瘟疫;開放官倉賑災,設立孤兒院收養失親孩童;同時頒布《正信詔》,闡明“神不足恃,惟德可依”的道理,鼓勵百姓修善自治。
百姓起初不信,直到第一場春雨落下,干旱三年的土地終于復蘇。有人看見,那雨中似乎有鳳凰影子一閃而過。
一個月后,裴液準備啟程返回長安。臨行前,他在城郊遇見那位盲眼老婦,她正坐在石階上繡新的帕子。
“這次繡的是什么?”他問。
老婦笑了笑:“是一盞燈。”
裴液心頭一震。
他忽然明白,所謂仙庭,不在天上,不在碑文,而在人心點亮的那一豆燈火。
他鄭重買下那幅繡帕,收入袖中。
回程途中,小貓趴在他肩頭,懶洋洋地說:“主人,你說我們以后還會遇到這樣的事嗎?”
“會。”裴液望著遠方青山,“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會有偽神誕生。”
“那你怕嗎?”
他笑了笑,撫了撫劍柄:“怕。但我更怕閉上眼,看不見誰在等我回家。”
風拂過山崗,吹動他的衣袂。遠處,一輪朝陽正緩緩升起,照亮了尚未命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