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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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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液在最遙遠癡迷的夢境中,也沒想過會聽到這樣一句話。

  在他所有對人的印象中,明姑娘一定是最高最遠的那一個,她和所有事情都無關,爭權奪利、愛恨情仇,都沾不上她的衣角。和少年的每次相處,兩個人淺淺牽扯的部分總是只有心和劍。

  每次小貓嘴里講出“白裙子朋友”,先感褻瀆的總是裴液,正如他絕對恥于在女子面前暴露心底那些欲望幽緒。縱然已過去許久,他還是和當初那個羞于提及《開門劍》《扶柳劍》的自己一模一樣。

  他不了解明姑娘,但在心底的意識中,這道神美的身影總是屬于高山和云天,而他是凡間的人。時隔半年能有一次見面,實在已彌足珍貴。

  他絕對沒有想過明姑娘會說:等你怎樣,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每天釣魚,下棋,打牌……

  心臟溫熱地搏動著,好像忽然一下,仇恨清完之后的那個世界,變得比完成仇恨本身更令他期待。

  不過石上安靜了一會兒,他怔怔出口的話卻有些口是心非:“明、明姑娘,我有西洲了。”

  明綺天安靜地看著他。

  “我說我們一起度日,未必要一起度夜。”她道。

  “哦。”

  裴液偏過頭,臉一點點燒起來。

  半晌,他好像最終也沒有回答“好”還是“不好”,只回過頭來,低聲道:“明姑娘,你心里的事情現在怎么樣了,贏過姑射了嗎?”

  “嗯,我正要登入無物,要進來看一看嗎?”

  其實裴液根本沒有懷疑過這一點,既然明姑娘說只用接一劍,那他接了一劍,女子自然就可以取勝。

  “好。”裴液坐直,他這時心里想的是剛剛都還沒來得及跟明云道別。

  女子將斬心琉璃遞給他,裴液手握住劍柄,再次望入了她靜如湖海的雙眸。

  云海之中,劍臺之上,裴液再次走上來時,見到姑射天心依然靜靜立在那里。

  但她手上已沒有劍了,兩柄劍全在明云手中。

  明云立在她身前,一手握一柄,看起來頗為厲害。

  兩人似乎在講些什么話,裴液走上來后,只有明云朝他望來,微一頷首。

  裴液走到兩人旁邊,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近地、看見這樣安靜的姑射天心。她就一動不動地立著,神姿如舊,淡眸垂望了一眼少年。

  “現在是怎樣?”裴液問道。

  “有賴你接住一劍,我很輕松贏過了她。”明云道,“我正在思考將她納入的法子。”

  “她不會不服氣嗎?”裴液想了想,小聲道,“咱們兩個打一個。”

  “她有什么不服氣?”明云偏頭,“你一開始進來本來是幫她的啊。”

  “哦。”裴液瞧了瞧面前面無表情的姑射,“你要怎樣登入無物?”

  明云安靜了一會兒:“你還記得上一次,我和你說過我的想法嗎?”

  “嗯。你說,明鏡冰鑒是修習《姑射》最好的資質,隨著進境會一步步抵達天心之境。”裴液道,“但你不愿意,你說姑射天心是一件很美麗的衣裳,是柄很鋒利的劍,但它不可以把這里一切都變成云的樣子。你希望你才是主人。”

  “你記得好清楚。”

  “那肯定。”

  “是的,我想,明鏡冰鑒為什么不能主導姑射天心呢?”明云道,“所以半年以來,我一直在為這件事情想辦法。”

  “那,找到方法了嗎?”

  “嗯。”明云點頭,“要繼續修習《姑射》,我們之間就不能一直分開著,也無以共存。要么我變成她,要么我囊括她。”

  明云這個年齡大概和姜銀兒差不多高,比后來的明姑娘矮小半個頭,裴液偏頭瞧著她說話。

  “你打算怎么囊括她?”

  明云認真道:“在心中給她挪出一片地方。”

  裴液有些費解。

  “衣服要收進柜子,劍要存入鞘中。姑射天心中不會有明心的位置,但明鏡冰鑒中可以留給她一片完全純凈的地方。”明云道。

  “比如呢?”

  “和你一樣。”少女轉頭看著他,“我打算留給她一個志向。”

  “在完成我要完成的事的時候,我也可以拔出這柄劍,也可以‘不偎不愛’。”少女望著漫無邊際的云海,“這樣姑射就有自己的位置了。”

  “……原來如此。”

  “嗯。”

  “那,現在你是在等什么呢?還有什么地方沒做好嗎。”

  明云沉默一下:“都做好了,只是……”

  “什么?”

  “只是我不知道該有什么志向。”少女看向少年。

  裴液絕對沒有料到聽見這句話。

  在他眼中永遠不會迷茫和憂懼的明姑娘會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不過少女講出這句話時確實也沒什么迷惘的情緒,只認真地看著他。

  “明姑娘……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嗎?可是我瞧你你一刻不停地習劍、規劃清楚地精進境界……”

  “因為家師說,我先修行就是。”明云望著云海,“他說,我要做的事情盡可以自己選擇,總之在修行的道路上,自會找到的。”

  裴液怔然一會兒:“但明姑娘現在還沒有找到。”

  明云想了想:“我覺得,也不必那樣鄭重吧。”

  “嗯?”

  “我現在就打算找一找。”明云看向他,“我只要決定做某件事,就足夠了。也不必非得在什么激烈的情緒之后。”

  也是,少女即是明心,她決定的事情,就是不可動搖的志向。

  “所以我現在給自己找一個志向就好了。”明云道,“你有什么建議嗎?一件定下之后,令我無情無欲、不偎不愛地完成的事情。”

  裴液還是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

  他怔了一會兒,道:“我只希望一定要慎重。”

  “嗯?”

  “因為萬一,世事難料,你今日定下的志向,日后竟與我沖突。那你豈不是得面無表情地一劍斬斷我的脖子。”裴液豎掌為刀,做了個斬釘截鐵的動作。

  “我看有的壞話本里會這么寫。”他認真道。

  明云莞爾。

  她想了想,劍臺之上十分安靜,姑射漠然如神。

  她忽然道:“那我也用你的志向好了,你愿意借給我嗎?”

  “……什么?”

  “我也以殺死太一真龍仙君為此生必成之事,這樣是不是算偷學?”明云認真道。

  裴液怔住。

  “那就如此吧,多謝你給我一個志向。”明云清淡一笑,“這樣就不必擔心了。就讓姑射在面對‘殺死太一真龍仙君’這件事時,不偎不愛吧。”

  她斂了面容。

  “明姑娘,你不能——你不必——仙君太危險了!”裴液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急道,“你別選這個。”

  明云轉頭:“為什么。”

  “我不是為了幫你,姑射需要一個可以寄放之處。”明云平聲道,“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我都很喜歡這份宏志,把它當作一份你帶給我的禮物好么。”

  明云低頭看著他緊緊握住自己腕子的手:“反正是很遙遠的事情,就當一個約定好了。”

  “……”裴液松開了少女的手腕。

  他剛剛確實一瞬間有些惶急,但其實仔細想想,這個志向確實正合適。

  像明姑娘這樣高遠的人,有什么事情值得姑射妥當安身呢?

  何況姑射是盡力去做,又不是做不到就會崩潰。

  除了自己,她確實再無以從他人身上找到這份志向。

  “那你別動,我要向你來借了。”明云反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一雙清澈的眸子朝他湊來,在某一刻似乎到了極限,她點了下腳尖。

  于是兩雙眼睛近在咫尺。

  裴液低了下頭,明云輕輕將額頭點在了他的額上。

  一瞬間裴液再次見到了剛剛那無數巨大的光點,明云將手伸向了其中最大的一枚。

  她腳跟回落,一切消失,裴液一個恍惚。

  “好了。”明云道,“多謝。”

  明云走到姑射身前,又回頭:“你還要羞辱她嗎?”

  “啊?”

  “你上次不是說,贏了對手后,都要撂兩句話的。”明云認真道,“如果不的話,后面就沒機會了。”

  姑射聞言漠然看向他。

  裴液繃著臉,直視著她:“手,手下敗將。你的映我一劍還得再練。”

  “沒了?”明云偏頭。

  “沒、沒了。”

  “感覺也沒有很厲害。”少女淡聲自語。

  然后她轉過頭去,抬起了手掌。

  姑射將手放在了她的掌心。

  白衣少女與姑射神人四目相望,然后漸漸地,少女的白衣也微微飄飛起來,整個人漸如仙人。

  無垠的云海翻騰起來,然后裴液看到,通往峰下的路,薄霧消失了,他聽到了峰下的水聲,花草沿著石徑生長上來。

  姑射的身形漸漸淡去,仿佛墜入了少女的清眸中。

  但下一刻裴液怔住。

  因為少女也不見了。

  劍臺之上只剩下一道身影,是少女長大后的身影。

  她頭發還披散著,因為發釵化為無用的魚鉤了,腳上也只著羅襪,因為鞋子落在外面。

  “……明姑娘。”

  裴液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明綺天仰起頭看了看清闊的天,又轉頭看向少年。

  其實好像沒什么變化,但裴液又莫名覺得她在這里無比放松和自然,好像這里就是她的家,整片世界都已在掌控之中。

  “這樣就好了嗎?”裴液有些茫然。

  “嗯。明心與天心相融,已登入無物之境了。”明綺天低頭瞧了瞧硌腳的劍臺,走了兩步,在邊緣青石上坐了下來。

  裴液也到旁邊坐下,還是感覺有些不真實:“無物是什么境界,和冰雪有什么不同嗎?”

  “《姑射》是一門心經,是自修之劍。心總受肉身之影響,因此冰雪先得姑射之身,是為前置。”明綺天道,“‘冰雪身’修成之后,就該煉心了。前十八年我只在山上,什么都沒見過、也什么都沒經歷過,因此要下山一趟。”

  她道:“在紅塵之中歷練過一遭,見過萬物而不為所動之后,才是無物之境。”

  裴液一怔:“原來這樣就算礪心嗎?”

  “嗯?”

  “就是我覺得明姑娘好像也沒怎么‘磨礪’。”裴液好奇摸頭,“我看話本里,紅塵礪心都要……嗯,沒什么。”

  明綺天瞧了他一眼:“血恨深仇、生死絕戀?”

  裴液驚訝:“明姑娘也看過?”

  “沒,你眼里是這個意思。”

  “哦。”

  裴液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看向了身旁的女子,脫口而出:“明姑娘,那明云呢?她不會就消失了吧?”

  “……你一直把我們當成兩個人嗎?”

  明綺天安靜了一會兒:“那,我也可以用十六歲的樣子見你,十六歲的記憶也可以。反正這是我的心神境。”

  她看了少年一眼,整個人再度化為了那個清澈的少女,仰頭看著裴液。

  “這樣好嗎?”她淡聲道。

  從前一直和明云聊天裴液覺得沒有什么,但如今眼睜睜看著心中敬慕的明姑娘化為身前這樣一個小兩歲的安靜少女,對他沖擊實在有些太大。

  他連忙擺手,但某種陰暗的想法脫口而出:“明、明妹妹,你千萬別這樣——”

  仿佛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死了他的咽喉。

  明綺天變回原來的樣子,看了他一會兒。清淡道:“那就聽裴哥哥的。”

  裴液把一張赤紅的臉緩緩埋進膝蓋,女子清眸掠過了一抹淺淡的笑。

  終南山的夜晚終于過去。

  雨后澄空如洗,樹木上還掛著濕跡,但整片林海都新鮮了一層。

  最終兩人也沒有吃上潭子里的魚,凌晨天色初淺的時候,裴液就收拾了一應器物,拄著長杖、背著斗笠,和女子一同往山下而去了。

  山里全是雨后清新而微腐的氣息,大概新的菌子又在生長出來,新竹也在寸寸拔節。

  在踏入無物之后,女子的雙眸似乎更深更清了些,她一路賞著山色不怎么說話,裴液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矯健地從一塊石頭蹦到另一塊石頭,也不怎么說話。

  等到太陽從東邊出來時,照得半山淡金,二人終于回到了入山之處,也許夜雨寒涼,湖邊的兩匹馬兒依偎在樹下。

  裴液奔過去將兩匹馬解開,又一手牽著一個往回來迎女子。

  “咱們現在馳回去,還趕得上吃兩屜熱乎乎的包子。”裴液撫了撫轆轆的饑腸,將一份韁繩遞在女子手上。

  明綺天上馬:“那快些吧。”

  裴液牽著自己的韁繩,望著寬闊的湖面,忽然道:“明姑娘,那你說以后咱們要是在山里蓋一個小木屋,是臨水好,還是不臨水好?”

  少年轉過一雙明亮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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