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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章 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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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襄一把抓住孔幼心的胳膊將她扯到身邊,同時也轉臉往后看去——

  五十步之外的原野上站著一個人。那是一條黑影,在這樣的距離上看,并不比一個拳頭大多少。以他的修為也該能看清楚那人的相貌的,可現在他卻真的看不分明。

  因為那人的臉是模糊的,這不是說因為“看不清楚”而模糊,而是說他的臉上此刻有三對眼睛、四張嘴巴、兩個鼻子,乍一看,就好像自己的目光重影了。那些眼睛、嘴巴、鼻子不是固定不動的,而一雙又一雙、一張又一張地在面孔上浮現出來,這就叫他的樣子變得更加詭異迷幻。

  這人好像披了一件拖到地上的黑袍,但又好像只是黑暗——他的身前是黑暗,是夜色中的黑暗、是被月光和星光稍微映亮的黑暗。可他身后的黑暗不同,那種黑暗是深沉而純粹的,仿佛身后的半個世界都是他身上那件長袍的披風。

  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但生機從他的腳下蔓延開了。已經枯萎的草開始重泛綠意,向著四周攀爬。它們開始瘋長,像成片的細長蠕蟲一樣在那人的身邊竄起到膝頭的高度,隨后又飛快枯萎、成片地倒伏下來。

  死去的草似乎將生命傳給了更外圍的草,于是又有一圈枯草也開始生長、枯萎、繼續傳遞生機。綠意向著李無相與周襄、孔幼心所在的方向蔓延,空氣中泛起青草被收割之后的香氣,蕩漾起旺盛的生機。

  這種生機被周襄和孔幼心感覺到了。他們瞬間覺得心頭一陣松快,剛才的迷茫、憤怒、驚懼,一下子被撫平了。再看黑暗中的那人時、再看向他們蔓延過來的綠意時,心里原本的警覺像沙地上的水漬一樣飛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喜悅——

  “至樂哉。”周襄聽到遠處那人開口說話,聲音隨著青草香氣與旺盛生機一同傳來,“同源相濟!”

  于是他心中真的泛起了喜悅。

  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再看那人時,“同源相濟”這個詞兒在他的心間回蕩,叫他覺得那人仿佛父母、兄弟、愛侶……他既不可怕,也不詭異,他是那么的……那么的……

  周襄怔怔地向前走出一步。

  但天空之中仿佛忽有一柄利劍、赤紅色的利劍,從他上方的天穹當頭刺下,直入心間!

  周襄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過來——將它喚醒的無形力量釘在了李無相身前。暴虐與破敗的氣息向著四周轟然發散,撞上蔓延過來的綠意生機。

  那一片剛剛瘋長出來的草像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墻,瞬間由深綠變為赤紅,重新枯萎。這種赤紅色仿佛災病,如同浪濤一般倒卷了回去,一直蔓延到那黑袍人的腳下。

  他只得向后稍稍一退,身后那種純粹而深沉的黑暗一下子收斂了,重新顯露出星空。

  這夜晚很安靜,周襄耳畔所能聽到的只有荒草生長、枯萎時的沙沙聲。可這聲音在他的耳中就像是一陣又一陣的驚雷——

  李曉在和那個人斗法!

  這是已經過了一招!

  不是他學習過、聽說過的那些法術,而是神通……一種他從未體會、難以想象、難以相信的神通——

  那黑衣人的身上有似乎有太一的氣息……很淡,更加濃烈的是別的,那種生機……司命真君嗎?濃烈的司命真君的氣息。但不止,那純粹的黑暗中還蘊含了別的東西,混沌虛無……周襄說不好到底是什么、屬于哪一位真仙或金仙。

  但他知道那應該就是血神教的人。

  血神教的“尸仙人”……至少是個嬰仙!

  剛才這個血神教的嬰仙請下了他們那位血神的神通,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叫自己入了迷……自己身上可是有那枚先祖法體護身,還有諸多術法在的!

  身邊的孔幼心發出一聲微弱但痛苦的低吟,身子一軟,靠在了周襄身上。

  他立即將她扶住,知道她這筑基的修為是因為受不了剛才的神通沖撞——實際上,就連他自己都受不了!

  此時周襄體內的氣血翻涌、心頭狂跳,經脈仿佛被剛才自高天上直擊而下的那種貫穿了,體內所有的真力都被鎮壓了。他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可現在意識到,剛才轟向李曉的那一掌……不,倒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而是剛才對李曉的揣測——說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何等可笑!

  李曉身上現在的這種氣勢,這樣的手段,這樣的修為,哪里用得著安排那些江湖散修!

  他不再言語,按著李曉剛才說的,拉著孔幼心撤到了他身后。然后才開口,覺得自己聲音嘶啞:“對面那個是……”

  “血神教的人。”李無相低聲答他。

  “來……來……來……”周襄咬著牙、憋著氣。他心中早已有隱隱的預感了,可是現在要把這種預感用言語問出來,卻好像要從胸腹中吐出粗糙的石塊。吐出的不僅僅是石塊,還有身體里的支撐、精神、心念——“來殺我的嗎?本教派人來殺我的嗎?”

  “不是。”

  周襄一愣,心中尚未來得及浮起什么情緒,就聽到他又說:“要殺你的是東陸大西國的人,已經被我拿下了。這位血神教的尸仙,大概是同那些大西國的妖魔接洽、來取你身上的合道真人法體的。”

  周襄覺得自己的身子輕了輕。在這一刻他的目光好像失去了一會兒的焦點,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跪坐在地上了。

  他身前的李曉還在同遠處那人對峙,相互之間一言不發。

  周襄抬頭望向遠處——暮野沉沉、星夜四合,好像周圍什么都沒有,又好像一切都被那個血神教的尸仙身上的氣機鎖住了。

  “他是……血神教的嬰仙是嗎?”周襄低聲說,“你是太一教的劍俠?你這一路上是來保護我的?”

  “算是吧。”

  “不是為了我身上的那些法體?”

  他看到李曉微微側臉,居高臨下對他一笑:“見到你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帶著那些東西。”

  周襄吐出一口氣。他搖了搖頭:“現在你知道了,也見到了,我也給你了……也好。事到如今那些法體你要用就用吧,你可以用里面的靈氣,這些東西就相當于世間罕有的天材地寶——要是我們落敗了,就都要被血神教得去。與其那樣,不如……”

  “放心。用不著。我是李無相。”

  周襄的腦子嗡的一聲響,隨即便是一片空白:“你是李無相?!”

  但李無相沒再同他說話,而轉過了臉,向前踏出半步,高聲說:“你是崔仙人嗎?你里面,有崔道成嗎?”

  血神教的尸仙站在那里,沒有開口。

  李無相又向前走出半步,背手站下。隨著這半步,他身后現出一片流光。第一縷流光在他的腦后凝為一柄淡金色的小劍。那小劍微微一顫,分化為三。三柄小劍再顫,分化為九。

  九枚光劍在他腦后拱衛成一輪光暈,映得他身周百步之內的地面如同白晝,枝葉畢現。

  于是周襄一下子看清楚了——來的不止遠處的那個嬰仙,他們三個已經被圍住了。

  被許許多多尚未修成人形的尸仙圍住了——頭顱、臟器、骨骼、血液、黏膜,被鮮紅的血神經牽連在一起。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個……他們百步之外的草地上全是這些東西,一片一片地簇擁著、探出著扭曲的腦袋、眨著眼。

  它們的眼睛被李無相腦后的劍光映亮了,在黑暗中發著紅光。那紅光密密麻麻,好像連片的紅色螢火蟲。它們還在動,頭顱在身體中蠕動,拖著扭曲畸形的身子來回穿梭,像是一圈起伏著的黑色海浪。

  “至樂哉。”遠處那個嬰仙再次開口,也朝著李無相的方向踏出一步。

  周圍成片的尸仙也同時開口,聲音尖利,可匯聚一處,則像是千千萬萬的人高聲贊頌,竟叫周襄覺得,在這種扭曲詭異之中,多了些神圣的意味——“至樂哉!”

  它們隨著元嬰尸仙向前。原野上沙沙作響,既腥又熱的生機,幾乎化成了一股灼熱的浪濤,隨著它們的動作噴涌過來。

  周襄自詡并非膽小之人,可是現在他覺得怕了。這種怕,是因為此時感受到的氣息——那種濃郁的生機,濃烈的惡意,像天羅地網一般當頭籠了下來。仿佛整個世界都已陷入黑暗,只剩下被李無相身上的劍光所照亮的這片小小土地了。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對抗這些東西……但凡心里覺得尚有一絲勝算,他或許都會叫自己振作起來。可不遠處那元嬰尸仙的威壓、周圍那些尸鬼的味道,幾乎讓他心神迷失,讓他……

  讓他忍不住用顫抖著的手,從胸前的背囊里摸出了一把碧血丹。

  “別。”周襄剛要把丹藥送入口中,看見李無相笑了笑,說,“用不著。”

  隨后,李無相腦后那九枚小劍之中最高處的一枚忽然變成了赤紅色,余下的八枚也像是被主劍染紅了,都鍍上了一層蒙蒙的血光。

  周襄是修過小劫劍經的,一下子就認出來這是血罡——煉氣境界的是血氣,金丹境界的是血煞,元嬰境界的是血罡!

  只是,李無相的這血罡怎么回事!?怎么會這么強?!

  然而下一刻,周襄的眼睛又猛地瞪圓了——因為一股無與倫比的狂暴氣勢從李無相腦后的九枚飛劍中迸發出來了!

  這種氣勢似乎來自天上,不在此界之中的天上,就是剛剛出現過的那種暴虐、破敗、毀滅的氣息!他這時候才想起來了,教內對李無相的稱呼是“域外天魔”!

  這種氣息應該就是他的域外天魔氣……恐怖如斯!

  可是還有另外一種氣息。這一種氣息則是從他的身體里發散出來的。周襄現在反應過來了,就跟自己這些日子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樣——同行這么多天,自己從未對“李曉”這個名字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那就是源于這種極度詭異的“相信”,好像自己是入了迷!

  此時兩種氣息混雜一處,隨著他腦后的飛劍血罡再往周圍迸發開來。尸鬼們剎那間變得寂靜無聲,那一陣一陣灼熱的生機像是遇到寒風,當即煙消云散。周襄看到那些在躍躍欲試的東西一下子變得安分起來了,血紅的眼睛眨著、相互張望,又將扭曲的身子蜷縮起來,仿佛被丟進冰雪之中的蠕蟲。

  就連他也感覺到了……李無相身上的劍意!

  那是一種睥睨天下、一往無前、無可戰勝的劍意!

  一被這種劍意入體,周襄只覺此前被鎮壓下去的真力重新活躍起來了。頭腦當中那些畏懼、絕望、畏縮的念頭被一掃而空。他一把捏碎了掌中的碧血丹,先將孔幼心放下,又騰的站起身,掌中擎出自己的那柄飛劍,在李無相身后低聲喝道:“好……你就是李無相,你就是那位小神君——我之前冒用了你的名字,咱們倒也算是有緣。既然有緣,今夜就肩并肩跟他們斗一斗吧!哪怕今天我身死當場——”

  “不至于。”周襄的話沒說完,竟然看到李無相又笑了一下。他現在直視遠處的嬰仙,臉上神色凜然,因此這笑容極淡,轉瞬即逝。可周襄是能聽得出他話里的那種意味的,好像覺得有些無可奈何,又覺得有些……好笑?

  “今夜咱們暫時用不著斗。”李無相說,“他今晚沒膽跟我動手。”

  沒膽動手?什么意思?周襄稍稍一愣,但發現李無相說的話成真了。

  他那狂暴的劍意一旦迸發出來,遠處的嬰仙就不再向前了。他站在原地,身子微微搖晃,仿佛在猶豫要不要再踏出一步。

  而圍繞著他們的那些尚未煉成人形的尸鬼像是獵犬——原來圍住了獵物,只待主人一聲令下,就齊齊撲擊上去。然而現在,它們發現圍住的不是尋常獵物,而是一頭猛虎,正發出長嘯!于是它們膽怯畏懼了,慌作一團、伏地哀鳴!

  一息之后,嬰仙動了。但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大群尸鬼像是得到指示,立即往黑暗中潛伏回去,很快無影無蹤。

  它們……被……李無相嚇退了!?

  周襄聽說過“小神君”與梅秋露在大劫山的事,可他從前以為那是李無相享受了那位陸地劍仙的蔭庇,才撈著了些美名,他無論如何都沒想過,他會叫血神教的嬰仙都如此忌憚——竟然不戰而退!

  周襄長出一口氣:“那我們……那我們現在往哪兒去?要往太一教去嗎?它們應該不敢追過來的吧——”

  李無相轉臉看他,微微一笑:“不,現在我們要去追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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