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禮關傳來孤零零的鐘聲,襯得天地寂寥。
張擺失慢悠悠站起身,往南走去:“走吧,總歸是要回崇禮關的。我走前面,這樣你們也能放心些。”
陳跡看著張擺失的背影,只覺得對方坦誠被捉生將生擒之后,頓時老了幾歲。
星星上前攙扶,他也沒再拒絕。
阿笙忍不住在后面高聲道:“擺子叔,您知道的,崇禮關容不下一個被生擒過的夜不收。即便我和洪爺相信您,可其他人呢?”
張擺失笑了笑:“我當然知道。被擒住過的夜不收就不是人了,是鬼。”
他頭也不回道:“阿笙,洪爺有沒有給你說過,夜不收出關為何必須是兩個人?”
阿笙回答道:“洪爺說,山外太大了,一個人待久了會發瘋。兩個人的話,就算死了,也能有個人幫忙收尸。”
張擺失慢悠悠問道:“還有呢?”
阿笙繼續回答:“人總有睡覺的時候,得有人在身邊守著才能安穩,以免被敵人摸到身邊割了腦袋。”
張擺失笑了笑:“早先是我和他一起走,走了十來年,后來他身邊換成了你,我身邊換成了星星。以后,等我和洪爺老得走不動路了,就換你和星星一起出關……你比他機靈,記得照看他一下。”
阿笙怔在原地。
他轉頭看向陳跡:“今日之事,勞煩公子先別說出去,洪爺自有計較。那兩名捉生將的軍功也不用擔心,我會幫你去尋回來的。”
陳跡點點頭:“好。”
幾人抵達關下時,平安門剛剛打開一條縫隙。高達數丈的大門緩緩拉開,發出轟隆隆巨響。
阿笙看見洪祖二憔悴的站在門縫里,滿臉焦急,手里還牽著一匹戰馬。
可當平安門打開,他看見最前面的張擺失時,上下打量片刻,眼神漸漸沉了下來。
有人在門里高喊道:“擺子叔回來了,阿笙也回來了!”
大家從門縫里擠出來,簇擁在張擺失旁邊:“擺子叔,您有沒有遇到景朝捉生將?怎么耽擱這么久才回來?”
不等張擺失回答,洪祖二已經牽著馬,一瘸一拐往回走去:“都散了吧,擺子沒空與爾等閑聊。回家,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走到一半,洪祖二想起什么,低聲問阿笙:“那個生面孔信得過嗎?你找到他時,捉生將在哪?”
阿笙猶豫兩息:“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把捉生將宰了,兩個。”
洪祖二牽馬的身形一頓:“兩個?”
夜不收是先天行官,捉生將也是,他們與捉生將打了這么多年交道,自然知道捉生將有多陰狠毒辣。
洪祖二想了想,竟回頭對陳跡說道:“小兄弟,請你也來一下。”
陳跡應了一聲:“好。”
洪祖二與阿笙的家并不遠,就在城北鐵匠鋪旁邊。
洪祖二將韁繩拴在門前的拴馬樁上,推門走進院子。
幾人魚貫而入,卻在阿笙將院門關上的剎那,洪祖二抽出腰間佩刀朝張擺失劈去。
張擺失似是早有所料,閉上了眼睛。
洪祖二的刀猛然停在他脖頸處,再往前一分便能要了他的命。
星星急促道:“洪爺!”
洪爺瞥他一眼:“閉嘴,這里輪不到小輩說話。”
張擺失睜開眼:“你若沒打算現在就把我殺了,不如聽聽我要說什么。”
洪爺冷笑道:“說什么?老子一眼就看出來你被捉生將審訊過了,要是看錯了,老子就不配當夜不收!你弟弟當年被捉生將拿住圍點打援,捉生將在他身上割了七十二刀,他愣是一聲都沒吭,弟弟倒是比哥哥硬氣些!”
張擺失嘆息一聲:“我確實被捉生將生擒了,但我沒有說過關于崇禮關的任何事。”
洪爺沉聲道:“什么都沒說,他們會放你回來?”
張擺失沒有回答。
院子里安靜下來,只剩下隔壁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星星剛要說話,洪爺抬手攔住他,看向陳跡:“小兄弟,我如今信不過他們,你來說一下。”
陳跡靠在一旁的墻上,與所有人保持著距離:“不關我事。”
張擺失嘆息一聲:“別為難他們了,還是我來說吧。”
他推開脖頸上的刀刃:“我和星星去查看景朝糧草調動,回來路上馬跑不動了,在柳條溝留宿,沒成想被二十余名捉生將堵在里面。他們生擒了我和星星,審了我一夜,但我確實什么都沒說,他們沒殺我,也是有更大的圖謀。”
洪爺不動聲色:“什么圖謀?”
張擺失平靜道:“景朝勛貴雖是三大姓,但這些年姜氏、陸氏勢微,一直都是元氏分為兩派內斗,一派是元城為首的樞密院,掌管兵馬大權,另一派以中書平章元襄為馬首是瞻,總領群臣。”
洪爺面無表情:“說點我不知道的。”
張擺失認真道:“元襄身為中書平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元城本就是景朝老皇帝用來制衡元襄的,如今卻被王先生捉了回來。樞密副使陸謹如今在景朝軍中如日中天,少壯派皆為其鞍前馬后。元城被王先生活捉后,陸謹成了樞密使的不二人選……但他也是元襄的人。”
洪爺神色一動:“景朝的狗皇帝不希望陸謹當樞密使,使元襄一家獨大?”
張擺失點點頭:“不僅那狗皇帝不愿意,連姜氏也不愿意。可元城背后的元氏無人能與陸謹爭,其他人聲望皆不如他,能力也不如他,于是有人便想將元城換回景朝。”
他繼續說道:“景朝要用老皇帝的幼女與陛下和親,許諾百年不起邊釁,還送出白達旦城換取元城回上京。使臣已經出發,下個月便會經白達旦城,從我崇禮關過,前往京城。”
洪爺擰起眉頭,風吹日曬的臉上滿是溝壑,他下意識說道:“不行,白達旦城乃是關外孤城,若我寧朝屯兵此處,景朝翻臉時,里面有多少人便會死多少人,這是陷阱。”
張擺失附和道:“沒錯,可我擔心朝堂袞袞諸公不會這么想,有的是人愿意與景朝維系和平,這樣商路便開了!”
洪爺推測道:“捉生將放你回來,是希望我們在使臣抵達崇禮關時,想辦法將其殺了?”
張擺失篤定道:“沒錯。”
洪爺沉默片刻:“晚了。”
張擺失一怔:“什么晚了?”
鏘的一聲,洪爺干脆利落的還刀入鞘:“昨日傍晚,羽林軍已經抵達崇禮關,在城北宣左府千戶所的軍舍住下。我還納悶他們為何突然來了崇禮關,我去問參軍,參軍也不說,只說保密,如此看來,他們是來迎接景朝使臣的。”
陳跡聞言面色不改。
羽林軍終于到了。
他在來崇禮關的路上耽擱那么久,正是知道羽林軍開拔需要時間,所以刻意走慢些等一等。
有二百羽林軍在,他才有做事的底氣。
此時,阿笙在一旁說道:“按照迎接使臣的規矩,景朝虎豹騎會把使臣隊伍送出白達旦城一百二十里,然后由我寧朝儀仗出崇禮關一百二十里相迎……途中沒有機會。”
洪爺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抬頭看向張擺失:“有羽林軍護著,你敢殺他就是謀反,別說你要被凌遲處死,連帶著星星、阿笙,還有所有崇禮關夜不收,都得倒霉,張總兵也得立刻卸甲問罪。”
卻聽張擺失失魂落魄道:“那怎么辦,不能讓元城活著回去……洪二,難不成你也忘了血海深仇?”
洪爺冷笑一聲:“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張擺失眼睛一亮:“什么意思?”
洪爺坐在石凳上,將腰刀橫在膝蓋上,慢慢摩挲著刀柄。
下一刻他將腰刀拔出兩寸,從雪亮的刀身上凝視著自己的雙眼:“既然路上殺不成我們就去白達旦城里殺。羽林軍在崇禮關鞭長莫及,他們總不可能去景朝的地盤護著使臣。我們去了白達旦城還有捉生將做內應,沒有不成的道理。”
陳跡心中一凜。
洪爺長嘆一聲:“與捉生將打了一輩子交道,沒想到,到頭來卻要與他們聯手才行,丟人。”
陳跡靠在墻上忽然開口說道:“在白達旦城里殺人,事成之日你們必死無疑。你們活著,便會有人知道此事乃捉生將與夜不收密謀;你們死了,他們的秘密不僅能守住,還是大功一件……不論如何,捉生將都不會放你們離開。”
洪爺冷笑:“我不怕死,我只怕崇禮關的血債沒人還。”
陳跡心中又是一嘆。
他本想勸說,元城回去可能反而對寧朝有益,因為陸謹才是寧帝與張拙最警惕之人,也是最有野心之人。
可他轉念一想,崇禮關的夜不收早已對元城恨之入骨,哪有道理可講。
夜不收們有錯嗎?也沒錯。
張擺失遲疑道:“可你腿上的傷勢還沒好。”
洪爺搖搖頭:“使臣最快一個月才能到白達旦城,那會兒應該無礙了。”
張擺失又說道:“我們帶多少人去?王標他們五天前出關還沒回來,只怕趕不上了。”
洪爺思索片刻:“就我們幾個去,人多了進白達旦城太乍眼。阿笙,你等會兒去軍市看看,看昌平來的商隊到了沒,我們得隨商隊混進去。”
張擺失問道:“那我呢?”
洪爺凝聲道:“你就待在我身邊,一天沒殺掉使臣,你一天不得離開,哪怕是去茅房,也得由我跟著。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不帶別人?我怕你變了節,答應捉生將要把其他夜不收當投名狀!”
張擺失神色一暗。
洪爺冷笑一聲:“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態,你自己說,我防你應不應該?”
張擺失嘆息一聲,頹唐的靠在墻上:“應該。”
洪爺抬頭看向陳跡誠懇道:“小兄弟能殺兩名捉生將實力非凡,此行我們必須依仗你,希望你可以隨我們一起去白達旦城。”
陳跡笑著說道:“洪爺說計劃的時候都沒避著我,想來也沒打算讓我離開。”
洪爺被戳穿了心思也沒有不好意思:“正是如此,還請你走一趟。”
陳跡在心中快速權衡利弊:于他而言,將夜不收攔在崇禮關才是現在最該做的,可是該怎么攔?如何攔得住?
若夜不收沒有動手,捉生將會不會為了陸謹鋌而走險?
似乎,他橫豎都要走一趟白達旦城。
洪爺見他遲遲不肯說話,緩和了語氣:“小兄弟,事成之后,我等一定保你和阿笙、星星從白達旦城全身而退……我這里還攢了些軍功,兩個捉生將或許升不到千戶,但八個一定可以,我全都留給你。”
陳跡沉默許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