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打量著眼前十三四歲的少年。
少年虎口有厚厚的繭子,還有一條條細密扭曲的疤痕,一看便是常年持刀之人,與人拼刀時力所不及,被別人震裂了虎口。
少年腰上掛著一柄兩尺長的短刀,腳上穿著一雙草鞋,臉頰上是風吹日曬的紫紅色,眼睛里還有藏不住的機靈勁。
有人從兩人身旁經過時,還會笑著跟少年打招呼:“阿笙回來了?”
阿笙也會不厭其煩地回應每個人:“張七哥好。”
少年就像是從這崇禮關里生根發芽的小樹,有著蓬勃沛然的生命力。
阿笙回頭看向陳跡:“公子真不買軍功?宣左府千戶所的李公子和王公子也等著買軍功呢,您若不要,我可就去問他們了。”
陳跡再次拒絕道:“我不買軍功的。”
阿笙愣住了:“不買嗎?”
陳跡再次篤定道:“不買。”
阿笙疑惑:“公子擔心我賣假貨?”
他取下自己斜挎的布包敞開口袋,讓陳跡看見里面用石灰腌制過的耳朵:“您看,全是右耳,都是我親手割下來的,絕不會拿左耳糊弄人……我跟著洪爺做的是長久買賣。”
說罷,他竟生猛地從布袋里掏出一只耳朵遞到陳跡面前,就像拿著的不是一只耳朵,而是一塊高粱飴。
陳跡看了一眼耳朵,卻還是拒絕道:“我真的不買。”
阿笙眼珠子轉了轉:“公子是從大地方來的吧,我猜是京城?”
陳跡不動聲色道:“你怎么猜到的?”
阿笙樂了:“公子這身黑布衣裳初看只覺得尋常,細看卻不簡單,布上纏枝蓮暗紋細密整齊,如果我沒猜錯,您這身衣服正反兩面如一,正反穿都一樣。”
陳跡又問:“那怎么證明是從京城來?”
他這身衣服是陳禮尊先前所送,黑布遠看毫無紋路,也沒用金線、銀線來襯托富貴,離近了才能看到上面纏枝蓮的紋路,他也是當尋常衣物來穿,沒覺得有多貴重。
阿笙嘿嘿一笑:“您這身衣裳怕不是自己定的吧,那給您定衣裳的人當真講究。這布料乃是江寧織造局才能紡出來的緙絲,正所謂一寸緙絲一寸金,平日只用在龍袍、朝服上,抑或是書法大家的裱糊。這種東西,只有京城的大官才能拿到呢,若能送去景朝上京遼陽府,一匹就能換幾百兩銀子。”
陳跡重新審視阿笙。
阿笙瞥了一眼陳跡身后的磚房:“公子,您還不知道買軍功有何好處呢吧?”
陳跡漫不經心道:“愿聞其詳。”
阿笙笑著解釋道:“您看您住這地方多擠,五十多人睡在一張大通鋪上,腳丫子汗臭味都不說了,晚上還得比誰先睡著。若是睡得慢,可就只能聽著別人打呼嚕了。”
陳跡問道:“若是成了百戶呢?”
阿笙指著不遠處一排青磚房:“成了百戶就能住到那去,獨門獨院,再也不用聽旁人磨牙打屁。而且百戶有百戶單獨的飯菜,千戶有千戶的飯菜。”
陳跡好奇道:“聽說一只耳朵一百兩銀子?”
阿笙點頭:“沒錯。”
陳跡更好奇了:“若是草包買了十只耳朵當了百戶,豈不是要害死上百步卒?”
阿笙哈哈一笑:“不會的,這崇禮關說是有兩衛人馬,實際卻只有八千多人。總兵心里有數,給您安排個空額的百戶,手底下也沒兵的。”
陳跡一怔:“缺額這么多?打起仗來怎么辦?”
阿笙渾不在意:“少了這么多人,糧餉也就勉強夠兄弟們吃飽,人多了反而都得挨餓。再說了,真打起來也是御前三大營的軍爺頂上,崇禮關的步卒也就修修城墻,做做雜活。”
陳跡沉思片刻,最終還是搖頭拒絕道:“還是算了,我出門并未帶那么多銀子在身上,這是真話。”
阿笙趕忙道:“九十八兩也行。”
陳跡話鋒一轉:“你門路廣,若是我想當夜不收,得花多少銀子?”
阿笙挑挑眉毛:“您想當夜不收?您當夜不收做什么。”
陳跡笑著說道:“先前看你和洪爺回來,覺得當夜不收挺威風。”
可阿笙卻搖頭道:“公子可知何為夜不收?便是入了夜也不收回關內的哨探,這崇禮關關門落閘向來是不等夜不收的。公子只看到夜不收的風光了,卻不知‘十不歸三’,出去十個,能回來三個就算不錯。”
陳跡好奇道:“那你還要當夜不收?”
阿笙咧嘴笑道:“我爛命一條,不怕的。我爹也是夜不收,死在關外了,我娘是病死的,洪爺說我娘病死的時候我才一歲多,等他發現我的時候,我躺在我娘身邊待了三天,是家里狗子偷了果子來喂我才能活。洪爺說我不該叫夜不收,該叫天不收。”
陳跡沉默:“沒有別的法子當夜不收?”
阿笙搖頭:“我也不是夜不收呢。夜不收得靠比,沒有真本事,總兵是瞧不上的。而且……你成親有子嗣了嗎?”
陳跡試探道:“問這個做什么。”
阿笙理所當然道:“夜不收不能無兒無女啊。”
陳跡不解:“這是什么規矩。”
阿笙咧嘴笑道:“這是崇禮關的老規矩了,夜不收十不歸三,出去前得留香火。洪爺也是為了這個規矩,才收養的我,不然他也沒法當夜不收。后來洪爺本事厲害,才被特許帶我一起出關,這崇禮關活了十來年的夜不收,就他和擺子叔。”
陳跡皺眉,想來寧帝是不知道崇禮關這個規矩的,也沒在意過這個規矩。
可自己怎么辦?現在再生個孩子也不來及……更犯不著。
阿笙轉身走了:“您現在信不過我也正常,不過等您想買戰功了可以來城北鐵匠鋪旁邊的小宅子尋我。”
陳跡回到院子,繼續不緊不慢地編著草鞋,直到日落時才編了個歪歪扭扭的草鞋,穿在腳上露出半邊腳掌。
張銅狗等人指著他那雙破漏的草鞋哈哈大笑:“京城來的公子哥,笨手笨腳的。”
陳跡也不在意自己這副滑稽模樣,跟著哈哈大笑:“我真不是什么公子哥,我也是泥腿子,只是以往確實沒有編過草鞋。以前在醫館當學徒的時候,每天都要去挑水,地板要先用濕布擦一遍,再用干布擦一遍。師兄弟們輪流倒夜壺,臭氣熏天。”
張銅狗微微一怔,他也不是沒見過混日子、撈軍功的官貴子弟,可若是那些人,此時已經開始耍起小性子了:“我瞧你說得不像假話,你一個官貴自己為何會在醫館當學徒?”
李阿虎將信將疑地伸出手腕:“那你給我把把脈,你要是說喜脈,我可就要打你了。”
陳跡盤坐在地上,將腳上的草鞋脫下來:“我是庶子。在醫館兩年還沒學到真東西呢,不過在醫館當學徒還挺開心的,比現在開心多了。”
“原來是庶子,”張銅狗與其他人相視一眼:“那你怎么又來了崇禮關撈戰功?官貴子弟也是有講究的,那些百戶、千戶有一套正話反說的暗語,家底最好的去宣左府千戶所,那邊勞役輕些,也不用出關。宣前府千戶所不同,分到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兒。”
李阿虎也疑惑道:“是啊,要是被安排個出關伐木的差事,說不定都沒命回來,你小子可是來之前惹了誰?”
陳跡微微皺眉,還有這種說法?
那想來自己沒有當上夜不收,也是有人刻意為之。
奇怪。
真要害自己,就應該讓自己去當最危險的夜不收;真要護著自己,就干脆把自己放去宣左府。
現在放了個不上不下的宣前府,是何居心?這倒是給陳跡整迷糊了。
此時,張銅狗喂了一聲:“你要不直接從我們手里買草鞋得了,何苦自己編呢?我們也不訛你,五文錢一雙。”
陳跡笑著回應道:“我不買,早晚能學會的事,你看,我這次搓的‘經繩’就比上次好。你們編草鞋的手藝我都記住了,先編經繩,再編鞋底,然后編鞋鼻和鞋幫……”
張銅狗沉默片刻,從身邊拿起一雙編好的草鞋拋給陳跡:“送你一雙,反正我編得快。等你會編了,再還我一雙。”
陳跡也不矯情,干脆利落地穿在腳上:“多謝。”
他站起身來來回回走了兩步:“不錯,總算有雙鞋穿了。”
張銅狗指著他對旁人說:“我現在相信他也是泥腿子了,那些公子哥都嫌咱草鞋扎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