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辰忽聞吳剛欲將《蟾宮折桂斧法》相授,心中先是一怔,隨后大喜過望。
吳剛何許人也?
此人于這孤懸世外的蟾宮桂殿之中,持斧伐桂,悠悠歲月,不知幾多寒暑。
歲月于他仿佛已凝固,唯有那日復一日、萬載如一的揮斧動作,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每日里,吳剛唯持斧伐木,周而復始,斧影紛飛,不知揮落幾萬億次。
其斧法,經年累月,早已臻至化境,爐火純青之境。
再加上。
吳剛又曾在桂殿,機緣巧合之下,得以一窺混沌初辟、盤古父神執斧開天辟地之宏大景象!
那是何等福緣?
吳剛目睹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大神神斧揮出,清濁立判,偉力沛然莫御,開天辟地的原始道韻直接烙印于心!
這無異于得盤古大神親自傳法,雖只驚鴻一瞥,其含金量卻遠超尋常仙家千萬年苦修。
可以說,吳剛這等機緣都算是得到盤古大神的親自指點了。
如此一位飽經月宮萬載孤寒、歷盡伐桂無窮枯燥、又得開天道韻點化的“伐桂囚徒”。
其所創之斧法,必非凡品!
蕭辰心念電轉,瞬間便明白《蟾宮折桂斧法》所承載的分量。
它絕不僅僅是普通的斧法招式圖譜那么簡單。
這是吳剛以萬載光陰為薪柴、以月桂神木為砧板、以開天道韻為爐火,千錘百煉鍛打出的至簡斧法!
它凝聚著一個孤寂靈魂對抗命運、追尋力量極致的全部體悟與道果精華,早已超越技藝范疇,直指“破壞”的本源真意!
常言道:
“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更遠的話,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有了《蟾宮折桂斧法》在手。
他金角大王無論是潛心學習吳剛之斧法,還是以此為參考,自創獨屬于自身的斧法,都是不錯的選擇。
蕭辰當即上前一步,神色莊重無比,鄭重道:
“吳剛老哥說的哪里的話!”
蕭辰的聲音中透著一股敬重與激動:
“此乃無上瑰寶,何談‘粗淺’?”
“我求之尚且不得,豈敢言‘嫌棄’!”
言罷,蕭辰目光堅定,鄭重許下諾言:
“吳剛老哥放心!此蟾宮折桂斧法,我必潛心修習,將其發揚光大。”
“更會為老哥你,尋覓一位根骨奇佳、心性堅毅之輩,作為衣缽傳人,將此斧法傳承下去!”
他目光炯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后世,凡習此斧法者,必先拜吳剛恩師,以表敬意。”
“絕不敢忘吳剛授藝開蒙之恩,若有違背,天誅地滅!”
“老哥放心,吳剛老哥你的斧道真意,絕不會于吾手中斷絕,定會在這世間綻放無盡光彩!”
蕭辰心中暗自思忖。
此等好事,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那陽葫蘆精兒子,生來便力拔山河氣蓋世,天生神力,有搬山填海之能,若學習斧法,必能大放異彩,將此斧法發揚光大。
此義子堪稱“葫蘆小金剛”,集多個葫蘆精本領于一身,金剛不壞,如銅澆鐵鑄。
日后讓這“葫蘆小金剛”手持大斧,為他金角大王的先鋒之將,沖鋒陷陣,何人能擋?
何物不破?
必將如虎添翼,成為自己麾下開疆拓土的一員悍將!
“有勞楊老弟了。”
吳剛微微點頭,將那一套“吳剛伐桂影神圖”遞于蕭辰。
此圖由先天桂木制成,以蟾宮折桂斧雕琢而成,圖中盡顯吳剛伐桂之景,斧影閃爍,似有神力流轉……頗為不凡。
蕭辰鄭重雙手如捧重寶,穩穩接過那卷“吳剛伐桂影神圖”,道:
“必不負吳剛老哥所托。”
“好!有楊老弟此話,老哥……心安了!”
吳剛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終于綻開一絲純粹釋然的笑容。
畢竟,人活在這世界上,總得有個念想。
他被囚在這月宮桂殿,如籠中之鳥,是出不去了。
但他的斧法,乃是他的多年心血,如他的孩子一般。
他不想他的斧法隨著他一起埋骨于此,而是希望能在世間流傳,綻放光彩。
吳剛卻又肅然叮囑:
“楊老弟,此去傳道,我尚有一言,此言非關斧招技藝之末節,實乃我最近所領悟……”
蕭辰連忙躬身道:
“老哥請講,過山洗耳恭聽。”
吳剛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桂殿重重迭迭的枝葉,望向了那冥冥不可知之處。
就在這一刻。
吳剛身上原本那股因長年累月勞役而被磨去棱角的伐木人氣息,竟盡數斂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蒼茫、浩渺,似欲撕裂一切困鎖的磅礴斧意,從他那魁梧如山岳般的身軀中猛然升騰而起,氣勢驚人。
此時的吳剛,整個人氣勢陡然變得深邃如淵海,仿佛他已與這片被開天之威創傷、歷經無數歲月滄桑的桂殿融為了一體,不分彼此,共歷風雨。
吳剛緩緩道:
“我在月宮伐桂……歲月悠悠,無盡漫長。”
“我與這先天月桂神木蘊含的太陰不滅之力……對抗了無數載。”
“每一次斧落,它便愈合;每一次愈合,我復再砍。”
“此般循環往復,這桂殿便宛如那無情的磨盤,消磨著我之意志,卻也砥礪著我之身心,讓我愈發堅韌。”
“我又曾觀盤古父神開天辟地之景,心中大有所感。”
“彼時,天地混沌如雞子,一片朦朧,無分上下左右。”
“盤古父神以無上神力,手持神斧,奮力開天。其偉力無窮無盡,破開混沌,開天辟地,創天地萬物。”
“我觀此景,心中感悟頗深,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始知,斧法的最高境界,當為一斧破萬法!”
“一斧破萬法……”
蕭辰聞言,微微皺眉,心中疑惑,遂詢問道:
“敢問老哥,何為一斧破萬法?
吳剛目光如炬,沉聲道:
“即,斧法的極致,便是力量的極致。”
“當斧法達到極致之時,便能破開一切……能夠破開一切束縛和限制,無論其是顯是隱,是強是弱。”
“即便是那……時間洪流、空間壁障、命運之絲、因果業障、堅韌難滅的月桂本體、太陽真火之烈焰、玄冥之力的嚴寒、生生相克的五行大道……”
“縱使是!那未開之鴻蒙混沌初始!”
“天地間,一切有形無形之物。”
“斧鋒所指,萬法皆破!萬障皆碎!萬道皆裂!萬象皆斷!”
“破開一切……”
蕭辰聞言,若有所思。
桂殿古樸沉重的木門緩緩開啟,清冷月華如水流淌而入。
門外,乃廣闊無垠之天地。
門內,是被困于其間、日復一日勞作的月宮伐桂人吳剛。
桂殿門口。
蕭辰與吳剛相對而立,彼此相揖作別。
“吳剛老哥,留步吧!后會有期!”
蕭辰立于門前,神色鄭重,抱拳行禮,言辭懇切。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雖然相處不多,但吳剛幫他頗多。
蕭辰凝望著吳剛在月華清輝映照下,更顯孤寂落寞的身影,稍作沉吟,心中暗忖:
“吳老哥于此月宮,受那無盡勞役之苦,我既與他相知一場,離去之際,當留些念想。”
“至于成與不成,開悟與否,便看他了。”
人的思想是有局限的,打破思想的局限性,是很難的一件事情。
而這個世界上是有孔圣人的,儒家思想貫穿西游世界。
在西游世界。
孔子被稱為“夫子”,是“至圣先師”。
“孔圣人”的世俗地位,其實是和“如來佛祖”、“太上老君”并列的,其分別代表“儒、佛、道”三家。
“如來佛祖是‘治世之尊’,還坐于大鵬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僅呼為夫子。”
西游世界可以說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一個世界。
即便是道門地仙之祖鎮元子坐下的清風、明月仙童,亦深受儒家思想之熏陶浸染。
清風、明月二位仙童,常于談吐之間道:
“孔子云……”
其言辭之中,盡顯對儒家經典之熟稔。
此二童,雖居于道門仙山福地,卻以儒家之禮義規范自身言行。
而山間妖怪杏仙,在木仙庵與唐僧對詩時,尚且吟誦:
“周時孔子立壇場……”
足見儒家思想之深入人心。
而儒家之中,孔子、孟子、朱熹、王陽明并稱為:
“孔孟朱王”。
王陽明,其創心學之派,以“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之論,開啟思想之新篇。
打破了封建思想的局限。
但儒家圣人王陽明是明朝人,此時還沒出世,其“心學”還未誕生。
在前世,儒家圣人王陽明的“心學思想”,其實極為適合那月宮之中被困之吳剛。
魯智深最后的結局是在六和寺聽潮圓寂,也大徹大悟,明白“今日方知我是我”。
而吳剛,于月宮之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伐那桂樹,受無盡勞役之苦,被這無形枷鎖所困。
“老哥,我司職瑤池司禮文頌使,也……略通文墨。”
蕭辰說著,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玉版箋紙,又從如意百寶囊中捻出一支紫毫筆,沾了點墨水。
隨后。
蕭辰凝神靜氣,筆走龍蛇,銀鉤鐵畫。
須臾之間,一首詩詞躍然紙上。
蕭辰寫罷,輕輕吹干墨水,迭好之后,鄭重遞予吳剛:
“這幾句淺顯陋言,聊表心意,老哥閑來無事,可以讀讀。”
“若有一二可取之處,望能解些心中塊壘。”
吳剛珍而重之地接過,看也未看便收入那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襟之內。
他臉上擠出一個粗獷卻真誠的笑容:
“老弟心意,老哥收下了。”
二人各自道別。
蕭辰最后看了一眼吳剛和他背后那恢弘寂寥、彌漫著神秘氣息的桂殿森林,心中暗道:
“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而后。
蕭辰不再停留。
他身形如電,幾個閃爍之間,便融入那月華星輝之中,消失不見。
吳剛駐足于那星辰棲息的巨木陰影下,默默望著蕭辰漸漸融入清輝月華中的背影。
良久。
吳剛看著蕭辰遠去的身影,心中感慨萬千,低語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難得一酒友啊。”
“楊老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能共飲暢談。”
他掏出懷中蕭辰贈送的烈酒,仰首又灌了一大口,那灼喉的辛辣,化作一聲更復雜、更沉重的低嘆:
“吳剛……已是月宮桂殿一囚徒,終生……難離此地。”
“這月宮之外,天地遼闊,風云激蕩,滄海桑田,萬古洪荒多少氣象……楊老弟,你便代我去看看吧……”
話語漸漸低沉,終歸于無。
他握著酒壺,拿著斧頭,緩緩踱步,重新走向那株龐大無匹、傷口正在絲絲愈合的先天月桂樹……
吳剛伐桂,永無休止。
這是炎帝對他殺其孫的懲罰,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困于這月宮之中,歷經無數歲月,飽受孤寂與勞役之苦。
忽然。
一陣微風拂過。
吳剛心中一動,想起來蕭辰送給他的詩詞。
他取出箋紙,打開一看。
上有幾句:
“躲天意,避因果,諸般枷鎖困真我。”
“順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朝悟道見真我,何懼昔日舊枷鎖?”
“世間枷鎖本是夢,無形無相亦無我。”
吳剛見狀,心神一震,如遭雷擊,口中喃喃自語道:
“躲天意,避因果,諸般枷鎖困真我。”
“世間枷鎖本是夢,無形無相亦無我。”
他反復咀嚼著這幾句話,古井無波的心神,第一次蕩開了深深的漣漪……
也許,不是那一道人皇之令困住了他。
而是他自己,困住了他自己。
正是:
“世間枷鎖本是夢,今日方知我是我!”
蕭辰出了桂殿地界,正欲前往太陰殿向星君復命。
行至半途。
忽見前方一抹云氣流轉,似有靈性。
一縷若有若無、清冷如霜的白色云霧,悄無聲息地繚繞而至,似那月宮仙子輕舞的裙裾,徘徊在他身前數丈之地。
既不散去,似在等待;也不靠近,仿若女子含羞帶怯的悄然注視,欲語還休。
蕭辰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對著那團云霧朗聲道:
“我事已畢,出來吧,素娥仙子。”
話音剛落,便見那天邊的絲絲縷縷云霧倏然凝聚、流轉,瞬間化作一個身姿窈窕、容顏如玉的仙子,亭亭玉立于月華清輝之中。
正是去而復返的素娥仙子。
觀其形貌,冰肌玉骨,瑩潔無瑕,櫻唇一點,若含丹砂,嬌艷欲滴;眉黛如遠山含煙,微染山色,清雅絕倫。
一襲月白的宮裝,輕裹素娥仙子那著玲瓏曼妙的身段,其周身似繚繞淡淡寒煙,如夢如幻。
真是好一個太陰精華所化的玉女仙娃,深可愛,實堪夸!
素娥仙子看向蕭辰,眉宇間卻帶著一絲掩不住的幽怨,剪水雙瞳直直看向蕭辰,聲音清冷中透著被忽視的不滿:
“楊司禮,神木既已擇就,君已遂愿,覓得那先天神木,可鑄無上神兵之基。”
“然……君可曾記否,尚欠小仙一個交代。”
“先前之約,楊司禮莫非真當是一縷吹散的月下涼風,就此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