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天象地……”
此時此刻,于蕭辰而言,見吳剛竟會這“法天象地”之法,心中倒也并無多少訝異。
據傳。
法天象地一法,本就源自開天辟地之盤古大神。
此乃修行者效仿盤古大神開天辟地時之巍峨身形的無上神通。
施展此法者,頭頂蒼穹;腳踩九幽,身形暴漲,高達萬丈,幾乎與天地齊高。
遙想那封神大戰之時。
楊戩雖神通廣大,卻從未動用過這“法天象地”之法。
想來彼時,他尚未參透此中玄機,未得這“法天象地”之法。
然待到花果山之戰,楊戩卻已能施展此法,與那齊天大圣孫悟空斗得難解難分。
想來,楊戩或許是在后來,從那“開山神斧”之中參悟出了這“法天象地”的玄機,方得此神通。
而吳剛,困居月宮,于那清冷孤寂之地伐桂無數載,斧不離手,寒來暑往,從未有過絲毫懈怠。
吳剛曾有幸得了那把由盤古斧碎片所化的“蟾宮折桂斧”,此斧非凡,蘊含著開天辟地的余威。
他又于冥冥之中,目睹盤古大神開天辟地之幻象,得其道韻神髓一二。
因這機緣巧合,因禍得福,吳剛竟繼承了一部分盤古之法。
故而,吳剛承此斧之開天余威,復以萬載伐桂之堅心,于那日復一日的勞作中,溝通混沌初開之真意,故而習得這“法天象地”之法,倒也在情理之中,并不奇怪。
此時此刻。
蕭辰目光落在吳剛遞來的“蟾宮折桂斧”上,但見斧刃寒芒流轉,隱隱透著破滅不滅神性的鋒銳,似可斬斷世間一切枷鎖。
此乃真正的好寶貝,蘊含一絲“破壞”大道的力量。
感受著那源自盤古開天時代的鋒銳無匹與“破壞”本源的大道氣息,蕭辰心中熱流涌動,再無猶豫。
“復制蟾宮折桂斧!將其融合——右掌骨!”
蕭辰心念一動,毫不猶豫地下達指令。
此念頭剛落。
便有一股極其精粹,卻又蘊含著無盡破壞真意的熾熱洪流,自其掌中神斧之中瘋狂涌出。
順著他的經絡血脈,如萬流歸宗,直奔右掌骨骼!
“呃……”
蕭辰悶哼一聲,只覺他的右掌仿佛剎那間被投入了地核深處那沸騰的先天熔爐之中!
那開天斧之斧刃碎片帶來的開天辟地的余韻,正以一種殘酷而直接的方式,烙印、熔煉、重塑著他的骨骼!
撕心裂肺的灼熱中,是無堅不摧的開天真意在錘煉!
碎裂!凝聚!再碎裂!再凝聚!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每一次反復,都是對骨血肉的撕裂,更是對神魂意志的淬打!
蟾宮折桂斧之上,那一道道充滿“破壞”、“遲滯”、“斬斷”法則意念的暗金色神紋,如同烙印天地規則般,在骨骼最深處凝成!
與之同時涌入的,還有一股磅礴精純的法力源泉……
數息過后,灼熱消退,痛楚化為一種沉雄穩固的力量感。
提示音再次清晰浮現:
“復制成功!‘蟾宮折桂斧’已融入右掌骨。”
“宿主成功融合開天神斧碎片本源之力,道行增進五百年。”
“呼……”
長長吁出一口濁氣。
蕭辰強行壓下因力量暴增而翻騰的心緒與幾乎要透掌而出的開天鋒芒。
他面上不露分毫異樣神色,雙手穩穩托起“蟾宮折桂神斧”,遞還給吳剛。
蕭辰望向這位命運多舛的月宮伐桂人,誠懇道:
“吳剛老哥,此神斧鋒芒,蘊大道真意。”
“我此番觀摩,受益良多,承蒙老哥厚意,過山感激不盡!”
吳剛咧嘴一笑,接過斧頭渾不在意地掛在腰間,渾厚嗓音帶著幾分爽朗:
“哈哈,楊老弟客氣了!”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俺老吳這斧頭,能得楊老弟賞識,也是它的緣法。”
蕭辰的目光,帶上一絲復雜與探尋,終于問出了那個盤踞心頭的巨大疑問:
“吳剛老哥。”
他聲音低沉,目光如炬地直視對方,緩緩詢問吳剛道:
“炎帝當初,罰你于月宮伐桂,言月桂不盡,你不得出月宮。”
“可如今,你已斧法通玄,更得此神兵利器在手,不懼先天月桂樹的太陰不滅之力……”
蕭辰抬手指向那茫茫無邊的桂殿林海:
“你何不揮動此神斧,伐盡這滿殿桂樹?”
“斬斷枷鎖,脫困而出?”
“天地浩瀚,你何處不可去得?!”
“斬斷枷鎖,脫困而出……”
吳剛接斧的動作,猛地一滯!
那爽朗的笑容瞬間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凝固成實質的枯寂與迷茫。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呆立原地,似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伐盡桂樹……斬斷枷鎖……”
他低語重復著,聲音沙啞干澀,帶著無盡的疲憊與麻木。
“伐盡桂樹……斬斷枷鎖……”
吳剛緩緩搖頭,眼神空洞地望向那橫亙虛空、枝繁葉茂的龐大先天月桂樹。
“哎……”
良久,一聲沉重的嘆息,終于從他口中緩緩吐出。
“談何容易……”
吳剛喃喃自語,承載著萬載的滄桑與無奈。
“炎帝旨意……人族法度……”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可那平靜之下,卻飽含著刻骨銘心的蒼涼:
“當年,炎帝詔令,以人皇之尊將我逐出人族……”
“我被人皇所逐,那一道人皇敕令,已將我的‘根’徹底斬斷。”
“人皇之令一下,人族誰敢不從?”
“我吳剛,非但被逐出人族之列,更被視為人族逆賊,遭人唾棄。”
他頓了頓,手撫粗糙的斧柄,撫慰自己那千瘡百孔的傷口:
“至此,我……亦無族!”
“上古部落,生我養我之地……萬載滄桑,王朝易代,神魔傾軋……故土何在?”
他頓了頓,帶著無盡的落寞:
“如今,部落湮滅,化作塵土,血脈至親,盡數斷絕……我……只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孤魂野鬼。”
“至此,我已經無國。”
他眼神黯淡下去,聲音低沉:
“妻子……唉……那痛,不說也罷。”
他微微閉眼,似在強行壓抑著內心的痛苦:
“妻子私通,子非我子,呵呵呵,我……早已無家!”
“呵呵呵,那本該最溫暖的所在……呵……背叛如刀,劈碎了我所有牽掛。”
“家已成灰,我心已如冰……何處還有炊煙?”
他猛地抬起頭,直直望向蕭辰,眼神復雜難明,有自嘲,有絕望,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認命:
“楊老弟!我一個無族、無國、無家之人……三界茫茫,浩瀚無邊,卻哪里還能……容下我這不祥之身、流放之魂?!”
“這月宮桂殿……”
“沒錯,它是我背了萬萬年的枷鎖!”
吳剛張開雙臂,環顧這片被他砍伐了億萬次、星光棲息的森林,那森林似他的牢籠,卻又似他唯一的依靠。
“這月宮桂殿,它是牢籠!是樊籠!鎖住了我的肉身與過往……但也恰恰是這樊籠,在浩蕩天地間,給了我這永劫之囚……一方遮風避雨的‘立錐之地’!”
“出了此地,茫茫三界,浩浩天地,哪里還有我吳剛一寸的容身之所?”
“哪里還有一聲……‘吳剛’之名值得被呼喚?”
他的語氣,并非悲憤欲絕,而是一種被歲月磨盡了所有棱角的、深入骨髓的認命與孤寂。
蕭辰聞言,眼神微動,目光堅定而沉靜,沉聲道:
“老哥此言,我楊過山不敢茍同!”
“當初,盤古父神開天辟地,身化萬物,演化洪荒,方有這三千大千世界,無量生靈繁衍棲息!”
“三界生靈,何止于人?”
“三界之中,有天、地、神、人、鬼五仙,有蠃、鱗、毛、羽、昆五蟲。”
“鳳凰為羽蟲,翱翔于九天之上。”
“龍為鱗蟲,潛藏于深淵大海。”
“麒麟為毛蟲,行走于大地之間。”
“蝎子為昆蟲,隱匿于暗處,亦有其生存之道。”
“人也不過是蠃蟲中的一員罷了。”
“但無論是蠃蟲、鱗蟲、毛蟲、羽蟲、昆蟲,追根溯源,我們這些生于洪荒的生靈,追根溯源,皆承盤古血肉,共為盤古血脈后裔!”
“老哥何必自困于‘人族’之名?”
“何須執著那一紙昔日的敕令所劃的囚籠?”
“當放眼這浩瀚洪荒,天地自在心中,何處不可為家?”
古人以“蟲”泛稱動物,秉持天人合一之念,人類亦被歸入其中,列為蠃蟲一屬。
所謂“蠃蟲”,亦稱“裸蟲”,蓋指那些無毛羽鱗甲蔽體,皮膚裸露于外的生靈。
如,老虎是“大蟲”,蛇是“長蟲”,九頭鳥是“九頭蟲”,而人被稱作“裸蟲”。
古代典籍之中,亦常用裸蟲代指人。
在《西游記》中,如來佛祖也曾言:
“五蟲乃蠃、鱗、毛、羽、昆。”
其實,蕭辰想說的是:
“吳剛老哥,你既有如此通天徹地之本事,人族既已無法容你,將你放逐于這月宮之中。”
“你何不格局打開,入我妖族之門?”
“坐上一把交椅!”
但是吧,在這天界之地,太陰星上,耳目眾多,蕭辰肯定不能明言。
吳剛的目光望向那茫茫天地:
“楊老弟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得盤古父神恩澤,幸窺開天之景,是我不幸中之大幸。”
“若這洪荒世界再有混沌重臨、乾坤傾覆之危難,我吳剛當不負這開天斧意之傳承,持斧而出,護衛此間天地,此為我在此萬載悟得之本分。”
他望向遠處那株依舊在緩慢愈合的巨大桂樹傷口,目光似穿透了這在月宮伐桂的無盡時光:
“至于其他,功名利祿、自由逍遙……在這萬萬年的枯寂里,早已如這桂殿清輝,淡了、散了。”
“俗世間的得失榮辱,恩怨情仇……于我,已如這桂殿斷木,再無生發之念想矣。”
“我守著這點盤古遺澤,了此殘生,又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那話語間的萬古沉郁與超脫,令人聞之心頭酸澀。
蕭辰聞言,看著這位被命運捉弄至斯、卻已在絕望中尋得一絲心靈皈依的鐵塔漢子,心中了然。
常言道: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
吳剛,肉身雖被囚于月宮,更深的囚籠卻是那顆被背叛刺透、被時光磨滅了所有指望的心。
那顆心曾充滿希望與熱情,卻因妻子的背叛、人族的放逐、世間的冷漠而變得千瘡百孔。
如今,他已無家、無國、也無族了,如同一片飄零的落葉,在這世間無處可依。
月桂砍之復生,循環無盡,正如同他這“無期徒刑”的本身。
他的存在價值,似乎就只剩下機械地揮動斧頭,在這永恒輪回中尋找一絲虛無的存在感。
是以桂樹死而復生。
吳剛伐桂,永無休止。
恰似月亮缺了又圓,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事已至此,蕭辰不再多言。
他珍而重之地將那兩端蘊含無上靈材的先天桂木收好。
隨后。
蕭辰又從如意百寶囊中取出剩余的所有天庭御酒,取出那些足以讓仙神也沉醉的瓊漿玉液,盡數雙手奉于吳剛面前:
“既如此,老哥……我這便去向太陰星君復命了。”
“此乃天庭玉液,酒性甚烈,愿老哥飲之,能暫舒胸懷!”
“此番伐桂指引之大恩,過山……記下了!”
酒,忘憂物也。
或許,能讓仙神也醉的幾壺烈酒,這便是這個無族、無家、無國的孤寂靈魂,在這永恒寒冷的月宮桂殿中,唯一能觸摸到一絲暖意的慰藉。
吳剛并未推辭,布滿老繭的大手一把接過酒壇,沉重粗糙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
“好!甚好!酒是個好東西,能澆這萬古愁!”
“這萬古以來的孤寂與愁苦,皆可借這美酒一澆而盡!”
“老弟有此心意,老哥我便……厚顏受用了!”
就在蕭辰轉身欲行之際。
“楊老弟!且慢走一步!”
吳剛洪鐘般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一絲罕見的不舍與鄭重。
蕭辰頓步回身,目露探詢:
“吳剛老哥,還有何事吩咐?”
只見吳剛面容一整,神色變得莊重而肅穆。
他自粗布衣襟深處,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卷非帛非簡之物,乃是由光華內蘊的先天桂木薄片迭成的卷軸。
其上以“蟾宮折桂斧”的鋒芒,細細刻繪了無數斧影軌跡,斧影縱橫交錯,似蘊含著無盡的玄機與奧秘,赫然是一套精妙絕倫的斧法圖解!
透著一股開天辟地的肅殺古意,仿佛能讓人感受到盤古父神開天辟地時的磅礴氣勢。
“楊老弟,此乃老哥我……困于這月宮桂殿之中,伐桂萬載,枯寂億萬次揮斧,觀日月星辰運轉,復又于那盤古父神開天辟地的幻象中偶得靈感,草創而成的一套斧法。”
他輕撫卷軸,如同撫慰自己的骨血:
“我將其命名為‘吳剛伐桂斧法’,亦或‘蟾宮折桂斧法’……”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飽含萬載孤寂與無盡的蒼涼:
“我吳剛……此生此世,恐怕是永役月宮桂殿,再也出不去了。”
“這月缺月圓,桂生桂斷,便是我的宿命吧。”
吳剛目光灼灼地投向蕭辰,帶著最后一絲薪火相傳的希冀:
“然這套斧法,凝聚我畢生心血體悟,其中更有那開天斧意。”
“我實不忍心讓它隨著我這萬載囚徒,一同腐朽埋沒于這荒寒之地。”
他頓了頓,看向蕭辰,眼神中帶著托付般的懇切:
“楊老弟,你我斧道相交,意氣相投,你要練習斧法……”
“若老弟不嫌棄老哥這套粗淺把式……”
吳剛雙手將那《吳剛伐桂影神圖》托于掌中,遞向蕭辰:
“我便將此斧法傳授與你。”
“也另請老弟代我,擇一良才佳質,尋個傳人,傳此斧法!”
“讓這斧光,能破開這月宮之外的天高地闊!”
“得續薪火!”
“也不枉我吳剛來這世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