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殿深深,那些端坐的聽道者,似乎都不在意鄭法他們這群新來的,頭也不回,只是殷切的望著高臺上那個端坐的身影。
鴻鈞道人盤膝坐在臺上,目光朝鄭法等人看了一眼,他的眼神,讓鄭法心中猛驚——這目光像是穿過了時光,落在了他身上。
這真的只是扶桑木的記憶么……
鄭法心中不禁有些懷疑,卻見鴻鈞道人已然轉頭張嘴,似要開始講道。
他連忙豎起耳朵,不說此次聽道關乎鴻蒙紫氣這種至寶,紫霄宮聽道,本就是大機緣,他如何能不期待?
可鴻鈞道人一開口,鄭法就像腦門挨了一記重錘,嗡嗡的,懵了。
聽不懂!
鴻鈞道人的嘴巴中,說出來的是無上大道。
鄭法聽到耳朵里,只覺得是嘰里呱啦,咿咿呀呀。
語言不通!
這下,鄭法是真覺得死去的回憶在攻擊自己了——他剛穿越現代的時候,就遭遇過類似的困境。
好在玄微界和現代語言差距沒那么大,現在看來,可能是兩者也是同源的緣故。
當年他在初中當了多少年吊車尾,堪稱義務教育之恥,也就是他能吃苦,記憶力還不錯,這才慢慢將成績提了起來。
……現在好了,出走半生,歸來仍是文盲。
他心中疑惑,方才這鴻鈞說話,他是聽得懂的,說的也是如今的玄微語言。
可一瞥腿下面的蒲團,他又有些明悟,方才那段話,恐怕經過了扶桑木的翻譯。
但講道不同,任何的翻譯,都會損失掉講道的真意。
扶桑木倒是好心,可鄭法十四人真是懵了:
他們就像是個沒學過外語的留學生,坐在一間全是外國人的教室里,只剩一個發自內心的問題——能說人話么?
鄭法身后,陸族大長老嘴巴跟著鴻鈞道人一張一合,腦子空空。
等他回過神來,心中更是焦急。
如今進入九曜天這十四人中,他們陸族人實力其實最弱,盡管不想承認,但石難當當日可是力戰十來化神,真打起來了,不一定誰勝誰負。
陸族的倚仗,一個是和蠱神的合作,另一方面,是對九曜天門戶的控制。
可他們想要鴻蒙紫氣,這點倚仗,就沒什么作用了。
他目光死死地盯著鴻鈞道人,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
正當他撓心撓肝之時,眼角忽然又點點金光在閃爍。
陸族大長老愣了下,猛地抬頭看去。
紫霄宮的穹頂,無窮無盡的金花,隨著鴻鈞道人的講道聲,緩緩飄落。
陸族大長老定睛一看,這些金花花瓣上赫然都有著如符文一樣的文字,這文字,還會隨著講道聲的變化而變化。
符文?
陸族大長老精神一振,忽然明白了機緣所在。
他努力辨認著周圍金花上的圖案,忽然福至心靈,將其和自身之前掌握的一個靈符聯系了起來,霎時間,那金花像是有了眼睛一樣,轉了個彎,朝他頭頂落下。
陸族大長老只覺得體內忽然多了一股靈力,更有一小段神秘經文,在他識海閃爍。
他身旁的族人紛紛朝他看來。
陸族大長老也不隱瞞,低聲傳音道:“不用管那講道聲,只專心領悟這金花上的符文,以符道來破解其真意,和咱們以往施展符法很是相似。”
其余人恍然大悟,紛紛將注意力放到金花上,片刻后就有人輕呼:“這花好生神奇,我修為增長了!”
陸族大長老連忙傳音道:“小點聲!”
“對對對。”
陸族大長老緊張地朝前方看去,祈禱鄭法他們,不要發現其中奧秘。
但一看,他就大失所望——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了這事:
造化道人雙目泛著奇光,仰頭注視著周圍的金色花朵。
那雷音寺的白蓮,閉著眼睛嘴唇翕動,眉心卻有一只金色的佛眼,亮得驚人。
金翅大鵬等人,亦是死命參悟著金花上的符文。
這些人都是真仙,在符道造詣上,比他們陸族人不知道強了多少:
他們陸族人每識別吸收一朵金花,造化道人起碼要吸收幾十上百朵。
陸族大長老心中著急卻又無可奈何,人家就是強,自己等人連道果都不是,如何比得上?
他一偏頭,不禁瞇了瞇眼睛——石難當這賊子,身上開滿了花,簡直成了個小金人,他吸收的金花數量,甚至比造化道人等人都多了一倍!
這金光,刺眼又刺心!
連造化道人都像是被石難當驚住了,轉頭多看了幾眼。
鄭法被造化道人等人盯著看,心思卻不在這些人身上。
論符道,現在的九山宗幾乎可以說獨步玄微。
這金花上的圖案,有些和符圖關系很大,有些卻不太相像,但只要是和符圖有關系的,鄭法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當年玩符圖連連看練出的眼力,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場。
鄭法能感覺,自己體內的靈力越來越充足——這對他來說很關鍵。
他進階大乘時日尚短,旁人想要成就道果,須得積累多年靈力。
但鄭法實在沒有這么多時間,如今這金花,讓他的靈力開始突飛猛進,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可鄭法卻不大滿足。
識別金花上的符圖,可以獲得靈力,靈力提升,自然提高自己在紫霄宮的順位。
但沒有什么新知識。
金花上的符圖是片段的,不連續的,甚至他也無法完全認出來。
另一方面,他又聽不懂鴻鈞道人的講道。
若是如此下去,他只能獲得一點點靈力的提升,而再沒有別的收獲。
鄭法沉思片刻,又將目光看向了鴻鈞道人,認真聽了起來。
講道不記年,也不知過了多久,鄭法身后的陸族大長老一面奮力領悟著金花上的符圖,一面又暗中觀察著其他競爭者。
造化道人眼中的光芒越來越明亮,吸收金花的速度,比之前又提升了一截。
可這他也比不過那白蓮僧人!
這白蓮眉心浮著枚青色的種子,竟像是那金色佛眼的瞳仁。
他周圍的金花全被他鯨吞一空。
陸族大長老定睛細看,差點喊了出來:“菩提子?”
他心神劇顫,菩提子乃是雷音寺無上秘藥,最能提升修士悟性,珍貴無比。
這白蓮居然隨手就拿出了一枚?
陸族大長老心中不由有些挫敗,又朝其他人看去。
金翅大鵬正一臉嚴肅的參悟著,看不出半點兇頑。
蠱神和白骨魔祖這兩位,亦是認真極了。
此來十四人,幾乎沒有一個敢懈怠,個個施展著手段,奮力解析那金花上的符圖。
不對!
他忽然想了起來,自己忽視了石難當!
陸族大長老轉頭看去,這才發現,不是他忽視了對方,而是石難當身上已經沒有了金光,變得不再起眼。
陸族大長老眼神微瞇,仔細看著石難當的側臉,就見這人閉著眼睛,垂著腦袋,表情恬淡。
這石難當怎么睡得著的!
“這次,語料庫夠了么?”
現代養老院中,鄭法打出一道光幕,光幕中,正是鴻鈞道人講道的影像。
除了鴻鈞道人的聲音,畫面中還有那些金花,特別是金花上的符圖,都清晰可見。
鄭法在九曜天聽道已有大半年,他一開始還在參悟符文,后來就徹底將心思,放在了記錄鴻鈞道人講道上。
他朝著劉教授等人,眼含期待。
他在紫霄課堂上也睡了幾次了,每次都帶回來一堆講道視頻,拿給劉教授等人研究。
劉教授帶著養老院新招募的一群語言學家相互看了一眼,愁眉苦臉,口中解釋:
“文字,無非就是形,聲,意。形和聲,我們根據這講道的聲音和那金花上的圖案,其實已經有了很明確的認識,只是這意……”
說到這里,劉教授表情越發赧然:“還是只能解析一小半。”
鄭法輕輕點頭,倒是沒那么失望——這個答案,他已經聽了許多遍了。
見他沉默,劉教授低聲說道:“院長,我們還有些思路,也許有點用。”
鄭法心中卻不抱希望,對上古語言的解析,一開始進展還挺快,卻一直卡在此處,沒有突破性的進展。
“鄭法,靈嫵有成果了!”
白老頭飛在天上,朝鄭法喊道。
鄭法聽了精神一振,朝劉教授一招手,示意他們跟著自己往山后走。
“院長,這是……”
“如今語料庫完整,咱們準備用河洛試試。”
河洛養老院如今最先進的超算,算力在現代世界絕對是舉世無雙。
一開始研究上古語言,唐靈嫵就提出了用人工智能來解析,他們也試過,受限于資料的不完善,得出來的結論很少,甚至錯漏百出。
這些日子,鄭法在紫霄宮聽道,收集了大量上古語言的語音文據。
這些原始數據,又被劉教授等人研究處理過,算得上很優質的語料庫了。
唐靈嫵最近便在用人工智能處理這些語料,今日看來,終于是有了些結果。
眾人來到后山,唐靈嫵已經等在此處,她手里拿著平板,面前一面墻上,是一塊巨大的屏幕。
屏幕里,正是鴻鈞道人的身影,正在說話:
“吾有感眾生蒙昧,大道幽微……”
居然是現代語言。
唐靈嫵她們不僅用河洛在破解上古文字,還翻譯了出來?
鄭法看著屏幕里面的鴻鈞道人,心說這下好了,不僅有了翻譯,還有視頻課件,他想聽多少遍,就聽多少遍。
可唐靈嫵給他的驚喜,不單單是這個。
“那些劉教授無法判定意義的文字和語音,河洛也給出了一個解釋。”
“什么?”
“符咒。”
一聽這話,鄭法立馬明白了過來:“咒言?”
“那些符文,和我們所知的靈符,關系密切,甚至可以說,是同源而生,可我們卻從來不知道,符文是可以讀的。”
確實如此。
從他入道開始,玄微界的符道,都是畫的,沒有聲音。
“因此我們才無法完全破解,如果將其當成咒言,將日常用語和咒言分開……”
一旁的劉教授右拳在左手掌心一拍,猛然醒悟:“對啊!咱們一直以為,他講道是在和臺下的聽眾交流,可不一定!”
“正是如此,按照河洛的分析,其中只有三成,是我們所說的日常語言,也就是用來和人交流的。”唐靈嫵點頭道,“還有七成,實際上并非是語言,我們可以將其看成一種吟誦。”
“或者說,這些吟誦,是他在對無盡的天道說話,甚至不符合任何語法規則,并非現代語言學可以理解的。”
鄭法聽著也輕輕點頭,如此一來,就能理解為何現代這些學者用了這么長的時間,都無法破解上古語言。
本質上來說,這就不是一種語言。
將咒言和日常用語混在一起,那對劉教授他們來說,研究難度就加倍了。
“河洛初步整理出了兩套字典。”
唐靈嫵在平板上一點,他們面前的屏幕上,出現了兩個文件。
“這個,是上古常用字字典,里面收集了鴻鈞道人用過的兩千多個常用字,日后還能補充。”
“這個是符咒字典,其中有六千多個符圖的發音。”
鄭法看著兩個文件,目光卻全部落在了那符咒字典上,他從唐靈嫵手中拿過平板,點開符咒字典,精神一震。
這上面有許多符咒,和乾坤鼎和那祭壇上的符圖,極為類似!
九山界中。
章師姐看著天帝身謄抄出的兩本字典,又看向了乾坤鼎。
“你是說,你覺得乾坤鼎,是一件……禮器”
“按照這兩部字典解讀,這乾坤鼎上面的符文,就是一種祭典的儀軌。”
“向天道祭祀之后,法寶才能由后天轉先天。”天帝身想了想,又道,“符咒最重要的作用,應該就在于此——向天禱告,或者說,與天道直接交流。”
說白了,明確符咒的存在之后,他就理解了這玩意的作用——符咒不是用來斗法的,最大的作用,實際上是舉行各種儀軌。
那原始魔祖的祭壇是如此,這乾坤鼎,也是如此,甚至如今回頭看去,商朝那些祭典中留下的甲骨文,怕也與其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