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擔憂,他很穩定的存在著,靈魂強度遠比死時高許多。”忘泉緩緩道。
自陸燃進入往生殿以來,一直表現得沉著冷靜,可當他聽見忘泉大人的話語后,身子忍不住顫了一下。
父親還活著。
不,他已經死了,但是亡魂還存在著。
“靈魂強度?”陸燃抬眼望向石塑。
“嗯。”忘泉低聲應著,“初次見你后,我發現你是那位大人的弟子,便讓柔茵調查了你的身份。
這才知曉,你正是我手中亡魂的后代。
自那以后,我就常常滋養這只亡魂,等待著這一天到來。”
陸燃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雙手合十,深深鞠躬致謝:“感謝忘泉大人,我可否.”
“咔嚓。”
遙遙后方,沉重的殿門忽然被推開。
陸燃稍稍轉頭,用余光看向背后,只見李柔茵緩步走來。
在往生殿內,她反而不需要盲杖了,纖瘦的身影穿梭于細密紅線之間,來到大殿深處,恭敬跪拜:“忘泉大人,您喚我。”
“呼”
李柔茵的身體上,突兀撐開一道殘影。
這是一名女性神明,衣著裝扮古香古韻,身著一襲華美的漆黑長裙,其上點綴著精美的暗金色紋飾。
一頭漆黑長發挽于腦后,同樣暗金色的首飾點綴著她、襯托著她的尊貴,也與她奇特的瞳色很是相近。
這是陸燃第二次見忘泉大人了,與上次不同,她的眼神不再冷漠,神色柔和了許多。
從中,陸燃甚至看出了一種柔弱的美感。
與其門下唯一的信徒如出一轍。
自神明殘影出來后,李柔茵就再也沒說過話,她緩緩起身,向側方走去。
待她再回來時,其身上的殘影已經與肉身完美重迭。
她那一雙纖長玉手中,多出了一串古錢幣。
一人一神的衣著裝扮完全一致、神態相仿,那完美重迭在一起的面龐,更讓陸燃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看忘泉,還是在看李柔茵。
“退遠些,你那雙眼睛可不得了。”忘泉提醒道。
陸燃步步向后退去,倒是想靠近一些,可直到他退至大殿門口,這才見到李柔茵(忘泉)輕輕頷首。
她抬起手中一串兒錢幣,一只亡魂從中涌現。
陸燃微微睜大眼睛。
見到了陌生又熟悉的背影,且這道背影正被一股吸力帶著向后飛去。
李柔茵稍稍抬手,亡魂頓時定在了半空。
隨著她纖手緩緩轉動,被隔空掌控的亡魂,緩緩轉動身體。
“呵”陸燃輕嘆了口氣,帶著一絲顫腔。
掠過飄搖的萬千紅絲雨,他見到了一名中年男子,與印象中的那道身影如出一轍。
十載光陰,沒有在亡者的臉上刻下絲毫歲月的痕跡。
父親,依舊是三十歲出頭樣子。
甚至依舊是十年前的那一場雷雨夜中,他離家出門前的樣子。
利落的短發,冷峻的面容。
一襲漆黑的戰斗服,黑色的軍靴,褲腿束在靴筒內.
陸燃望著這一只亡魂,看著依舊風華正茂的虛影。
亡者默默地回望著,面無表情,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
只是不知從何時起,亡魂的雙眼突然有了一絲神采,肅穆的神情逐漸變得迷茫,又漸漸變得錯愕。
“燃燃?”
亡魂不可置信地喃喃著,微微上揚的語調,帶著一絲疑問。
十三歲的青澀少年,與二十三歲的英武青年,天差地別。
身高,面龐,衣著 一襲羽衣飛帶飄逸出塵,宛若謫仙。
血色的下半臉面具中,血霧似粒子效果一般徐徐涌動,詭異駭人。
這些,還只是外在。
經歲月洗禮的少年,于無形中散發出來的氣質,尤其是那不再懵懵懂懂的眼神 “好久不見。”悶悶的話語聲,自血晶面具后傳出。
事實上,陸燃也是沒想到,自己真到了這一刻,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似乎過于普通了些,配不上自己這么多年的思念與祭奠。
配不上這次特殊的重逢。
“你長大了。”陸行遠遠道。
“你倒是沒變老。”陸燃笑了笑,“我應該再晚十年過來,咱倆就是同齡人了。”
“呵呵。”陸行也笑了。
只是笑容并未存在太久,就漸漸褪去了。
往生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多年之后,陰陽兩隔的父子再次相見,并沒有什么激動狂喜、涕淚橫流的畫面。
雙方的情緒都很克制。
言談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苦澀意味。
“嗡”陸燃腰間傳來一道嗡鳴聲,霞光刀自動出鞘,飛了出來。
直至陸行死亡,霞光刀也沒能匯聚刀靈成型,它只能算是一個神兵胚子。
它的意識相當有限,對原主人的一切都很模糊,
陸行則不同,一眼就認出了老朋友。
“去吧。”陸燃輕聲說著。
得到主人的允許,霞光刀緩緩飄了過去,
陸行亡魂雖被定在半空中,但可以小幅度活動四肢。
時隔多年,他虛幻的大手又一次握住了霞光刀,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
陌生感,遠遠大于熟悉感。
霞光刀已經成為了一件神兵,又遠不止是一件普通的神兵。
陸行、李柔茵的感察能力可能差一些,忘泉大人可是很清楚,這是神魔層級才配擁有的兵刃。
更可怕的是:如此毀天滅地級別的神兵、法器,陸燃的身上還有好幾件!
忘泉也知道,陸燃的財寶遠不止這些。
如今神魔陣營動蕩,成片成片的死去,一件件頂級的神兵法器,大概率都被陸燃收入囊中了。
關于陸燃的實力、所能發揮出來的真正戰力,是連忘泉都不敢妄下論斷的。
所以這一次,忘泉沒有高高在上,俯視腳下的螻蟻。
即便天境·第二重的人族,并未真正脫離螻蟻的范疇,但忘泉給了他特殊對待。
所以這一次,陸燃才在神明大人的身上,看出了一種柔弱的美。
“你媽媽和妹妹,都還好么?”陸行終于開口了,虛幻大手試圖觸碰霞光刀,看著老朋友,也想起了故人。
“挺好的,等你活過來之后,可以自己去看。”陸燃回應道。
“我自己去看?”陸行抬眼望來。
陸燃稍稍歪頭,看向亡魂后方佇立的女子。
李柔茵(忘泉)卻是緩緩搖頭:“能確保亡魂存在,已經是我的能力極限。”
陸燃緊緊抿著唇。
所以,父親一直要以亡魂的形態存世么?
何苦給人希望,有這樣殘忍的剝奪呢?
陸燃轉眼看向飄在半空中的亡魂,固執地保證道:“我會找到方法的。”
陸行看著執著的青年,卻是道:“能再見到你,看到你長大成人,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陸燃直視著父親的雙眼,一字一句:
“我有。”
陸行眼神黯然,默默低下頭,看著霞光刀。
他自然清楚,自己缺席了許多許多,也很清楚這是一個怎樣的世道。
愧疚自責,已然吞噬了年輕父親的內心。
在戰場上勇猛殺敵、不畏生死的他,甚至在躲避孩子的眼神。
“的確有可能。”忘泉忽然開口。
陸燃當即望去。
忘泉輕輕頷首:“我的能力不足以活死人,但你敬奉的那位大人,也許可以做到這一點。”
陸燃忽然心中一動!
想起在很久之前,自己與仙羊大人有過這樣的對話。
當陸燃第一次見到亡魂飛入雕塑園內時,就曾問過仙羊大人,自己能否為戰友做些什么。
仙羊大人好像留下了一句:
“區區溪境,心比天高。”
自從擁有了亡界之瞳以后,陸燃在十五之夜的戰場上,被一次又一次的觸動著,直至某個臨界點,他忍不住舊事重提。
仙羊大人又給了八個大字:
“區區河境,心比天高。”
但是第二次詢問,仙羊大人不再是單純的冷言冷語,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告知了陸燃,他的確可以做些什么。
前提,自是實力二字。
如今自己已至天境,實力足夠了嗎?
仙羊大人,您在嗎?陸燃當即向神明大人祈禱。
等候許久,腦中并無傳音落下,也不知道是仙羊大人沒收到,又或是沒有理會。
陸燃轉眼看向忘泉:“大人,我是否能”
忘泉心領神會,將陸行亡魂收入了銅錢內,稍稍抬起手,看向遠處的青年:“喏。”
陸燃身影一閃,瞬間站在了李柔茵的面前。
這一串銅錢共有五枚錢幣,父親的亡魂在第三枚往生錢內。
忘泉叮囑道:“亡魂離開我的時間不宜太久,如果你短時間內找不到方法,就把他送回來,我幫你維持他的存在。”
陸燃雙手接過這一串往生錢,看向眼前的女子:“我該怎么感謝您?”
忘泉卻是笑了,一雙暗金色的美麗眼瞳輕輕瞧著陸燃,薄唇輕啟:
“不急,陸燃,歲月漫長。”
“忘泉大人這么相信我能贏?”
忘泉沒再回應,只是頗有深意的看著陸燃,虛影消失無蹤。
留下了一個眼神空洞的病美人。
陸燃轉身召喚古銅鏡,身旁傳來了李柔茵的聲音:“為何說對不起?”
陸燃手掌一頓,低聲道:“我始終沒能找到郝天,我自己翻遍了圣靈山,也派麾下將士尋過他,至今沒尋到。”
“你只是沒找到,他有可能活著!”李柔茵突然拔高音調,激動地說著。
陸燃沉默許久,手中的古銅鏡化作一面落地鏡。
“是的。”他低下頭,邁步走入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