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崔賢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王子虛的表情一片空白。
“不是吧?你完全不記得我啦?”崔賢痛心疾首。
“唔唔……”王子虛發出思考的聲音。這個名字和這張臉一樣,對他來說同等陌生。
崔賢轉向陳青蘿和寧春宴:“二位是評委,肯定記得我吧?那天,我、他、林峰……我們站在領獎臺上……記得嗎?”
寧春宴一拍手:“哦!你是西河文會上那個崔賢!”
王子虛也想起來了:“你是那篇《哭墳》的作者。”
“對咯!”崔賢身子一歪,倒在對面沙發上,王子虛從他身上聞到一股酒氣。
“寧才女都記得,王子虛你居然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貴人多忘事”這句話對于王子虛這種人殺傷性極強。他恨不得當場復述《哭墳》的情節以證明自己并不是貴人。
“好懷念那天啊。”崔賢仰頭感慨。
崔賢年齡比林峰還要大上幾歲,微胖,兩邊額角發際線已有衰退跡象,圓臉,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有種不屬于年齡的天真感。
在那天領獎的五個人中,林峰、林洛、刁怡雯都各懷心事,王子虛更是被折磨得遍體鱗傷。只有崔賢是文會的最大贏家。
他經歷了和其他四人完全不同的獲獎經歷:他只是寫了一篇稿子,遞上去,接下來便捷報頻傳;他和妻女一起去參加了晚會,念到他名字時,女兒尖叫起來,死死抱緊他的腰。
晚會后,他跟著眾人一起去見到了沈劍秋,全程旁觀了張倩跟王子虛的撕逼——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個獎有如此多的內幕。
作為一個不明真相的旁觀者,現場聽到的那些只言片語,只讓他深感社會復雜,慶幸自己在毫無背景的前提下,作品還得到了公正的對待;
同時他又對王子虛產生了一絲懷疑,覺得他拿這個首獎未必評得公正——王子虛事先認識評委,很難斷定這其中沒有貓膩。
事后他也加入了文協,聽說王子虛擔任副主席,本以為會有不少交集,可王子虛去了東海,從不參加文協活動,這才是兩人自那之后頭一次碰面。
說起過往,崔賢十分感懷:“我遠遠看到二位評委坐在一起,我的思緒,頓時被拽回到了那天。二位可能不知道,那一天在我的人生中極有分量……”
他一邊說,一邊雙手比劃,舌頭也慢慢大起來。寧春宴微微偏頭,用他聽不到的低音量問陳青蘿:
“他當時是第幾名來著?”
她記得崔賢的出處,卻只能記得一半。上次文會的結果,她只記得王子虛得了第一,刁怡雯得了第二,其余人統統不記得了。
陳青蘿表情并不好看。她并不關心崔賢是第幾,她只在意剛才的審問正到關鍵時刻,被這個人給打斷了。
陳青蘿打斷他的喋喋不休:“你到底想說什么?”
崔賢揉了揉鼻子,調門低了幾度,說:“我是來感謝二位老師的。感謝你們拯救了一個平凡的男人的一生。”
寧春宴沒有聞到酒氣,也微微后仰——這個話頭起得太重,已經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離,觸發了她的防御機制。
“這有什么好謝的?我們都只是按照作品好壞打分而已,又沒有偏袒誰。”
崔賢點頭:“我當然知道,但是我本來只在體制內當個小科員,平時還遭到各種排擠,自從那天得獎后,我的書出版了,賣出了版權,還升了職……”
寧春宴打斷他:“你什么工作,得了文學獎項還能升職?”
崔賢說:“不是因為得獎升職,但感覺我時來運轉,一切都是從得獎開始。”
安幼南似乎對這個話題十分感興趣,身子湊近他一點,道:“哦?你居然還賣出了版權?你在西河文會時得了第幾名?”
“第4名。”
“第4名?哎,寧姐姐,你們西河文會還是挺有號召力的嘛!第4名居然都能賣出版權。”
崔賢說:“那是當然,我們西河文會鼎盛時期,可是同一屆出了兩個文學獎。”
安幼南拍了拍王子虛的胳膊,道:“你第4名都能賣出版權,運氣真好!這位第1名,可還掙扎在出版的路上呢!”
王子虛現在已能對她的挑釁置若罔聞,可對于崔賢來說卻是新聞,他馬上扭頭看向王子虛:“你還沒有出版嗎?”
“沒有。”
“不要急躁,你若盛開,清風自來。我也是人家自己找上門來,買了我的版權。我現在還暈暈乎乎的。”崔賢的寬慰形似炫耀。
“恭喜,”王子虛說,“你賣出的是《哭墳》的版權嗎?要改編電影嗎?”
“不是《哭墳》,《哭墳》體量太小了,”崔賢說,“是他們的老板看中了我的作品,讓我再寫一個給他們改編短劇,我就又寫了一個,他們很滿意,便買了我的版權。”
“恭喜了。”王子虛再次由衷祝賀。
崔賢靠近一點,壓低聲說:“我還問過他們了,為什么不找你這個第一名,要找我這個第四名,他們說,改編有時候是要看風格的,你的作品雖好,可風格不適合改編。”
“唔。”王子虛不置可否。他對于影視化改編倒沒有什么追求。影視化改編并不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參考,他只需要文字即可。
崔賢卻格外替他考慮:“其實也沒什么好介懷的,文會排名,你排在我前面,但版權這塊,我卻走在你前面。人生啊,就是這么無常……”
安幼南剛才還一臉戲謔,此時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你賣出版權了,不代表你走在什么前面了。”
漂亮女生突然發脾氣還是很恐怖的,就好像蟑螂突然飛起來一般恐怖。崔賢舉起雙手,連忙解釋道:
“我沒有說我寫得好,我的意思是,人生就好像賽車,有時候你超過我,有時候我超過你,但最后,大家都會抵達終點。”
“你是說,你認為自己目前領先咯?”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王子虛拉住安幼南道:“你別說了,崔賢說得又沒錯,他確實比我先出版嘛,而且他還賣出版權了。”
“不就是賣出短劇版權嗎?那有什么好優越的?……”
謝天謝地,林峰終于辦好了入住,拿著身份證回來了,給眾人打招呼:“喲,這就開起小會了?崔賢你也來了?”
崔賢如蒙大赦,站起來道:“林主席!嘿嘿,我過來跟兩位才女打聲招呼,也見見我們的王副主席。”
林峰道:“我剛才看你們好像討論得挺激烈的,怎么了?有什么好靈感了?”
崔賢赧顏道:“沒、沒有,剛才跟這位……呃,女士,聊了些人生啊、社會之類的。”
林峰指著安幼南道:“這位‘女士’是王主席的妹妹。怎么樣,兩人長得是不是有幾分相似?”
崔賢偷看幾眼安幼南,用手指揩去額頭上的幾顆汗,心有余悸道:“原來如此,難怪……”
安幼南瞬間恢復了青春可愛的表情,伸出手比了個“耶”,仿佛剛才冷著臉的另有其人。
林峰笑道:“我當時見了也嚇一跳,心說王子虛居然有個這么好看的妹妹……咦,你身上怎么一股酒味?大清早的跑去喝酒了?”
崔賢揉著鼻子道:“昨天見了一些老同學,喝了一通宵。”
林峰調笑道:“你肯定是跟他們吹你的書出版了。”
“哪有……朋友們故意灌我……”
林峰號召眾人去房間休息,帶著崔賢和文協一幫人走了,王子虛也起身跟在大部隊后面。
安幼南綴在王子虛身旁,小聲嘀咕道:“我要是你,我絕對不跟那個崔賢好臉色,什么東西給他優越上了……”
王子虛苦笑:“你不要脾氣這么差。按你這個性格,豈不是總要跟人鬧矛盾?”
“是你脾氣太好了!那個人跑過來假裝打招呼目的就是為了炫耀,你看不出來?”
王子虛正色道:“他說的也是實話。不管背后有什么內情,我確實是沒出版過哪怕一本書。我在這個副主席的位子上,啥也沒做,肯定有人不滿。”
安幼南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你被石同河坑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王子虛笑道:“難道被石同河坑還是什么好事嗎?”
“他有資格被石同河坑嗎?”
一旁寧春宴和陳青蘿全程旁聽了這段對話,寧春宴表情怪怪的,對安幼南說:
“安小姐,剛才率先嘲諷王子虛的也是你,別人順著你說,不高興的也是你。我真有點擔心你的精神狀態了。”
安幼南揚起臉道:“那當然了,可以嘲諷他的只有我。有什么不對嗎?”
一旁久未發言的陳青蘿忽然冷不丁說:“我17歲就出版第一本書了。”
眾人將視線移向她,奇怪為何會突然說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陳青蘿看向安幼南:“他看書也沒有我多。”
“……所以呢?”
“我嘲諷他的時候,還沒有你。”
“……你小學生嗎?”
王子虛在一旁說:“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們不要嘲諷我。”
寧春宴用力戳了一把他的肋骨:“你剛才不是要坦白嗎?話說一半怎么沒了?別以為能蒙混過去。”
王子虛看看左右,低聲道:“我是想說,但是這兒人多耳雜,我不好講。待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我告訴你。”
寧春宴急了:“有什么不好講的?你到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情況?哎呀你怎么老是磨磨唧唧的?我急死了!”
王子虛有苦說不出。
他是安幼南同母異父的哥哥這事,若是曝光出去,只要有心人稍微一查,便會發現,馬永榮的妻子,又曾是王建國的妻子。
屆時,必定引起軒然大波,不僅對他、對安幼南、對王建國,都會造成無窮無盡的麻煩,往嚴重里說,可能會影響一生。
馬永榮那種體量的商人,可能不會在乎這種程度的緋聞,但對于王子虛這種小家庭,將會是滅頂之災。
謹慎點,他甚至都不應該答應向寧春宴坦白。他也是做了不少心理建設,才決定開口的。
寧春宴嘆了口氣,拉上陳青蘿,道:“先應付這個場合吧,待會兒,等眾人散了,我們找個沒人地方,好好聊聊。”
林峰落在眾人后面,悄悄挪步過來,對王子虛道:“剛才怎么了?”
王子虛道:“你聽到了?”
“沒聽到也猜到了,崔賢自從賣出去版權,恨不得見到人就說。”
王子虛說:“可能現在這個時代越來越功利浮躁,人們都變得更在乎面子和尊嚴了。”
“說直白點吧,”林峰說,“現在所有人都壓抑,喜歡裝逼。”
“哈哈。”王子虛雖然笑了,可他并不高興。
“待會兒午餐,我帶了兩瓶西鳳,請你們吃飯。”
王子虛問:“現在能聚餐嗎?”
“放心,現在是節假日,再說了,我自己掏錢請客,絕對不違反八項規定。”
說完,他又拍了拍王子虛的肩:“待會兒,我肯定是要被他們圍攻,沒精力照顧你。你自己保護好自己。”
王子虛彼時還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需要保護的。
午宴。席上歡飲,氣氛逐漸活絡起來。
王子虛極少參加這種宴會,以前在單位,他上桌都是為了搞服務,幫忙添酒上菜。這次身份陡變,被請到上座,著實有些不習慣。
席上,人們高談闊論,說了無數文壇軼事,不少王子虛都聞所未聞,可他只是悶頭吃菜,人敬上來便舉杯,跟他搭話才說一兩句,像個悶葫蘆。
與他相比,寧春宴和安幼南就顯得游刃有余多了。
寧春宴本就受歡迎,誰來了都能聊兩句,不管關系親疏遠近,都能給人留下好印象,態度不卑不亢,讓人如沐春風;
安幼南更是有極強的政治天賦,只花了三秒,她就記住了桌上所有人的名字和身份,她僅以“王子虛妹妹”這個身份,便博得席上大部分人青睞,一些老文人對她的欣賞之情溢于言表。
而陳青蘿自帶氣場,席間眾人像是知道她的脾氣一般,只敢恭敬地給她敬酒,說兩句祝賀的話,不敢深入溝通,生怕打擾了她偉大的腦子里孵化靈感。
每每見到這千人千面,王子虛都會感嘆自己沒用:他既不能在社交場合吃得開;又不能像陳青蘿般超然物外,完全不為這些事介懷。
可由于他善于觀察,心里其實知道該如何做,只是知行不能合一,于是成為不能自洽的半瓶醋,甚是痛苦。
另一位劉副主席正談到幾件文壇軼事,突然話鋒一轉,望向王子虛,發問道:
“王主席,我最近在網上經常看到你,說你是文學刺客,跟石同河鬧得很僵,那是怎么回事啊?”
王子虛心頭一凜,想起林峰的話。
旁邊另一位西河文藝界人士,李兆麟也道:
“是啊,最近好多人都問我這事,說王子虛是我們西河文協的,我肯定知道點內情。我說我真不知道。他們硬是不信。”
不少人附和起來:“王主席你給我們說說唄?”
王子虛喝了口水:“這事我真不知道怎么講。”
劉主席說:“就從你怎么得罪石同河的開始說。”
王子虛說:“那事我在研討會上已經說了。”
劉主席壓低聲音道:“我們想聽聽實際上是怎樣的。”
王子虛苦笑:“實際上也是那樣的啊……”
“這么說吧,”劉主席道,“我聽一個朋友說,你拿出的那個錄音筆,其實是給石同河做的一個局。”
說完,他舉起雙手,道:“這不是我說的啊,是我朋友說的。他說,石同河不會無緣無故針對一個新人,肯定是背后有人想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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