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庭芳家中出來,寧春宴沒有跟眾人擠電梯原路返回,而是拉上陳青蘿,選擇了走樓梯。
這棟樓建于2005年,即便經歷過老舊小區改造,新刮的墻膩雪白,也難以粉飾這座建筑不經意間透出的滄桑氣息。
在寧春宴的童年記憶里,這片區域還曾是這座城市里的新小區。一轉眼,竟已被劃入了“老舊小區”的行列。得知這消息時,她恍惚了好一陣,仿佛才猛然驚覺,2005年并非十年前,而是二十年前了。
兩人默不作聲地往下走,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響。下到二樓轉角,寧春宴終于按捺不住翻騰的情緒,開口道:
“我喜歡李庭芳老師。”
陳青蘿輕聲應和:“我也是。”
“我尤其欣賞她她的硬氣,不光拒絕了省文協的要求,還敢干脆地說‘不要輸給東海’。簡直像是一個人單挑一座城,帥呆了。”
“嗯。”陳青蘿輕輕點頭。
寧春宴繼續訴說她的由衷欽佩:
“也許,人口被東海虹吸,是西河這座城市注定的命運,這里最終只會留下老人、小孩,和那些走不出去的人。但是這座城市的精神不能丟。
“西河人有著骨子里的倔強和驕傲和執拗,對于東海人來說,這些全是不利于做生意發財的缺陷,可對于西河人來說,這是認證何為自身的烙印。我們不要輸給東海,也不要輸給時代。這就是我喜歡李庭芳老師的理由。”
“是嗎?”一個帶著明顯戲謔、尾音微微上揚的聲音從身后樓梯上方傳來,“我還以為,你是因為她偏袒王子虛,才喜歡她的呢。”
寧春宴腳步一頓,臉上的溫度瞬間降了下來。
她轉過身,仰頭看向樓梯拐角處倚著扶手、好整以暇的安幼南,聲音清晰而冷淡:
“安小姐,容我提醒兩點。其一,我并未在同你說話,請不要擅自插話;其二,王子虛對我來說沒有重要到那個地步,請不要以己度人。”
安幼南“呵”地輕笑一聲,抱著手臂,姿態慵懶又帶著點挑釁:
“那我也回應你兩點好了。其一,剛才你追著我問為什么來西河,我以為那場對話還沒聊完呢;其二,你讓我不要以己度人,是否也是在以己度人?”
寧春宴白皙的臉頰瞬間染上薄紅:
“我的確好奇你為何來西河,但看到你粘在王子虛身旁的姿態,那個問題已經沒有回答的必要了。真心奉勸,如果你不想惹人腹誹,就不要明目張膽做這種事!”
安幼南的柳眉高高揚起:
“我已經很大方地介紹了我現在的身份——我是他妹妹,我的行為自然不用解釋。請不要用你齷齪的視線玷污這層關系,以己度人的寧小姐。”
寧春宴抿緊嘴唇,胸口微微起伏:“你真覺得這荒誕不經的謊話能夠騙的到人嗎?或者,至少能夠騙到你們自己?”
“寧小姐,你又在以己度人了。”
兩人的對話既有火藥味又不失優雅,像兩只對峙的貓科動物,富有觀賞性。
只是,這場精彩的表演對于緊跟在安幼南身后、此時正尷尬地卡在樓梯口的王子虛不大友好,或者說,簡直是一場酷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下了樓,一路從樓梯間吵到樓外。不明就里的林峰找準機會,把王子虛拽到角落。
“待會兒不止是眼前這些人,咱們文協全體都要去溫泉山莊。有件事兒想拜托你幫個忙……”
“什么事?”
“我想邀請寧春宴、陳青蘿二位也去,但不知道怎么開口合適。”
王子虛奇怪道:“車上不是說過下午的行程嗎?何必再另行邀請?”
“這你就有所不知,”林峰說,“歷年團拜后的聚會,她倆從來都不參加。這兩位都是不愛湊熱鬧、更不愛拋頭露面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王子虛想了想,說:“既然人家不喜歡,何必強求?”
林峰顯得有些局促,眼神飄忽地說:
“話是這么說……可她們兩位,是咱們西河文協的門面,又都是公認的大美女,要是他們去了,我們文協里那幫小伙子肯定士氣高漲,另外……”
他撓了撓頭,好似不知如何開口,斟酌了一下詞句,然后道:
“你看,今年是我頭一年當主席,如果她們能參加活動,我會很有面子,以后我在文協安排工作,能夠硬氣一些,省得幾個老油條總給我使絆子。”
王子虛想起林峰之前確實抱怨過,他資歷淺、壓不住場子,沈清風以下數位副主席不服,工作開展甚是艱難。
他論作品論資歷,都有優點,同樣也都有短板,如果不做出點業績,自然難孚于眾,也難怪他對集體活動如此積極。
沒想到一場溫泉團建背后還有這層意義。
王子虛沉吟片刻,道:“行吧,我可以幫你問問。不過……我自己下午就不去了。”
林峰臉色一變:“你為什么不去?下午有什么安排?不行,你必須得去。”
王子虛搖頭。他若是去了,安幼南也勢必要去,本來上午已經夠焦頭爛額了,到時候面對文協全體,她非得鬧得天翻地覆不可。
林峰盯著他,忽然換了個話題:“你知道沈清風這次為什么這么大方,肯免費提供整個山莊的門票?”
王子虛茫然搖頭。
林峰說:“他那新書宣傳搞得非常成功,就是靠硬蹭,蹭到了你的流量!我就拿這事點他,他臉上掛不住,這才松了口。
“所以啊,你這頭號功臣必須得去。要是連你都不去,我這面子往哪擱?沈清風不得擠兌死我?你必須得去!”
王子虛啞口無言。他既不愿傷了朋友的心,又不愿自己的新年被徹底毀掉。
正在此時,安幼南背著手,溜溜達達地踱過來。她早聽到兩人對話,極其自然地一把抓住王子虛的胳膊,笑盈盈問道:
“林主席,我哥不去的話,我一個人去玩行不行呀?”
林峰眉開眼笑:“當然可以!歡迎歡迎!”
“太好啦!”安幼南歡呼。
王子虛腦中警鈴大作:若是安幼南真一個人去了,混在文協泱泱集體里如魚得水,那張小嘴還不知道要編排出關于他的什么來。
他絕對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那,那我……我還是去吧。”王子虛趕緊改口,說完,又尷尬地補充:
“我去幫你勸勸寧春宴和陳青蘿,但只保證執行,不保證結果,我也只能勸勸,她們未必會聽我的……”
林峰說:“要是你去勸,她們肯定答應。”
王子虛心想,你對我哪來的這么大信心?說得好像我在她們心中,地位多特殊一樣。
實際上,因為安幼南的緣故,寧春宴看他的眼神,充滿不屑、鄙夷和赤裸裸的嫌棄,她視線里的寒意,都快凝結出實質性的冰刃了;陳青蘿也疏離得很,眼睛一直不肯看他。
王子虛心中還隱隱有個念頭,自己去勸,搞不好能起到反效果;她們不去,反而謝天謝地。
他到寧、陳二人面前,跟她們說了這事,沒想到兩人并沒有如他所想般干脆拒絕,而是對視一眼,沉默片刻,似乎在無聲交流。
最終,寧春宴抬眼,問他:“你那‘妹妹’去不去?”
她用手指給話里的“妹妹”打了個引號。
王子虛老實回答:“你說安幼南?安幼南會去。”
“你也去?”
“嗯……”
“行,那我們也去。”寧春宴說。
王子虛愣住了,道:“啊?你們……其實不去也沒關系的……”
“我要去。”寧春宴語氣斬釘截鐵。
王子虛暈了。看來寧小姐的氣還沒消。他只求兩人到了山莊,當著文協眾人的面,不要鬧得太難看。
不遠處,安幼南似乎看穿了這邊的對話,捂嘴如賊喜鵲一般竊笑。
眾人乘車來到清風山莊。
山莊坐落在城郊一片山路的緩坡上,由于是剛剛營建,院內尚空曠,視線可越過冬日凋枯的草地,直達掛著“清風山莊”匾額的主樓。
主樓是三層高的酒店,白墻黛瓦,飛檐翹角,典型徽派建筑風格。樓前一片開闊的停車場,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雄心和財力,只是今日包場,車位空了大半。
王子虛跟隨眾人魚貫進入主樓。酒店大堂挑高數米,頂燈光線柔和,地板由深色木地板鋪就,前臺后布置了一方頗有禪意的枯山水庭院,白沙如雪,青石嶙峋,苔蘚點綴其間,氣氛靜謐空幽。
他心道,沈清風這人人品如何姑且不論,至少在視覺上的審美,還是挺不錯的。
這里將文人的雅趣與豪奢上流感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文化人來到這里會感覺自己有錢;有錢人來到這里會覺得受到文化熏陶。也難怪他生意做得好。
林峰要了王子虛的身份證,去前臺辦入住,王子虛坐在正廳門口的沙發上等他。
剛坐下,耳旁響起“咳咳”的清嗓子聲,他扭過頭去,寧春宴和陳青蘿就一前一后在他身旁坐下。
王子虛頓感不妙。
寧春宴脫下了長款羽絨服,露出里面一件杏色的緊身高領羊絨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窈窕的曲線。
這位小姐趾高氣揚地雙臂環抱,一條修長的腿優雅地迭在另一條上,腳尖微微勾起,活像個美貌有余、威懾力不足的審訊官,聲音清脆,張口就是:
“交代罷!”
王子虛裝傻:“交代什么?”
“你什么做錯了,就交代什么。”
“要是我覺得沒做錯什么呢?”
“那就是三觀崩塌、道德敗壞,罪加一等!”寧春宴挑眉。
王子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過年你給我發短信,我不該只回你一行字的。”
“避重就輕,罪再加一等。”寧春宴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我還以為你天生情商欠費呢,原來你心里門兒清啊!”
“剛才你跟安幼南吵架,我不該一言不發、袖手旁觀、置身事外……”王子虛繼續認罪。
“這筆賬我跟你記著呢,但眼下不是重點,”寧春宴瞪著他,“我要你交代的是,性質最——惡劣的事。”
王子虛下意識地偷瞄了一眼身旁的陳青蘿。陳青蘿察覺到他的視線,迅速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不再隱瞞:
“那天在你車上,我跟你促膝長談,其實并沒有說出全部實情。我……還有事瞞著你。”
寧春宴還沒說話,一直沉默的陳青蘿先發問了:“你哪天跟她促膝長談了?”
寧春宴說:“青蘿你先別打岔。王子虛,你順著‘瞞著我’這個情況往下說。”
王子虛正要開口,身側沙發猛地一陷,安幼南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一屁股緊挨著他坐下,眨著無辜的大眼睛:
“喲,開審啦?三堂會審?”
寧春宴一臉不悅:“安小姐,我們正在進行很嚴肅的對話,請你不要不合時宜地加入進來。”
“說起不合時宜,現在可是普天同慶的春節哎,寧姐姐你在這兒像審犯人一樣盤問他,恐怕才更不合時宜吧?”
寧春宴咬著牙道:“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我只想坐在這里,安安靜靜地旁聽。”
“你最好是。”寧春宴冷笑一聲,正打算繼續向王子虛問話,門口忽然進來呼呼啦啦一大幫子人。
如果說王子虛他們是文協的先頭小分隊,此刻涌入的便是浩浩蕩蕩的主力軍。文協全體工作人員,連同有頭有臉的作家們,一股腦兒涌了進來。原本空曠安靜的山莊瞬間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不少作家遠遠就注意到了沙發區這個顏值格外亮眼的小角落,再加上寧春宴和陳青蘿在圈內的極高知名度,立刻涌過來一大群人熱情地打招呼、寒暄。
寧春宴的小小審訊,不得不臨時中斷。
在一陣令人面部肌肉僵硬的客套寒暄過后,大部分人終于散去,仍有一個人打著學習的名義留了下來。
這個男人三十歲上下,微胖,臉上帶些青春痘殘留的小坑,此時滿臉洋溢著笑容,他熱切的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
“真的好久沒有見到各位老師了,好懷念啊,感覺又回到了那一天。”男人感慨著,隨即熱絡地將臉轉向王子虛,“王子虛,你有沒有跟我一樣的心情?”
王子虛一臉茫然,嘴巴微張,看著眼前這張熱情洋溢卻無比陌生的臉,大腦飛速運轉卻一片空白,死活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那男人見他沒反應,又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對了,刁怡雯和林洛呢?怎么沒見著?你知道他們最近在忙什么嗎?”
王子虛終于忍不住,帶著十二分的歉意,小心翼翼地開口:
“抱歉,實在不好意思……我、我一時想不起您的名字了,請問您是……”
男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受傷地大聲道:“我是崔賢啊!崔賢!你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