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江面上,一大兩小三艘船正連夜行駛。
大船乃是九江哨船,小船是平地快船,無論哪一種,都經過了特殊改造,薄弱關鍵部位蒙上鐵皮,船頭也掛著鎮邪符。
然而,幾艘船皆已是傷痕累累,只是勉強沒散架。
“都警醒點,就快到了!”
一名道人持劍站在甲板上高喊。
他明顯也經過多場惡斗,道袍破破爛爛沾滿血污,更是被人打瞎了一只眼,隨意用白布包扎,顯得面目猙獰。
但船上其他人,更是萎靡不展,滿眼絕望。
獨眼鼓舞士氣后,便扭頭看向船艙。
里面,正存放著從江浙運來的大歷銅鐘,此物乃鎮國神器,即便同為太玄正教,也賣了很大的人情。
對方護送的人員也已戰死,今后還要上門賠罪。
若這樣也救不了金陵,他多年修煉算是白瞎了。
但能否成功,道人心中也沒有半點把握,只盼望援兵來的更快點……
“快看,又來了!”
側面小船上,一聲驚恐的呼喊聲響起。
獨眼道人連忙扭頭,但見后方江面不知何時已被濃重黑霧籠罩,霧氣如有生命般翻涌蔓延,很快遮蔽了月光。
隨后,便是刺骨寒意憑空襲來。
船工呵氣成霧,纜繩也迅速結滿霜棱。
船身木板因低溫發出噼啪爆裂聲,加上那些不斷凝聚的寒霜,導致速度越來越慢。
甲板上,僅剩的幾匹戰馬驚嘶人立。
那些還活著的衛所士兵手持兵器,驚恐的左右張望,他們看不到敵人,卻莫名感受到窒息,皮膚也好似冰針穿刺般疼痛。
但在幾名修士眼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有的開啟耳神通,聽到如野獸般的猖兵嚎叫。
有的開啟嗅神通,能聞到畜生腥味混著尸臭味。
而那獨眼道人,則手掐陽訣,施展了眼神通。
他覺醒的,是最常見的陰陽眼,但能看到邪祟,本就是最實用的神通,憑借此法,也讓他在江南玄門闖出不小威名。
但神通開啟后打眼一瞧,卻讓他臉色瞬間煞白。
“完了…”
但見那黑霧之中,浮現數十艘腐朽鬼船,船體覆蓋青苔與藤壺,帆布破爛如裹尸布。
上面布滿猖兵,或渾身腐爛,或人身長著野獸頭顱,身披銹蝕殘甲,軀體半透明如浸水浮尸。
個個眼眶燃燒幽綠鬼火,對著他們不停嘶吼。
獨眼道人心中已是一片絕望。
經過連番血戰,甚至還有不少人拼著魂飛魄散,施展強橫秘術,已經消滅了不少。
沒想到,臨近金陵城,反倒迎來最強的一波進攻。
不等他多想,江面上便掀起狂風。
在獨眼道人驚恐的目光中,陰煞黑霧翻涌,好似地毯般迅速蔓延整個江面,那些猖兵腳踏黑霧蜂擁而來。
但其他人看到,則是狂風呼嘯,江面迅速凝聚一層寒霜,霜面上憑空浮現一串串濕漉漉的密集腳印。
幾乎是瞬間,就將他們包圍。
所過之處,一些士兵脖頸忽然浮現紫黑手印,口吐寒氣,臉色慘白摔倒在地。
周圍修士或用秘法,或用符咒抵抗。
然而,他們這點人連護住自己都做不到。
獨眼道人一咬牙,腳下發力,向著船艙狂奔而去。
現在唯一的機會,便是敲響大歷銅鐘。
但此等鎮國神器,根本不是靠一人之力便可驅動,需眾多玄門高手設下法壇。
他拼盡全力,也可勉強敲響。
但代價便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獨眼道人已心存死志,要為剩下的人爭一條活路。
就在這時,對面山頭響起轟鳴聲。
伴著火光閃過,江面轟然炸裂,水浪濺起數丈高。
爆炸的核心區域,正是那片黑霧。
蜂擁而來的猖兵雖是無形邪祟,但那些個腐朽破爛的鬼船,卻是真實存在,不過是用侵染了陰煞之氣的沉船,鑿刻各種符箓,又埋下人骨等玩意兒制作而成。
此物,便相當于猖兵的臨時法壇。
借著這法器,便可白天沉入江中,夜間持續攻擊。
劇烈爆炸,直接掀翻炸碎了七八條鬼船。
原本整齊有序的陣型,立刻出現破綻。
江上呼嘯的陰風,也為之停滯。
有機會……
獨眼道人一愣,連忙看向對面山頭。
月黑風高,加上江面陰霧遮擋,即便他開啟神通,也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
即便這樣,他的心中也是一陣激動。
援兵終于到了!
山頂上,武巴腳下拖出長長痕跡。
他抖了抖身子,咣當一聲,碗口粗的虎蹲炮彈匣掉落,又塞上一枚,上前幾步,瞄準下方江面。
旁邊都尉司的人,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
新式火炮,靠一人扛著驅動。
即便是縮小版的虎蹲炮,也著實夸張。
眼前這玩意兒還是人嗎?
十二元辰其他人,卻顧不上搭理。
王道玄早已設好法壇,五方羅酆旗擺在周圍。
隨著他揮舞法劍,口噴巽水,點燃符箓,五方羅酆旗頓時騰空而起,隨即狂風大作,五道黑霧呼嘯而出。
正是陰司五營兵馬。
這五方羅酆旗妙處多多,只需消耗五道罡令,便可令五營兵馬常駐旗中,省去抓捕、馴化、日常演練的麻煩,還能隨身攜帶,隨時召喚兵馬。
但有一點,召喚出兵馬的威力,與使用者道行掛鉤。
可以說,他們還遠沒發揮出寶旗的潛力。
即便這樣,應對如今這情況也已足夠。
但見江上狂風怒吼,五營兵馬所化黑霧,幾乎是轉眼之間,便來到了護鐘船隊周圍。
與猖兵那種野獸腥味和尸臭不同,五營兵馬是純粹的陰氣,直接將猖兵沖散,守護在周圍。
但見兩股黑霧不停翻涌,在江上互相碰撞。
船上的士兵見此情形,頓時來了精神。
“李少俠,我們可要動手?”
山頂上,來援的都尉司千戶抱拳詢問。
他可不是傻子,京城來的邱大人對這李衍什么態度,都尉司上下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敢拿什么官威。
“不急。”
李衍面色平靜道:“下面的都是猖兵,你們下去也做不了什么,等躲在后面的人現身。”
那都尉司千戶猶豫了一下,“下面似乎不太妙…”
他雖不是術士,但眼力卻不俗。
五方羅酆旗中的陰兵所化黑霧,雖然更加強橫,但數量卻遠遠比不上猖兵,只是能勉強護住船隊。
李衍微微搖頭,“不礙事,對付這些還用不著我們。”
話音剛落,旁邊武巴的虎蹲炮再次開火。
江面上,更多的鬼船被打碎。
連續兩聲轟鳴,江面上的鬼船隊已被徹底打散。
眾多鬼船匯聚,同樣是一種陣法,能夠聚攏陰煞之氣,維持猖兵長時間作戰。
船隊一散,船隊頓時成了無根之水。
王道玄趁機施展《五首神訣》,胸中常年溫養的一口罡氣噴在五方羅酆旗上。
嘩啦啦 寶旗招展,下方五營兵馬頓時更加兇猛。
狂風呼嘯,直接將剩下的猖兵沖散。
對面山坳之中,忽然響起號角聲。
“三兒!”
李衍一聲低喝,直接從山頂縱身而出。
呂三和龍妍兒緊隨其后。
三人用出輕身之法,在山坡巖石上奔騰跳躍,借著神通探查,黑夜根本不是障礙,轉眼便消失不見。
“快快,隨我來!”
那都尉司千戶一聲招呼,帶著手下下山。
至于剩下的沙里飛等人,則留下給王道玄護法。
啪啪啪 到了江邊,依舊不受阻礙。
李衍用出神行術,龍妍兒和呂三也各自施展遁法,踩著江水跳躍,再借助礁石,很快便到了對岸。
剛一落地,呂三便一拍腰間妖葫蘆。
密密麻麻的毒蜂,如黑霧般蜂擁而出……
山坳之中,漆黑陰暗。
十幾道身影圍坐在空地上。
他們身份復雜,既有僧道,也有貨郎和乞丐打扮的人,有老有少,皆是面色陰沉。
正是受指使而來的江南邪道中人。
在他們身前,插著一面面旗幟,以紅繩纏繞,中間擺滿了各色黑陶罐,罐口已全部打開。
嘟——!
一名黑衣老漢吹著號角。
見天空猖兵化作黑霧呼嘯而來,他才放下號角,罵罵咧咧道:“哪個王八蛋說不足為慮,對方有高人,還有火器,這活沒法干了!”
“你說什么?!”
一名黑衣道姑猛然起身,怒斥道:“這是娘娘的命令,拿不到鐘,不想活了?”
黑衣老漢也不搭話,見空中黑霧一股股落入罐中,才迅速上前,滿眼心疼,一邊蓋蓋子,一邊開口道:“怎么拿?鬼船都毀了,可惜老夫這些兵馬,幾代人才弄出這規模…”
“找死!”
黑衣道姑眼中兇光一閃,便要動手。
黑衣老漢嘿嘿一聲冷笑,手中染著污血的招魂幡亮出,“太湖那邊,大不了不回去,頂多老夫去南洋混,去了那邊,老夫可不怕你們娘娘。”
這老漢乃是一養鬼施咒的邪門傳承。
雖拿了重金出手,但卻對嫘陰一派不感冒。
自從神州對玄門的管控越來越嚴格,不少邪道妖人都已出海,在外面開枝散葉。
那些地方,可沒有神州執法堂這種組織。
很多人在南洋可謂是呼風喚雨。
老頭本就心動,只不過故土難離,這下也是下定了決心。
“別別,都是自己人,別傷了和氣。”
一名商賈模樣的胖子連忙起身,勸說道:“咱們外面還有埋伏的人,同樣有火器,只要擋住對方兵馬,就能將東西搶回來……”
話音剛落,心中便警兆大盛。
他慌忙扭頭,一個驢打滾。
然而,已經遲了。
但見黑暗中一道刀光閃過,在空中一個盤旋,胖子只覺脖子一涼,整個腦袋已被削掉。
刀光空中呼嘯,上下盤旋,正是李衍斷魂飛刀。
“飛劍!”
“蠢貨,不是!”
隊伍頓時一陣騷亂。
不等他們有所反應,李衍已破空縱躍而來。
他落地后也不廢話,腳下發力,身子快若光影,斷塵刀上電光噼里啪啦閃爍,兩把斷魂飛刀在周圍呼嘯。
好似虎入羊群,落地的同時,又斬殺兩人。
“是李閻王!”
眾人心中大駭,連忙閃躲。
原本以為在外面布置了山賊防御,沒想到竟被李衍輕松突破,可憐不少人都只會術法,武道修為一般,被李衍這兇神近身,頓時死傷慘重。
與此同時,周圍密林中也響起連串的慘叫聲。
卻是呂三和龍妍兒同時出手。
妖葫蘆毒蜂、芝麻蠱,在這黑夜中簡直勢不可擋。
“走!”
那黑衣老者滿臉肉疼,看著滿地黑陶罐,卻也顧不上搭理,扭頭就往山里跑。
其他人也有樣學樣,四處亂竄。
李衍則毫不留情,跟在后面追殺。
與此同時,都尉司的人馬也已趕到。
槍聲不斷轟鳴,躲在密林中的山賊也被打的潰不成軍…
“到了,到了!”
待看到金陵城模糊影子時,船上眾人終于松了口氣。
“李少俠,多謝出手相助!”
那獨眼道人上前一步,恭敬拱手。
李衍正色還禮,“赤陽道長客氣了。”
這道人也是茅山派的,但行事卻有豪俠之風,和城中那些人完全不一樣,讓李衍很是佩服。
很快,江面上便出現一支龐大船隊。
正是防守金陵的水軍。
李衍也松了口氣,有水師接應,銅鐘算徹底安全了。
最終,在付出了不小代價后,傷痕累累的船隊終于抵達金陵碼頭。那口古樸厚重、遍布云雷紋飾的“大歷銅鐘”,被小心翼翼地抬下船,運往棲霞山道觀。
銅鐘抵達,標志著“投龍大典”的核心組件已然齊備。
金陵城內,各個玄門宗派,也在周隱遙的指揮下,前往各地陣法節點加緊布置,只待吉時到來。
然而,李衍卻知道,真正的戰斗,還尚未開始…
“哇哇”
金陵城西三十里外,一片荒蕪的亂葬崗。
夜色深沉,鴉啼凄厲。
殘破的墓碑歪斜,磷火在墳塋間幽幽飄蕩。
兩股截然不同卻同樣陰森恐怖的氣息,如同滴入水中的濃墨,悄然降臨。
東側半塌的墳包上,無聲無息出現一道身影。
此人身材高瘦,穿著一件用無數慘白骨片綴成的寬大道袍,頭戴一頂由細小顱骨編織成的道冠。
他面容枯槁,眼窩深陷,瞳孔是詭異的慘綠色,手中拄著一根頂端鑲嵌著拳頭大骷髏頭的白骨杖。
西側一口裂開的薄皮棺材旁,一個佝僂的身影也緩緩直起腰,嘴里不時發出咕嘰咕嘰的怪響。
密林之中,忽然掀起狂風。
一名老者拄著木杖緩緩走出,道袍之上長滿苔蘚和霉斑,枯草般的白發中,生出一根根細草。
正是李衍正在追查的金陵老妖“林中翁”。
這老鬼已是出了名的江南妖人,但面對這兩道身影,他還是異常興奮與激動,恭敬拱手道:
“晚輩參見百骨真人!尸衣姥姥!”
“想不到,您二位也出山了,此戰定不負娘娘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