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翁這態度,簡直謙卑至極。
若讓李衍看到,定然會提起警惕。
無他,這老妖怪可是名貨真價實的地仙,繭衣教和建木組織在金陵搞出的諸多事端,便是由他主持。
用什么手段殺害了田千戶,李衍等人至今沒查出手段。
能讓其如此恭敬,道行地位必然更高。
“哼!”
那被稱為“百骨真人”的古怪老道向前走了一步,周身散發的死氣與怨念,讓腳下荒草瞬間枯萎焦黑。
他手中骷髏杖一頓,發出沉悶撞擊聲,打斷了林中翁的話,沙啞著嗓子道:“嫘陰貪心不足,自取其辱,誤了圣教大事!若非看在她多年苦勞,此刻便該以教規處置!”
而另一邊,那“尸衣姥姥”喉嚨里也發出“嗬嗬”的怪笑,如夜梟啼鳴道:“老婆子早就說過,那揚州鼎豈是易與之物?不過……她這一傷,倒也省了些麻煩。”
“接下來,便由我二人接手。”
這老嫗模樣更是古怪。
她穿著一件由無數塊顏色各異、質地不同的碎布拼湊成的“尸衣”,每片碎布上都殘留著暗褐色的污跡和詭異的咒文。
臉上皺紋堆迭,如同風干的橘皮,一雙眼睛渾濁發黃,手里提著一個不斷蠕動、發出“咕嚕”怪響的破舊瓦罐。
污黑赤足踩著的地方,泥土中鉆出無數細小的毒蟲。
聽著二人言語,林中翁連忙垂下頭顱,不敢多言。
同為地仙,他卻深知其中天塹。
自己不過是山野小派“守山宗”末代弟子,機緣巧合下死后與山神骸骨相融,化作“山魈地仙”,御使百獸便是極限。
而眼前這兩位,是數百年前便兇名震動天下的積年老魔,更是深不可測的建木核心成員,與嫘陰娘娘平起平坐。
無論哪一方,他都得罪不起。
這個話茬,自然不敢接。
就在這時,亂葬崗深處又無端卷起一陣陰風。
風中飄來細碎的、如同指甲刮擦紙張的“沙沙”聲。
五道慘白的身影,裹著枯葉狂風,自墳塋間飄然而至。
它們身形飄忽,動作僵硬劃一,赫然是五個臉敷鉛粉、腮涂胭紅、穿著壽衣的紙扎人偶。
紙人肩上抬著一頂同樣由白紙竹篾扎成的輕便小轎。
轎簾無風自動,露出里面端坐的一名青衫老者。
老者須發花白,面容清癯,眉眼間帶著一股書卷氣,若非身處亂葬崗,倒像是一位飽讀詩書的老儒生。
他手中捻著一串烏黑發亮、非木非石的念珠,每一顆珠子表面都隱隱浮現一張扭曲痛苦的人臉虛影。
紙轎落地,悄無聲息。
五個紙人垂手侍立,眼窩空洞,死氣沉沉。
林中翁眼睛微瞇,臉上擠出個笑容,“班主不是在嶺南嗎,怎么也來了金陵?”
話說的客氣,眼中卻滿是警惕。
來者,正是鬼戲班真正核心,神秘的“班主”!
多年前便攪動江湖腥風血雨,沉寂數十載,再次出現,短短時間便將鬼戲班重新建立,規模百倍于從前。
能做到這一點,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其同樣是地仙,卻沒人知道根腳。
但林中翁卻親眼見過,這位“班主”曾將一名犯了錯的戲伶魂魄生生抽離,封入一張薄薄的人皮影中,那影人至今還在戲班后臺凄厲哀嚎著演著永不落幕的獨角戲。
手段兇狠強大,令他十分忌憚。
鬼戲班參與金陵之事,乃是受了建木組織雇傭,這位遠在嶺南的“班主”突然到訪,自然讓林中翁提起警惕。
“嗯。”
面對林中翁詢問,“班主”只是微微點頭,便看向了旁邊,開口道:“百骨道兄,尸衣道友,久違了。”
聲音溫和醇厚,與這陰森之地格格不入。
微微頷首,帶著一種舊式文人的禮節。
見其這般模樣,林中翁有些惱火,但聽到對方直接稱呼百骨真人和尸衣姥姥道友,更是讓他心中震驚。
怪不得嫘陰讓他對這“班主”恭敬一些。
原來根腳也不簡單。
百骨真人骷髏杖上的綠火跳動了一下,罕見地沒有冷哼,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班主也到了,看來金陵這場‘戲’,愈發精彩了。”
言語間,明顯沒有對林中翁那般倨傲。
尸衣姥姥渾濁的黃眼珠盯著班主手中的人面念珠,喉嚨里發出“咕嚕”的吞咽聲,如同饞涎欲滴:“嗬嗬…班主這‘百怨珠’,吸的怨氣越發精純了…老婆子看著都眼熱。”
“些許微末伎倆,難入姥姥法眼。”
“班主”溫和一笑,將念珠攏入袖中,“此番應建木之邀而來,一則助兩位道友成事,二則…也想借金陵這方‘戲臺’,遞上拜入圣教的‘投名狀’。”
“還望兩位道友,在尊使面前,多多美言。”
林中翁心中一顫,大氣不敢出。
原來這位神秘莫測的班主,竟是在接受建木的考察。
建木吸納成員的標準何其苛刻,非地仙中的佼佼者不可入其法眼,一旦加入,便和嫘陰同一等級!
“能辦成事再說。”
百骨真人既沒應允,也沒否定,又扭頭看向林中翁,沉聲道:“嫘陰那廢物養傷,什么都做不了,金陵由我等接手,說吧,如今是個什么情況?”
林中翁如蒙大赦,腰卻依舊恭敬地彎著:“是,真人!”
他不敢有絲毫隱瞞,迅速將自己掌握的情報和盤托出:
“稟三位尊上,金陵如今已成漩渦中心!江南道門各派反應極快,茅山清微老道率精銳弟子已抵達太湖外圍,雖未能深入妖軍大營,但嫘陰娘娘重傷閉關的消息恐怕已經傳回……”
“虎門令、閭山、玉皇派等法脈高手正源源不斷匯聚棲霞山道觀,全力布置‘九龍鎖淵大陣’節點,守護銅鐘。更麻煩的是…”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凝重:“有確切消息,江南玄門魁首‘南天師道’的當代天師張靜玄已離開龍虎山總壇,正日夜兼程趕來!”
“他座下‘五雷都司’的幾位高功法師也已先行一步。另外,閩中‘天心正法派’的掌教真人,亦在途中!”
“此二人皆攜鎮派法寶而來…”
“留給我們的時間,恐怕最多只有三日!”
聽到“張靜玄”這名字,氣氛頓時變得凝重。
南北朝時,北魏寇謙之對天師道進行改革,在平城,也就是晉州大同建立新天師道場,史稱“北天師道”。后因北齊舉國崇佛,道教在北齊乃是異教,文宣帝下令廢除道教,于是齊境無道士,北天師道教團,至此便煙消云散。
南朝宋時,廬山道士陸修靜創“南天師道”,后來南北天師道融合,以龍虎山為祖庭。
本來已沒什么“南天師道”,但這其中卻有個小故事。
陸修靜與天師道、上清派、靈寶派皆有淵源,但皆無直接的師承關系,自稱“三洞弟子”。
前朝大興年間,龍虎山強勢,朝廷為了分化其力量,便重提南北天師道之事,當時鬧得很不好看。
這也是龍虎山當時舍棄大興,支持大宣朝的原因。
但無論如何,事情總是辦成了。
剛好茅山上清、閣皂山靈寶派都有懷揣野心者,便聯合起來,打著陸靜修“三洞弟子”的名義,重新成立了“南天師道”。
可以說,這新的“南天師道”自建立起就不正統。
原本大宣朝建立后,“南天師道”已沒了折騰的心思,也逐漸和龍虎山打好了關系,準備重新回歸。
但偏偏此時,出現了個天降猛人張靜玄。
其天縱英才,道行驚人,不僅逐漸讓“南天師道”站穩腳跟,還逐漸成為了江南玄門魁首。
可以說,其戰力絲毫不弱于宗師。
那位閩中的“天心正法派”掌教真人,同樣是法脈強人。
聽到這兩人要來,在場眾人自然心驚。
“張靜玄…哼!”
百骨真人慘綠的眼窩兇光閃爍,白骨杖頓了頓,“當年沒死在黑水城,如今倒急著來送死了!”
語氣雖狠,卻也透出一絲忌憚。
張靜玄不僅重振了“南天師道”,還和龍虎山關系不錯,持龍虎山天師印,雷法通神,絕非易于之輩。
尸衣姥姥則盯著林中翁,嘶聲道:“三日…足夠老婆子把金陵地脈啃出幾個窟窿!龍氣?哼,正好喂我的‘萬尸甕’!”
她腰間那個不斷蠕動的破舊瓦罐,“咕嚕”聲再次響起。
“時間緊迫,但優勢在我等!”
百骨真人森然道,“如今算上嫘陰,我方便有五名地仙齊聚金陵!他張靜玄再強,難道還能以一敵五不成?”
“破其大陣,毀其銅鐘,易如反掌。”
“城中那些所謂的法脈高手,土雞瓦狗爾!”
林中翁連忙點頭,卻又遲疑著補充道:“真人明鑒!五尊地仙之力,自是無堅不摧。只是…”
“眼下城中確有一人,頗為棘手,”
“哦?”百骨真人骷髏眼眶轉向他。
尸衣姥姥的咕嚕聲也停了一瞬。
連那一直神色平靜的班主,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林中翁深吸一口氣:“十二元辰之首,李衍!”
“此人乃活陰差,手握‘勾牒’,拘魂鎖魄。年紀輕輕便道行極高,手段兇狠,身邊那伙人也是手段各異,配合默契。”
“槐樹村之事便是被他撞破,田千戶這條線也是他揪出來的…更關鍵的是,他是活陰差,正好是我等克星。”
“實不相瞞,老夫這些日子都不敢踏入金陵城。”
“活陰差?”
尸衣姥姥發出夜梟般的尖笑,“這李衍老身聽過,讓趙長生都吃了憋,圣教已對他下了格殺令,這次正好一通辦了!”
話雖如此,但她渾濁眼珠里卻閃過一絲凝重。
活陰差身份特殊,勾連陰陽,確實讓他們頭疼。
百骨真人若有所思,慘綠的目光掃過林中翁,最終落在一直沉默的班主身上。
“活陰差…”
百骨真人的聲音嘶啞道:“確是個麻煩,有其在,我等無法放手施展。班主,你‘鬼戲班’高手如云,此人,就交給你了。”
“務必在‘投龍大典’開始前,搬掉這礙事的小子!”
青衫班主聞言,臉上溫和的書卷氣絲毫未變,平靜道:“百骨道兄所托,敢不從命?”
嘩啦啦 陰風四起,亂葬崗上夜梟亂飛…
“這下應該妥了…”
金陵都尉司后堂廂房里,李衍聽著邱明遠帶來的情報。
得知“南天師道”當代天師張靜玄正攜鎮派法寶星夜兼程趕來金陵,眾人緊繃的神經終于稍松了一分。
張靜玄的大名,他們在武當和青城都聽過。
連武當掌教玉蟾子,對其都頗為推崇。
其雷法通神,威望極高,乃江南玄門魁首。
王道玄捻須道:“張天師親臨,江南玄門便有了主心骨,棲霞山的‘九龍鎖淵大陣’當可無虞。”
李衍也略感心安,正要繼續商議,便聽到都尉司的一名小校在門外恭敬通稟:
“李少俠,有人遞了帖子,指名請您親啟。”
沙里飛好奇地接過帖子,只見是暗金底紋的硬紙,印著祥云瑞獸圖案,透著一股華貴氣。
他展開念道:“恭請李衍閣下臺鑒:欣聞閣下蒞臨金陵,恰逢金陵王殿下壽誕之喜。今特設薄宴于王府華庭,誠邀閣下撥冗蒞臨,共襄盛舉,以慰殿下思賢若渴之心。謹定于今夜戌時。金陵王府敬約。”
“金陵王府?壽宴?”
沙里飛眉頭擰起,“這節骨眼上,王府突然請客?衍哥兒,咱們跟這金陵王可沒半點交情。”
李衍接過帖子,心中也有些詫異。
“邱大人。”
李衍轉向一旁的玄祭司提刑千戶邱明遠,“這位金陵王殿下,與姑蘇陸氏、錢塘謝氏,關系如何?”
邱明遠沉吟片刻,低聲道:“這王爺雖不直接插手俗務,但陸、謝兩家的主事者,皆是王府座上常客,往來甚密。”
畢竟事關皇族,他點到即止,卻沒多說。
王道玄捋著胡子,眼中精光一閃:“宴無好宴!”
“衍哥兒,這節骨眼上,怕是那兩家想找我們麻煩…”
邱明遠微笑道:“本官倒覺得,他們想求和,若是能借著王府將他們暫時安撫,也能讓他們不在這關鍵時候搗亂。”
李衍若有所思道:“也罷,便去看看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