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
李衍眉頭微皺,注意到不對勁。
他是十二元辰首領,雖說養傷昏迷,王道玄和沙里飛都能臨時接管,但分兵行動涉險,肯定要與他商量后才會下決定。
除非,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沙里飛壓低了聲音道:“確實出了點事。”
“三天前那場亂子,鬧得轟轟烈烈,全都傳到了京城。朝廷震怒,欽差急下江南,一連串的官員被革職查辦——揚州知府、漕運提督、都尉司千戶,就連城隍廟住持也全都被羈押。”
“現在滿城街巷貼滿告示,兵丁挨戶搜捕余孽,運河碼頭至今封鎖。”
“你不是請金燕門程蕓送信給京城羅道長么,那位田千戶跟著欽差一道來了揚州。林胖子為顧全大局,將林耀祖勾結倭寇的事說了個干凈!結果金陵林家的人全被扣上通匪罪名,盡數關進死牢待斬。”
“林胖子怕連累林家清白子弟,和孔尚昭三人跟著田千戶先行一步去了金陵,一起審理,免得有人含冤而死。”
李衍若有所思道:“也算是棄卒保車,為林家保留生機。不過眼下金陵形勢復雜,僅靠他三人難免有危險,為何不跟著去?”
沙里飛緩緩搖頭,面色變得凝重:“你這三天昏迷不醒,氣若游絲。王道爺看過了,說你這身子骨最少還需三日內臥養,不能亂動。還有…”
說著,沙里飛湊近了些,看了看周圍,低聲道:
“金燕門暗探剛送來密報,‘九鼎’…出世了!”
“什么?!”
李衍聽聞,瞳孔驟縮如針尖。
九鼎的威力,他可是見識過,雖說始皇時的升仙大陣早已被破壞,但這東西只要一出事,便是驚天災劫。
想到這兒,李衍連忙開口問道:“可是揚州鼎?”
“沒錯。”
沙里飛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半卷殘破絹布,指著上面模糊墨跡:“消息來得蹊蹺,是一個更夫在瓜州渡口舊河神廟的斷碑下頭摸到的。上頭涂涂畫畫,盡是些云山霧罩的星象圖和水脈圖,還有幾行小字…喏,就這個。”
他指著幾行形似蝌蚪的扭曲文字,“金燕門里幾個老學究翻爛了《云笈七簽》,才勉強認出些許古楚巫文,說的…像是揚州鼎的下落。”
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壓低聲音:“線索引向一個只在野史雜談里打轉的人物——周隱遙。王道爺說此人在玄門有記載,曾于揚州廣陵煮白石為糧,后化白鶴乘云去。”
“聽著就是些不著邊際的神仙話。可我和王道長去死牢里提審了幾個混在倭寇里的地頭蛇水耗子,沒動大刑,只亮出你李閻王的名頭,那幾個軟骨頭就竹筒倒豆子全撂了。”
“他們交代,就在前些日子,真有人重金撒網,讓他們在揚州城里城外,明里暗里打探一個老道士的消息!給的畫像形容古怪,說是個穿葛麻舊袍、常在秦淮河畔僻靜處徘徊的老叟,最顯眼的是——腰間系著個舊葫蘆,葫蘆上刻著個‘煮’字,偶爾能見他拿青綠色的石頭煮水。”
“他們那些人還給他起了個渾名,就叫‘青霜煮石叟’!”
“周隱遙…”
李衍眉頭緊鎖,“他可不止會煮石頭。”
他之前便托人搜集了很多玄門俗神的演變故事,畢竟是活陰差,見過趙長生和盧生這些家伙的厲害后,各地仙人資料也搜集了不少。
周隱遙,是玄門極具傳奇的仙人,其事跡散見于唐宋時期的多部志怪典籍與地方志中,尤以《太平廣記》引《仙傳拾遺》最為詳實。
其自稱“商山四皓”之一甪里先生后裔,在鎮江修煉“太陰煉形術”,通過三次“假死”成仙。
首次死后六年復生,十六年后再次“死亡”,七年后又復活。
最終雖年近八十,仍容貌如青年。
隋煬帝、唐太宗先后召見,均婉拒不往。
“太陰煉形術”是修煉地仙之軀的重要法門,難度可想而知,但這家伙卻連續三次修煉成功,已然超出常理。
難不成,也是躲藏的陰犯?
那些水匪又受了誰的命令尋找此人?
就在李衍沉思時,耳朵忽然微不可察地一動。
外面碼頭上,不知何時喧囂聲越來越大。
潮水般的人聲由遠及近。
“李神仙的寶船是不是這條?”
“余家少爺就是李少俠治好的!神醫啊!”
“我家老母癱了三年,求李神仙施仙法救命——!”
“讓讓!前面的讓讓!我家娃兒吐黑血了——!”
“砰!砰砰!”
船身傳來輕微的震動與拍擊聲,明顯是有許多人正在拍打船板。
“嘩啦啦——”
有什么東西碰倒了堆在碼頭貨堆上的竹筐。
女人哭泣、老人哀告、孩童驚叫、青壯漢子急躁的嘶吼同時響起。
“哐當!”
前艙門猛地被推開,夾帶著水汽與江風猛地灌了進來。
率先踏入艙內的正是王道玄。
道人此刻有些狼狽,寬大道袍下擺滿是泥點,額頭冒汗。
他身后跟著的龍妍兒,此刻也是滿臉無奈。
武巴進門后,更是用身體抗住了不停晃動的艙門。
王道玄三步并作兩步沖到舷窗前,一把推開窗板,瞧了幾眼后,無奈苦笑道:“衍小哥,麻煩來了。”
李衍緩緩起身,來到窗邊查看。
窗外景象,令人頭皮發麻。
碼頭寬闊的岸基早已水泄不通,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如同奔涌的蟻群,一直蔓延到目力所及的街道深處。
數不清的男女老少、布衣華服混雜。
有人高舉著寫有“神醫再世”、“活命菩薩”的粗陋布幡;
有人用力拍打著船舷,指甲劃過船板的刺啦聲混雜在嘶喊里;
有人懷抱病弱的孩子,那孩子面色青灰、口吐白沫;
有人用門板抬著氣若游絲的老人,老人肢體僵硬,露出的皮膚上竟有詭異的青紫色指印……
一張張絕望與期盼交織的面孔,將碼頭徹底擁堵。
喧囂聲浪撲面撞入狹窄的舷窗:
“活神仙救苦救難!”
“李少俠!求您開恩看看我的兒吧!”
“我家婆娘夜夜撞客……”
“余家公子痊愈的消息傳得太快了。”
王道玄苦笑搖頭道:“再加上前兩天你在霧里降妖除魔的威風…揚州百姓,真把你當成救苦救難的現世真仙了!”
“嗯…”
李衍目光沉靜,掃過那一張張絕望而狂熱的臉龐,心中卻泛起疑惑,“有點不對,怕是有人推波助瀾。”
沙里飛頓時了然,“有人拱火,想干什么?”
“當然是拖住咱們!”
李衍指尖輕敲窗欞,沉聲道:“船下碼頭這般光景,絕非一日能聚。揚州遭倭寇襲擾才幾日?附近州縣的人卻似潮水涌來……必是有人借風揚沙,故意將我等困死在這揚州河港!”
“多半是那些與倭寇勾結的妖人,或者建木!”
話音未落,碼頭驟然爆發更劇烈的喧囂。
“讓開,肅靜!”
但見銅鑼破空,佩刀鏗鏘,衙役們粗著嗓子厲聲呵斥開道,原本密不透風的人潮如同被巨斧劈開,硬生生撕出一條通路。
兩隊盔明甲亮的營兵踏著整齊的步伐驅散百姓,一頂青呢官轎在簇擁下徑直抵達寶船跳板旁。
轎簾掀起,身著簇新四品云雁補服的黑須官員。
緊隨其后的,竟是一身朱紅麒麟服的朝廷大員。
衙役上船匯報,來的竟是揚州新任知府林瓊和欽差原長青。
“李少俠。”
這新任知府林瓊上船后也不廢話,沉聲道:“事態緊急,有乾坤書院急信在此,倭寇肆虐,地方震蕩,朝廷期盼十二元辰力挽狂瀾,還望少俠仗義相助,助我揚州早日擒拿元兇,定鼎安民!”
欽差微微頷首,從懷中取出一個青銅卷軸。
正是乾坤書院信物。
李衍見狀,頓時有些無語,“大人準備的可周到。”
欽差原長青撫須道:“李少俠莫怪,本官與嚴兄算是至交好友,知道此行差事難辦,聽聞十二元辰也在揚州,便去乾坤書院請了此物。”
這也是個老狐貍。
若只是朝廷命令,李衍多半不會搭理。
但有了書院的號令,加上嚴九齡的關系,就要考慮一番。
見李衍還在猶豫,原長青又連忙道:“此事也得了禮部裴大人首肯,若能平息禍患,除去書院獎勵,朝廷秘庫也會放出兩件秘寶。”
“哦?”
李衍眼睛微瞇,拱手道:“既然知府與欽差信任,李某敢不從命?還請兩位大人先回去,容我與眾兄弟商議個章程。”
待二人離開后,李衍看了看下方再次擁堵的碼頭,立刻將窗關上,對著眾人道:“事已至此,避無可避,那便將計就計!”
“敵人要將我困在此地,便隨了他的意。我和老沙還有龍姐待在揚州吸引視線,道長帶著武巴和呂三兄弟前去調查揚州鼎下落。”
他這安排也很有講究。
沙里飛的諸般手段,更適合在城市活動,有了龍妍兒,什么亂七八糟疾病,大多都能解決。
王道玄熟知玄門秘事,加上武巴守護,呂三追蹤,碰到意外也能應付,若得到消息,還能讓鷹隼回來報信。
眾人也心知肚明,并未質疑。
安排好一切后,李衍才看向外面洶涌人群,若有所思道:“咱們初下江南,便弄得人盡皆知,今后怕是安生不了。”
“既如此,便索性鬧大,道長,你們暗中行動,一定要小心…”
寶船船艙外,人聲如沸水翻滾。
林家這艘巨舶,此刻竟成了李衍坐鎮的堂口。
他放出消息,挨個登記,混亂的場面也終于消停下來。
最先上來的是一名漢子,被人用麻繩捆綁抬上來,狀若瘋癲。
李衍只是抽了抽鼻子,便左手掐訣,《北帝除殃術》的經文低吟,在那漢子額頭輕輕一點。
那漢子臉色青灰,隨著李衍一句“敕令安鎮”出口,猛地打了個激靈,旋即大口喘息,臉上青灰褪去,迷茫看著周圍,“我這是,在哪兒…”
“陽弱神衰,今后少去墳頭,下一個!”
李衍也不廢話,交代一聲后便將人趕走。
第二個是名婦人,雙目赤紅,指甲縫里塞滿泥垢,正痛苦地抓撓自己的脖頸,皮膚下似有東西在游走。
無需李衍多說,龍妍兒便晃動手腕,銀色細鏈輕震,一只米粒大小、色澤斑斕的蠱蟲無聲無息地爬出,輕盈地落在其耳廓上。
蠱蟲觸角輕點,婦人身體驟然僵直,隨即“哇”地一聲,吐出一灘蠕動的黑水穢物,里面全是米粒大蛆蟲……
說實話,都是些中邪中蠱之類的小事。
或許本地巫婆神漢難搞,但對他們來說,卻揮手便可解決。
與此同時,沙里飛也拎著火槍,如說書先生般在船舷邊來回走動,聲如洪鐘,繪聲繪色道:“鄉親父老,看好了!”
“方才這位老哥哥,白日給老娘上墳,半道踩了墳頭錢,那是陰靈買路的引魂紙,你們今后碰到要當心…”
“還有這位阿嫂!中蠱非人所害,而是吃了生河魚,蠱蟲入腹,日夜噬咬,記住,河鮮都要煮熟了再吃!”
“呦,這位可新鮮,說罷,是不是得罪了木匠…”
他講的如同話本,不知不覺吸引了所有人視線。
而在這喧囂中,王道玄三人則用了遁術,從另一側悄悄下船,穿過揚州碼頭封鎖的鎖鏈,乘著一艘小舢板解纜離岸,迅速消失在河面……
碼頭上聚集的人多,但也是攢了許久。
普通百姓日落而息,棲身人煙紅塵密集處,想碰到不干凈的東西,也沒那么容易,因此等到日落黃昏,大半都已解決。
然而,碼頭上卻依舊熱鬧。
有城中百姓賴著不走,非要求什么平安符,再加上那些看熱鬧的,趁機販賣吃食的小商小販,竟弄得和小集市一般。
李衍見狀也不多說,只是讓林家廚子做了飯,悠閑地吃起了晚飯。
“衍小哥,你在等什么?”
龍妍兒終于忍不住發問。
“那還用說。”
旁邊沙里飛接過話茬,笑道:“咱們是餌,自然要等魚上鉤。”
說著,看了眼窗外,“這么多人,咱們都看完了,要想接著把咱們困在此地,幕后之人必然要找事。”
“只要一動,就會露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