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國舉境南下……竟是人心不齊……”
謝玄衣遠眺雪山,覺得有些好笑。
掌律的推斷沒有任何問題。
嘉永關那場襲殺之所以草草退場,便是因為天凰宮沒有掌握“十方城”的第一情報。
人心,是這世上最難策定的東西。
天凰宮和大猿山并不齊力,其實也算合乎情理。畢竟如今妖國已算太平安定,即便這些大尊拼命攻下北郡,也改變不了處境……如今天地元氣匱乏,北境已和廢墟無異,單單這般光景,便和甲子前截然不同。
退一萬步,單從“通力合作”這一點說,如今大褚大離共同面對妖潮,也不一樣是各懷鬼胎?
“我聽他們說,你和圣皇子打到一半,便收場了。”
掌律忽然開口:“圣皇子是怎樣的人?”
“這是我所遇到的最強對手。”
謝玄衣想了想,認真說道:“如果沒有參悟出‘生之道境’,我未必是其對手。”
“你對他的評價如此之高?”
趙通天皺眉,沉聲問道:“圣皇子與半年前的‘崔鴆’相比呢?”
“不一樣。”
謝玄衣搖了搖頭:“從崔鴆展現的手段來看,他已是二世修行。倘若都是第一世,崔鴆未必是圣皇子對手……而且半年前那一戰,我只是領教了崔鴆的‘陰濁道境’。單一道境,這家伙不是圣皇子對手。”
斗戰大道,正氣凜然,沛莫可擋。
自己的滅之道境被完全壓制……若是換崔鴆來,他的“陰濁之道”只會被壓制得更加凄慘!
這千年來,能達到崔鴆這種水平的轉世者,雖然寥寥,但也是有的。
但一世修行,想修到圣皇子這一步,難度要更大!
“你最后拋給圣皇子一枚青簡……”
趙通天想了想,又問:“那青簡是什么?”
掌律望向謝玄衣的眼中多了些好奇。
這兩人,打到一半,竟然還能收場……方才聽謝玄衣對圣皇子的評價,評價如此之高,語氣中還沒有什么憎惡,多少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青簡中,是崔鴆的情報。”
謝玄衣笑笑,說道:“我身在大褚,不便北上,去尋那崔鴆的麻煩。但總不能讓他過得那么舒服。”
崔鴆的消息,需要有人知道。
圣皇子,就是最好的人選——
修行斗戰大道,剛剛完成晉升,圣皇子此刻胸腔之中滿是斗戰之火,他急切需要找到一位符合地位,值得交手的敵人!
謝玄衣的那枚青簡,正好給他提供了這么一個對手。
如果沒有猜錯,這一世的“崔鴆”在妖國過著極其低調,幾乎是隱姓埋名的生活,這家伙當然不是善類,如此藏匿身份,恐怕是想等到兩條大道一并凝道,再攪弄風云……可如今這青簡送出,崔鴆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妖國那邊,不是一直在散播自己身懷“不死泉”的消息么?
嘉永關一戰,鎮海臺一戰。
謝玄衣出關之后,連續打了兩架……無論是天凰宮,還是大猿山,都“丈量”了他的實力。至少從這兩架來看,謝玄衣并未暴露“不死泉”的存在。以妖國大修的疑心程度來看,這兩戰并不能意味著什么,懷疑依舊存在,但從今日之后,這些大修懷疑名單之上,便要再多一人。
那便是崔鴆。
崔鴆是墨鴆大尊轉世,和自己一樣身懷不死泉!
這枚青簡,謝玄衣只給了圣皇子一人。
但卻被“天下人”看見。
圣皇子得到人族青簡的消息,很快便會傳開……會有無數雙眼盯著他。他要尋崔鴆,天凰宮便也會跟著尋,除此之外,五彩城,蝕日大澤,哮風谷……妖國各大圣地,都會因為“好奇”而派遣強者跟風。
謝玄衣將自己的想法,簡單說了一遍。
趙通天全程神色古怪地聽完,而后緩緩挪首,意味難明地望向自己這位得意師侄。
“掌律師叔,干嘛用這種眼神看我?”
謝玄衣摸了摸面頰,有些尷尬。
“從小我便對祁烈說,要少和你相處。”
掌律說道:“那時候我只當你性格頑劣,不服管教……不曾想你性子之中,還透露著些許卑鄙……”
謝玄衣無言以對。
“不過我甚是欣慰。”
掌律話鋒一轉,寬聲道:“你此行此舉,頗有師兄當年意味。”
“師尊當年做了什么?”謝玄衣眨了眨眼,好奇問道。
掌律淡淡一笑,道:“你師尊當年北上,追殺人族叛徒的途中,順帶殺了一位妖國大尊……這個消息,你應該有所耳聞。”
這樁往事,謝玄衣早就聽過。
當時南北大戰,正是最為焦灼,最為激烈的時期……
因為不死泉之故,妖國幾位大尊,越戰越強,人族這邊軍心一度潰散,甚至出現了“頂級戰力”叛逃的現象。
師尊那一次北上,直接扭轉了戰局!
這件事對戰局影響極大——
北上之前,妖國大尊還在叫囂,北境長城人心惶惶。
自那之后,大褚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陽神境叛逃者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劍宮掌教具備萬里追殺,并且全身而退的能力!
對于這一境的大修士而言,舍棄名聲換來的長生,很可能會被趙純陽一劍斬斷,這實在太不劃算。
“你師尊當年和天凰宮主約戰,在北境邊陲。”
趙通天頓了頓,說道:“天凰宮主應戰了……但你師尊沒有。”
謝玄衣怔了一下。
“北境邊陲太大,即便是陽神境,橫渡虛空,也需要花費時間……當初誰都沒想到,你師尊放出約戰消息,單純就是為了掩人耳目。”
趙通天忍不住冷笑道:“天凰宮那邊,為了這一戰做足了準備。大宮主可不是什么公平對決的人物,他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趙純陽現身,對天凰宮而言,提前做足準備,總是不虧的!”
趙純陽主動邀約。
若是他不敢入關,不敢赴戰,那么其劍宮掌教的威名便會一夜盡散,淪為天下笑柄。
若是他親自現身,那么便正中天凰宮大宮主心意,落入圈套之中。
“這兩條選擇,看似都是死路。”
趙通天回憶著過往,輕聲說道:“當時我還勸阻師兄,要他不要沖動……想必當時妖國埋伏在北境長城的諜子眼線,也在密切關注著他的動態。所有人都看到了,師兄離開長城,孤身前去妖國雪山迎戰的畫面,可誰都沒有想到,這兩條路,師兄一條也沒選。”
天凰宮布下天羅地網。
但趙純陽卻根本未入一步。
他這次邀約,就是為了更好的“單刀直入”。
“那一日,師兄踏入妖國,一日轉戰三千里,斬殺叛逃者,以及蝕日大澤妖國大尊。”
趙通天壓低聲音說道:“這一招,讓天凰宮措不及防……只可惜師兄返程行徑被堵……”
這本該是完美的一出聲東擊西。
只不過因為“圣后”之故,趙純陽在返程遭遇了圍殺。
雖然這場圍殺也被化解,但終究還是落下了“禍根”。
這場大戰之后,劍宮展現了足夠強大的威懾力,趙純陽開始在蓮花禁地漫長閉關,期間圍殺墨鴆大尊,才出了一次面。
“師兄跟我說,劍修之劍,不在其形,而在其心。”
趙通天瞇起雙眼,聲音復雜地開口:“有些話,并不難懂。但這道理……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他的劍,他的道,和金鰲峰一樣。
筆直鋒銳。
寧折勿曲。
他教導弟子,一直都是這般。
但師兄不一樣。
趙純陽的“道”,已經不再拘泥于“劍”,這位劍宮掌教,早就實現了各種意義的超脫。
一層曙光突破陰云,就此灑落。
長夜殆盡。
師叔侄二人站在城頭,沐浴暖風,相顧無言,沉寂多時。
許久之后。
趙通天再度開口,夾雜著意味復雜的一聲輕嘆:“玄衣……你來鎮海臺,總不會和先前那個傻小子一樣,是為了看看海景吧?”
先前呵斥褚果之時。
掌律其實心里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二。
褚果雖年輕,但他來鎮海臺,必定得到了“陳鏡玄”授意。
對陳鏡玄這個晚輩后生,趙通天心中已不僅僅是單純的欣賞了。
這是一個年紀輕輕便超越師父言辛的“天才國師”。
某種意義上來說。
這是和自家玄衣一樣,千年一出的“妖孽”。
趙通天知道,鎮海臺的獸潮,城主府的戒嚴,今夜發生的一切……必定都在陳鏡玄計劃之中。
既如此。
謝玄衣的抵達,也是計劃中的一環。
天亮之后,計劃還要繼續。
很顯然……鎮海臺不會是謝玄衣的最終站。
“我還要再往‘那邊’去一點。”
謝玄衣伸出手指,指了指東邊。
鎮海臺,乃是大褚北境長城的最東線,與北海毗鄰。對于凡俗而言,這片“海域”是幾乎不可跨越的存在,但只要修到馭氣境,踩著飛劍升上高空便會發現,稍微繞過一道“豁口”,再東去八百里,便能看見一塊如寶瓶瓶口般凸出的陸地。
那是離國北境的“懸瓶關”。
大褚地勢位于西北,離國則是處于東南。
吃了地勢的福,大褚這些年始終壓著“離國”一頭,但也吃了這地勢的虧,但凡妖國南下,都是大褚北境最先遭殃,畢竟懸瓶關易守難攻,而且離國崇州相比北郡要小得太多,即便吃力打下,也只是一塊雞肋。
“那邊……”
趙通天楞了一下,緩緩挪首,而后眉頭皺得更深。
“你要去離國?”
他幾乎不敢相信。
如今南北大戰,局勢如此緊張,陳鏡玄竟然要派謝玄衣離開本國疆域,去往敵國?
這半年來,妖國大尊陸續登場。
十方城大戰之后……
大褚諸方圣地正在連夜商議,要派遣哪位陽神,協助宇文擘鎮守西線。
這種情況下,謝玄衣應當坐鎮邊陲才對,有這么一位“陽神級”戰力存在,西線壓力會大大減輕。
“是。”
謝玄衣笑了笑,說道:“妖國那邊,有一位不得了的棋手正在坐鎮。那家伙很厲害,嘉永關,鎮海臺……這兩處好戲,應該都是他在操盤。”
“所以,這和離國有什么關系?”
趙通天更加困惑。
“其實一開始,我也不太明白其中原因。不過掌律先前的話,點醒了我。”
謝玄衣平靜說道:“天凰宮和大猿山互相忌憚,心生隔閡,這場南下之戰,和當年飲鴆之戰截然不同……在妖國圣地心力不齊的情況下,獸潮沖擊很難維持長久。這種情況下,妖國想要取得戰果,就必須要快準狠,無論如何要先咬下一塊肉。”
“你的意思是……”
趙通天眼神亮了起來,他已經猜到了謝玄衣的意思。
“不錯。”
謝玄衣垂眸,說道:“這半年,北境長城扛了一百三十一波妖潮。那家伙已經和陳鏡玄交手了上百次,他比誰都清楚,大褚這塊肉并不好啃……”
如此一來。
那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便成為了妖國唯一能夠啃下的食物。
“離國懸瓶關,才是妖國這次南下的真正目標?”
趙通天瞇起雙眸,下意識說道:“既然猜出了妖國那棋手的用意……何不順其為之,靜觀其變?”
大褚如今需要休息。
妖潮停歇,乃是好事。
至于離國。
這幾年離國雖與大褚止戈,但其中心思,路人皆知,妖潮若是覆了懸瓶關。陳翀無暇顧及外事,對大褚而言,或許還是一件好事。
謝玄衣沉默。
“懸瓶關,只是離國北境第一道邊陲要塞。”
趙通天陷入思索中,自言自語地說道:“即便丟了懸瓶關,這一戰還有得打,唇亡齒寒這道理我還是懂的,只不過此刻實在沒必要‘雪中送炭’……”
說到一半。
掌律悚然而驚:“等等,陳鏡玄要你出境,總不能是‘火上澆油’的吧?”
“火上澆油……我們是那種人么?”
謝玄衣忍不住笑了出來。
“大概就是了。”
這話一出,掌律已經忍不住在心中腹誹了。
“其實……”
謝玄衣托腮看著遠方,目光越過了山,也越過了海。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懸瓶關丟不丟這件事情,既重要,也不重要。”
什么鬼話,完全聽不懂。
掌律更茫然了:“既重要,也不重要?”
“這取決于,眼前那座懸瓶關,到底是誰的懸瓶關。”
謝玄衣輕聲且認真地說道:“斗了這么多年,總該有個消停……我這次去離國,既要雪中送炭,也要火上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