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
高六渾盤坐在天兵的頂部,眺望遠方黯淡的彩色玻璃管道,嘴唇翕動,正在默念《心經》,他表情平靜,但來回撥動無線電旋鈕的大拇指暴露了他內心的焦慮。
或許是異變心電的緣故,高六渾自幼便擁有異于常人的第六感;比如他能察覺到一些同級別天官難以察覺的電場,規避未知的危險,抑或在戰場上先發制人。
比如他可以一定程度上預知狂暴天象,準確度甚至超過州府電臺的天氣預報。
又比如……
他預感麥當奴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埋骨之地。
高六渾突然擰過頭,目光子彈一樣射在身后的袁僧賢身上。
“什么事?”
他露出一個能看到虎牙的笑容。
袁僧賢顯然沒有高六渾那么沉得住氣,神色略微焦躁:“還是聯系不上他們么?”
“占林似乎死了,我有這種直覺。”
高六渾收回了目光,眺望遠方。
實際上,無論是高占林還是魏平書,都已經失聯超過半個小時了。
“麥當奴封閉了所有出口,還派了大量的人手臨檢機庫。你安插的那些靈教徒被發現也只是時間問題。我們還要等下去么?”
“為什么不等?時間還沒到。”
袁僧賢擰著眉頭來回踱步,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建議道:“你的人恐怕兇多吉少,再拖下去,我們兩個也走不了了。金茉莉可是有死刑的國家!恐怖主義襲擊犯被衛星戰線抓到,也至少要一百年的刑期!你,你考慮清楚!”
高六渾忍不住撫額大笑,到了這個關頭,袁僧賢居然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活著上衛星戰線的法庭。
“你笑什么?”
“不好意思。”高六渾勉強止住笑意:“唔,僧賢,不要亂,越亂越出錯。”
說完,高六渾不再理會對方,又閉上眼睛,低聲誦念起心經。
袁僧賢越聽越煩躁。
“你就是坐在這兒念上一整天,佛祖也不會寬恕你的罪行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高六渾睜開雙眼,突然面露戾氣:“我有什么罪行?”
不等袁僧賢回答,他又開始自言自語:“哦,是有一點吧……”
他沉吟了一會兒,主動解釋:“我不相信任何宗教,這段心經是我還在序列軍服役的時候,同一群僧兵身上學來的。呵呵,那些滌罪僧認為,在大戰之前為自己的宇宙神機念誦經文,可以在作戰時更加得心應手,還可以超度敵人的亡魂,減輕罪孽。我的同僚們大多嗤之以鼻,但我試過幾次以后發現,神機似乎真的更加靈敏了,起初是這樣,后來就成為習慣了。”
高六渾用手指輕輕撫摸身下山岳般聳立的鋼鐵軀殼,白色的激電起初只是環繞他的手指,但很快在機身上蔓延開來。
“僧賢,也許你說得對。平書他們大概率是全軍覆沒,唔,也有可能是被活捉了?如果真是那樣,你就成了我唯一的戰友。我還是……唔……非常珍惜和你的友誼,但你不能得寸進尺,回到天兵機里去吧,我們半個小時以后出發。當然了,如你現在想逃走,我也不會阻攔你。我們約好的嘛!總之,不要再打擾我了。”
袁僧賢嘴巴一陣干澀,他張了張嘴,最終苦笑一聲,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直到袁僧賢老老實實鉆進了天兵機里面,高六渾陰沉的目光才逐漸斂沒,直至閉上雙眼,嘴唇卻依舊翕動。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太空機庫。
紅綠二色的指示燈星辰一般明滅不定,爭吵和刺耳的鈴聲此起彼伏,本就混亂的機庫此刻簡直成了一鍋沸騰的米粥。
“現在才想到檢查,不覺得晚了點么?”
“清場?你清一個我看看?露天停機你們隊長也收了我兩優!退錢?退你老母,我干了你老婆再退出來就算啦?”
“我說,每一個貨倉都要打開么?有這個必要?麥當奴有什么權利這么做?”
“你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大昇魁商行的運輸機!馬上給鄭元福打電話!”
在令人悸動的世界級名家鋼琴曲中,有些緊張的女聲從廣播里傳了出來:“各位尊敬的天官,英勇的國家序列軍,你們好,由于麥當奴正遭受恐怖主義暴徒的襲擊,董事會決定組織一次臨時檢查,為了各位的生命財產安全……
黑色的皮鞋踩在有些發霉的地板上,肩膀上印有金薔薇國旗的男人捂了捂鼻子,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周遭灰撲撲的環境。
水泥墻上代表機庫序號的數字已經老化掉漆,難以辨認。在檢查哨工作了七八年,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麥當奴的機庫還有這么個臟兮兮的鬼地方,想也知道,這里的租戶一定是個窮酸的家伙。
“長官,這間機庫的燈壞了。”
男人聞言一皺眉,從腰后取出手電筒,朝黑暗中晃了晃,那臺散發著冰涼氣息的鋼鐵巨獸在他的視野里一閃而逝。
只是一臺老舊的運輸機型。
他心下一松,從內兜抽出記事本,拔出上面的鋼筆,借著余光在紙上畫了兩筆,嘴上問道:“裝的什么?”
“安全套,熒惑古星最近發現了一種體液傳播的新型感染病,用這個可以有效隔絕,現在這玩意兒緊缺。”
回答他的是個皮膚黝黑的瘦小男子,似乎有點發育不良,口音也十分古怪。
“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瘦小男子沉默一會兒,并未拖沓或者抱怨什么,轉身把手伸進機體底部一個黑漆漆的洞口中拉拽,藍色的電光一閃而逝,運輸機的懸掛門被牽引裝置拉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怪異味道從里面傳了出來。
“這是什么味道?”
“橡膠的味道。”
瘦小男子隨口回答。
領頭的男人摸出一盒印有佛像的香煙,自顧自點上一根:“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來一根?”
說話間,他沖手下使了個眼色,數名機庫人員晃動著強效手電走進了運輸機。
瘦小男子不言不語,只是直勾勾地盯著男人。
“嗯?”
轟!!!
一陣劇烈晃動后,男人臉色大變,三步并做兩步走出這間發霉的機庫,仰頭環顧廣場,爆炸的源頭是蜂巢建筑邊角的位置,塵埃夾雜著建筑碎片在空中擴散成一團圓滾滾的爆炸云,并在男人的目睹下接二連三的炸開,一團團金紅色火焰連番爆炸,席卷向四面八方。
本就混亂的太空機庫一下子炸開了鍋。
“靈教徒居然真的在機庫安置了炸彈。”
最多還有十分鐘,董事會緊急召回的二十臺作戰神機就要入庫,要是這些炸彈……
驚怒之余,男人不禁打了個冷戰。
爆炸的音浪中,一陣細碎的槍聲和怒吼聲傳入男人的耳朵當中,他愕然轉身,手上的香煙也下意識落在了地上,刺目的光熱頓時充斥了他的視野。
炸彈不止一個……
這是男人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
“砰!”
眼神木然的蒼白面孔仰天倒下,尸體本能抽搐,武裝汽車被掀翻在地,滿街狼藉。
韋林鐘街的戰斗此刻已經接近尾聲,暴亂的靈教徒死傷慘重,這些人看似聲勢浩大,但武器裝備和心電水平比普通人也強不到哪兒去,壓根不具備足以攻陷一座太空堡壘的單兵素質。
幾乎所有人,包括焦恩這個序列軍的正牌兒目長在內,統統都被高六渾小隊一開始兇悍狠辣的奇襲所迷惑,完全高估了這些靈教徒的實力,金泰華過于謹慎地收縮武裝,以至于暴徒一開始在城區肆虐無忌,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局面已經逐漸穩定下來。
一名被鎖上拘束衣,戴著麻布頭套的犯人被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押進了一間封閉房間,把動彈不得的犯人摔在了地上 士兵粗暴地拉下犯人沾滿血污的頭套,刺目的燈光筆直地刺在犯人的臉上。
血污下,那張臉居然出奇的年輕,看上去不超過二十歲。
幾個穿著和姿態各異,衣冠楚楚的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我不理解,難道你真的認為能在衛星戰線的眼皮子底下攻陷一個在海棠注冊過的衛星堡壘?你以為你們是誰?就算是炎武合也做不到!”
沒等他說完,另外一個有些怪異的腔調就迫不及待地逼問:“是誰指使你們?如果你肯全說出來,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鄭元福在哪兒!”
有人厲聲質問。
那個年輕人嘴唇不住哆嗦,小聲呢喃什么。
“什么?”
年輕人的嗓音沙啞,仍舊聽不清楚,一名身材有些臃腫,衣領上繡有金茉莉王室紋章的男人急沖沖地把臉湊了過去,沒等士兵阻止,犯人目露兇光,狠狠咬在了男人的臉頰上,現場頓時混亂起來。
殺豬般的慘叫聲伴隨幾聲沉悶的槍響,臃腫男人推開犯人,捂著臉上血流如注的傷口,踉蹌倒退,臉色十分難看。
年輕犯人的心電在眾人的復雜的目光中迅速衰弱下去,他一直呢喃的那句話終于說出了口。
“我們……不在乎。”
短暫的死寂后,居中那人接通了口袋里的無線電,沒聽兩句,臉色更加難看了。
“叫那個海棠人說準了,機庫發生了爆炸,這次我們有的賠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原本熠熠生輝的彩虹玻璃管道受到爆炸的波及,塵埃和碎片摻雜著刺目的日光宛如閃亮的天河飛流直下,沒入昏暗的城區;強風呼嘯而起,吹起高六渾的頭發,細碎的沙土和金屬碎片劃過他的臉頰,他仍舊無動于衷。
此刻正是高六渾與其他人約定的最后期限,原本他們應該在短暫的休整后,帶著一筆讓銀行家也要瞠目結舌的巨款,瀟灑地離開麥當奴空間站,從此在人類的太空犯罪史上留下難以逾越的一筆。
“咔吧!”
高六渾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把手里的無線電捏得粉碎,從天兵機的頂部一躍而下……
谷劍秋倚在一間荒廢大樓的水泥墻邊,仰望天空。
口袋里的無線電正發出急促的震動,是焦恩打來的,谷劍秋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了,但他并沒有接。
昏黃色的太陽光下,一派末日景象。
掃描陣列下,各色波長和參數如同火山爆發,谷劍秋的眉頭越皺越緊。
上次在江寧,谷劍秋與高六渾有過短暫的氣機相接,但那次高六渾應當是有意保留,與現在的心電波動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局勢比他想象地還要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