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金陵城,經過短暫的混亂后。
百姓躲回家中。
上層精英或是不安,或是緊張,或是,莫名興奮。
全都豎起耳朵,靜靜等待著。
整個金陵,都已經知道,消息傳開的當天,梁國公、越嶲侯、丘福、朱能、瞿能為首,這些和燕華關系不錯的朝廷重臣,策馬加鞭離開了金陵城。
百姓不知道,這些大人物去干什么了。
可金陵城的上層精英卻知道。
太子派出這些與燕華交好的朝廷重臣。
是打出一張感情牌!
希望感化,猖狂放肆的燕華政治軍事集團,說服他們,退出朝廷內陸水道。
太子已經做好了,和平解決爭端的打算。
當然,上層精英們也都知道,和平解決爭端,只是太子可打之牌,少之又少的無奈選擇罷了。
同時,太子也做好了戰爭準備。
京營已經嚴陣以待。
五個鎮的精銳,已經調入金陵城,做好了城防準備。
金陵段秦淮河的岸防炮臺,也已經接到了嚴令:一旦燕華海軍開第一槍,所有岸防炮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還擊,任何懈怠畏戰者,斬!
據說,這句話,是太子親口說的!
而從松江口,途徑通州、常州、泰州沿途河道重鎮的岸防炮臺,現在恐怕是來不及了。
畢竟,寧波府發現燕華海軍是三天前。
按照燕華海軍的速度以及路程計算。
此時此刻,恐怕已經進入內陸水道。
東宮書房外。
朱允熞端著一盤點心剛靠近,聽到里面的聲音,停下腳步。
“父親,你不要埋怨大哥,大哥夾在父親和四叔中間也很為難,畢竟,四叔撫養教導大哥六七年,這份養育之恩,勝似父子之情,我朝講孝道,大哥如此,才更能證明,我朝德教禮統的先進性……”
放屁!
朱允熞頓時氣的臉都綠了。
腹中大罵一句。
提步闖了進去,“父親,大哥回鳳陽是事出有因……”
朱標、朱允炆被驚動,齊齊看向朱允熞。
朱允熞端著點心,送到朱標面前,“經過母妃宮院,恰巧碰到母妃聽聞父親午間沒有吃東西,要給父親送點點心過來,所以兒臣就擅自代勞了……”
母妃?
朱標看著面前的三子。
整個東宮,能被孩子們稱母妃的,肯定是太子妃。
這孩子,多半是撒謊。
這些年,他和太子妃的關系有點……
怎么說呢,就是漸行漸遠。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
外人以為是因為太子妃不能生養。
可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是!
是因為,兩個人在對待老四以及燕華上的態度不同。
他希望對燕華,保持即斗爭又合作,控制燕華的國力。
而太子妃并不贊同,反而認為,應該和老四以及老四的燕華,進行全面的,無障礙的合作。
甚至,竟然還提議,為了促進雙方的交流溝通以及了解。
學習燕華的優點,促進大明的革新。
應該進行雙方在軍事、政治上的全面交流合作。
比如,相互派遣文官、武將,在彼此治下的地方和軍中,從小范圍任職開始,最終進行廣泛的、全面的、無芥蒂的交流合作。
甚至太子妃還天真的提出。
最終,形成一個,新的‘中華’族群。
在這個新的、統一認同的族群下,由老四的后代,他的后代,乃至其他兄弟的后代,組成一個最高,政治軍事聯席機構。
將官員、軍隊的人事任命權,置于這個聯席機構內。
大明、燕華在這個聯席機構的指導下,進行統一的營運!
他不得不承認。
他這個太子妃,不愧是將門虎女出身。
這個設想堪稱宏大。
可太天真了!
兩人的分歧就由此而來。
當他縱容發生盜取盜用燕華技術之后。
太子妃竟然直諫說他做錯了。
當時他很生氣。
夫妻關系進一步惡化。
只是外人沒有看出來罷了。
當盜取盜用技術后,大明這邊的商人,根本無法很好的利用這些技術。
事實證明,他錯了后。
他就更加不愿意去太子妃寢宮了。
他不愿承認自己錯了。
男人的尊嚴,也讓他更加不想面對太子妃。
說到給他做點心,送點心這種貼心事情。
也不是太子妃能做出來的。
將門虎女出身的太子妃,能提出那等宏大設想,但做不出這種細心溫柔之事。
這種事,側妃呂氏和美人經常做。
三子給他送來的這盤點心,肯定是美人做的。
三子說這是太子妃做的。
其實就是委婉諫言。
他不該冷落太子妃。
其實,相較于藍玉等人,如果,此番,太子妃去勸說燕華海軍撤出內陸水道,或許效果更好。
燕華的將領、官員不會不知道。
老四和妙云對太子妃的尊重。
當時他也想到了太子妃。
可他有自己的尊嚴,開不了這個口。
朱標默默捏起一塊點心,咀嚼,‘難道,這些年,我真的錯了?連老三都認為我錯了?’
朱標出神之際。
朱允熞余光沒好氣瞥視朱允炆。
朱允炆還真是不安好心,現在這個時候,故意在父親面前,提什么,大哥夾在四叔和父親之間。
什么,大哥對四叔,有著勝似父子之情。
這不是拱火,故意刺激父親,厭惡大哥嘛!
和他那個姥爺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些年,父親就是被呂本這些人,密不透風圍在身邊,才會做出這么多錯誤的決定。
方孝孺這些人,有能力不假,可就是太正直、潔身自好,根本不會玩兒陰謀詭計。
大哥曾和他說過:小時候,四叔教過他。
大忠者,想活下去,想做事情,心志大忠,但必須擁有大奸大惡的手段。
四叔借這句話,教大哥,看一個人忠與否,不要看他做事的手段,要擁有一雙,透過現象,看穿本質的眼睛。
以前他不懂。
現在他懂了。
看看四叔。
可以提出兩個理念、兩個主張這種惠及天下普通人的善政主張。
但做起事情來,那可真是,大開大合,霸道無比。
即可以給倭國諸侯,提供一條活路,當然,他估摸著,恐怕也是暫時的,至少大哥是這樣判斷。
反正,倭國諸侯咬了四叔拋出的帶毒誘餌。
也可以,毫不猶豫的舉起屠刀。
再看看,方孝孺這群人。
他感覺,靠方孝孺這群人搞革新,肯定斗不過呂本、胡惟庸這些卑鄙者。
朱標吃了一個點心后,視線看向朱允熞,“你剛才說你大哥回鳳陽,事出有因?”
朱允熞回神,鄭重點頭:“是,嫂子懷孕了,大哥離開鳳陽回來勸說父親時,剛剛得到這個喜訊,既然大哥無法勸說父親,且嫂子剛懷孕,大哥只能歇息都沒有歇息,就往鳳陽趕……”
“他為什么不告……”
朱標張口,話說一半,突然沒了聲音。
為什么不告訴他?
雄英剛從鳳陽回來,就被他用茶杯砸。
當時的情況那么糟糕。
無論是情感上,還是現實情況,雄英不告訴他,也合情合理。
即便告訴他,他又有功夫關心這件事嗎?
朱允熞看到朱標內疚之色一閃而逝,抓住機會,忙說道:“父親,大哥是對四叔,有著深厚感情,可大哥同樣是父親的兒子,大哥希望大明和燕華都好,孩兒認為,這沒有錯!”
朱標臉色漸漸變冷。
朱允熞觀察到后,鼓足勇氣,硬著頭皮,繼續道:“孩兒認為,父親這些年所做出,對待四叔燕華的決定,并不是,完全站在大明利益的角度上,父親帶入了很多個人情緒、個人利益……”
其實,他倒是沒這種深度和智慧。
這些話,都是他跟在大哥身邊。
大哥愁悶時,私下與他說的。
今天,他豁出去了!
“皇祖父打天下時,是父親和皇祖母一起帶著二叔、四叔他們,監督二叔、四叔他們學習……”
“父親一直把自己當作無所不能的兄長,當四叔成年后,一天天展露出,超過父親的天資……”
“父親從小就被所有人捧著……”
點心盤子砸落在地。
朱標臉色蒼白,抬手,手指顫抖指著門口。
許久,才大聲呵斥:“滾!滾出去!”
朱允炆都被驚呆了。
先是被朱允熞的膽大震驚。
他實在沒想到,這個流著一半卑賤高麗血的三弟,真沒看出來,竟然是個鐵頭娃!
這種話都敢說!
雖然……貌似這番話,的確剖析了父親最真實的內心。
可……
這鐵頭娃是真的頭鐵!
緊接著,他就被父親的反應嚇到了。
果不其然,這鐵頭娃,真的觸怒父親了。
‘滾就滾!’
朱允熞的逆反心也起來了,鄭重一拜,轉身就走。
他也去鳳陽找大哥。
金陵這一堆爛事,他也不管了!
反正,四叔肯定不會回來和大哥搶皇位。
等父親成了個跛腳儲君后,最好皇祖父直接欽定大哥做儲君算了。
大哥說,四叔曾經教他們,一個不敢剖析內心,自我批評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不斷進步,不斷優秀的人。
父親無疑證明了,四叔這話是真理啊!
鐵頭娃滿腹牢騷,氣呼呼走了。
出朱標御書房,直接離開金陵城,去鳳陽了。
通州。
蒸汽動力戰船的速度很快。
僅用一個時辰,呂珍統帥的燕華海軍艦隊,就從松江口抵達通州。
戰艦所有火炮炮位上,海軍將士已經嚴陣以待。
炮衣已經退下。
發射藥、彈丸也已裝填完畢。
旗艦艦首。
葉開等年輕參謀們,站在呂珍身后,舉著望遠鏡,觀察前方遠處。
葉開放下望遠鏡。
擔憂道:“部長,再往前,就是通州炮群了,太子監國主政第一年,從咱們燕華購買了一百門岸防炮,據說,這通州段河道兩岸,就建造了一個,擁有二十門岸防炮的炮群……”
不光如此。
朝廷的技術能力,雖然還不能鑄造新式的大口徑大威力岸防炮。
據說,為了加強炮群。
還布置了,很多老式的海軍艦炮。
“所以,部長,我建議,咱們的運輸船先留在后面,十六艘鐵甲艦……”
呂珍聽著,點點頭。
鐵甲艦皮糙肉厚,防護能力強。
即便是岸防炮,想要擊毀鐵甲艦也不容易。
用鐵甲艦,試一試通州河段炮群會不會對他們開火。
一旦開火,鐵甲艦反擊,摧毀炮群。
后勤運輸船雖然使用的是大型整體式鍋爐,也沒有鐵甲,可造價依舊不菲。
一艘就十萬兩銀子呢!
“好,就按伱說的做,命令第二艦隊徐憲昌部……”
“部長。”葉開突然開口,打斷呂珍,“我反對第二艦隊為主力……”
呂珍眼神犀利,嚴厲瞪視葉開。
他知道葉開為何反對徐憲昌統帥的第二艦隊為先鋒主力。
這小家伙,因為陳朝海戰中,徐憲昌放走陳壽。
一直懷疑,徐憲昌和大明的關系。
其實,不光這小家伙懷疑,他身為海軍部長,自然知道,徐憲昌已經上了軍情司和紀律督查署的重點觀察名單。
其實,他就是想借此事,試探一下。
他們燕華海軍,培養出來的少將戰斗艦隊指揮官,是不是真的是太子的探子!
一個燕華人。
尤其是燕華的軍人。
這么多年,生活在燕華,如果,還想為太子賣命。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這個人,不認同兩個理念、兩個主張,還死抱著中原那一套尊卑貴賤。
在燕華的官員中,有沒有這種人?
而且還不少!
畢竟,中原幾千年施行這一套,人分三六九等,對一些已經功成名就的燕華官員將領來說,還是很有誘惑力的。
這些年,不間斷的政務培訓、軍中教育。
就是要打掉這種陳腐思想。
在觀察名單中的一些人,沒有受教育改掉這些毛病,都被陸陸續續罷免。
甚至,清洗掉了!
這些年,其實燕華也不平靜。
海陸軍軍中還好。
軍隊相對封閉。
環境比較純粹。
這些年,只有二十個校級以下將領被勒令退役。
還沒有少將級別以上將領,發生這種事情。
徐憲昌是唯一一個,將級將領,上了軍情司以及紀律督查屬秘密名單的人。
至于文官。
這些年,被處決的。
被罷免、以及坐牢的,那可就多了。
陸陸續續,已經有兩百多人了!
對于這種情況,上至王爺,下至他們這些中樞高層,也并不悲觀。
用王爺的話來說,這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
在他們前進的道路上,有些人,勢必跟不上大家的步伐。
如果拉一把,拉不動、挽救不了的,那只能拋棄。
如果這些人還想阻擋大家繼續,沿著一條光明正確的道路前進,那就鏟除!清洗掉!
對待徐憲昌,也是如此。
若此人思想頑固腐化,拯救不了,拋棄、清洗掉,雖然痛心,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去傳令!”
葉開看著呂珍嚴厲的神色,無奈轉身離開。
嗚嗚嗚……
長短不一的汽笛聲中。
徐憲昌統帥的第二艦隊,汽笛聲響起回應,迅速脫離艦隊,沖向前方。
通州炮群。
每一門岸防火炮后面,除了炮兵,還站著四五名不等的步軍士卒。
這些步軍士卒,手持上了銃劍的火銃,對準炮兵。
像極了督戰隊。
一名步軍標統,腰間掛著佩刀,手按刀柄,臉色陰沉恫嚇,“松江口水師大營,已經不戰而降,放燕華海軍進入內陸水道,本標統奉宋統制的命令,駐守通州,監督你們這些水師叛徒,若是燕華海軍沖來,爾等效仿松江口水師大營,本標統會立刻將爾等這些叛賊,盡數斬殺!”
炮群炮兵全都憤怒看著這名標統。
朝廷的岸防炮,效仿燕王燕華,不隸屬步軍,是由水師統帥。
可就在宋忠南下不久后。
眼前這個,宋忠麾下,太子衛率的標統,就手持旨意,進駐通州炮群。
據說,是要等水師占領雞籠嶼,就第一時間乘船前往雞籠嶼,占領雞籠嶼。
可燕華海軍越過松江口水師大營。
狼煙示警傳來后。
太子衛率這名標統,竟然直接破壞規矩,接管了他們通州炮群。
還把他們通州炮群標統,在接管中,誤傷射殺。
“標統!燕華海軍沖過來了!”
一聲大喊,打斷這名標統。
這名標統轉身,看著第二戰斗艦隊,五艘鐵甲艦,劈開水浪,以極快的速度,橫沖直撞而來。
臉色瞬間大變。
嗵嗵嗵!
炮擊聲響起。
“該死!燕華海軍真敢開炮!”這名標統臉色瞬間變白,凄厲大喊:“反擊!反擊!”
此時。
后方旗艦。
呂珍的臉色也變了。
徐憲昌率先開炮!
徐憲昌違背了王爺的命令!
王爺給他們的命令是:不打第一槍,一旦大明率先開火,堅決反擊!
‘徐憲昌為何這樣做?’
呂珍雙手緊緊攥著護欄,瞇眼,眼縫中,冷冽寒光,左右閃掠。
緊緊盯著,第二戰斗艦隊的旗艦。
只有旗艦開火了。
這艘旗艦的艦長,恰恰由徐憲昌兼任!
他無法判斷,徐憲昌這樣做的目的。
不過,現在已經開火了,戰爭已經打響,只能等戰爭結束后,再查明緣由了。
現在就算命令徐憲昌停下來。
通州炮群就不還擊了?
燕華海軍率先開火了!
就當岸防炮群督戰隊標統,恐慌呼喊反擊時。
數名斥候,翻身上馬,帶著燕華海軍率先開炮的消息,快馬加鞭,沖向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