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狄道上,一支龐大的隊伍,緩緩而行。
數不清的騎士,在前方開路。
一面又一面旗牌,被領頭的騎士高高舉起,沿途所過,一切官紳百姓,遠遠的看到動靜,就趕緊主動退讓到道路的一側,靜靜等待著這支龐大的隊伍通過。
“資政殿大學士!”
“太中大夫!”
“御賜紫金魚袋!”
“上護軍!”
“河內郡開國候!”
“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使!”
“提舉熙河蘭會路農田水利使!管內勸農使!觀察處置等使!”
一塊塊旗牌,彰顯著其主人的威權與圣眷,也宣示著其主人的來歷與跟腳!
所過之處,一切官商士農,唯有戰戰兢兢,躬身行禮:“白身(下官/末將),恭拜經略相公(大帥)!”
呂惠卿,騎在馬上,高昂著頭,無視著道路兩側傳來的恭維聲。
他本就驕傲!
到了熙河后,更加驕傲。
因為……
他到任后發現——這熙河路的官場,對他而言,實在有些過于簡單了。
硬要打比方的話,他的到來,就類似于一個正奏名進士回鄉辦私塾。
鄉中一切,嘎嘎亂殺!
沒辦法,誰叫這熙河路是大宋朝歷史最年輕的路呢?
在王韶開邊前,此地已長期陷蕃。
而且,因為吐蕃帝國比大唐崩的還早。
這直接導致了,熙河諸州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一片混沌。
諸部彼此攻殺,你方唱罷我登場,什么秩序?制度?建設?不存在的!
直到唃廝啰出現,才終于給這片混沌的地區帶來了一點秩序。
但唃廝啰死后,一切又迅速的恢復原樣。
粗粗算來,熙河諸州開始有制度、文明建設,也就這最近的十來年。
像蘭州、會州,更是在元豐五年后,才慢慢的安定下來,納入大宋朝的統治。
在王韶之后,熙河路又長期是李憲執掌大權。
李憲這個人,終究是內臣,雖然帶兵打仗是很厲害的。
但,地方建設和治理的水平,就很一般了。
其在任的時候,幾乎沒怎么把心思放在治理和建設上。
所以多數蕃部,也一直保持著舊年的生活習慣。
放牧的繼續放牧,半牧半耕的繼續半牧半耕。
水利是什么?
建設又是什么?
壓根沒有人關心。
直到趙卨接任,才開始重視這些事情。
這位老吏,在任雖然不過兩年多,但修復、新建了許多渠道。
還大力推廣了水車、牛耕等中原農業機械、技術。
但也就僅限于此了。
因為,在元祐元年后,確定要離任的趙卨,開始把精力集中到了他家的棉莊上。
為了搞好棉莊,他幾乎把大半個邛州趙氏的青壯,都喊到了會州、蘭州。
所以,到呂惠卿到任的時候。
熙河路雖然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但這種變化是建立在過去一無所有的基礎上的。
這就讓呂惠卿很開心了。
一張白紙!
一塊可以任由他發揮自己想象力和抱負的三千里之地!
這實在是太棒了!
關鍵,這里還沒什么掣肘。
無論是舊黨,還是新黨的勢力,在這里都只有小貓三兩只。
唯一成氣候的,也就是熙州州學中的橫渠門人而已。
但橫渠一系,哪怕在張載活著的時候,影響力也不大。
張載一死,更是幾乎煙消云散。
要不是當今天子拉了一把,橫渠一門的思想與著作,早就被二程給吞了——二程和張載有親戚關系,張載去世后,有許多橫渠門人,轉投二程,因此完全可以合法合理的將橫渠思想、主張并入自身。
所以,呂惠卿并沒將熙州州學里的橫渠門人放在眼里。
在他看來,那只是一群喪家之犬。
唯一的靠山,只是一個熙州知州游師雄而已。
所以,在呂惠卿眼中,熙河路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根基之地!
只要把熙河路建設好,并讓熙河上下,都接受他的思想和主張。
那么,假以時日,這里就是他呂惠卿的呂學的大本營。
所以,呂惠卿到任后,就開始無比積極的巡視諸州。
一邊走,一邊看,一邊與父老(蕃部首領)交談。
慢慢的,一點一滴的勾勒著,他自己的藍圖。
到得現在,他已經有想法了。
唯一的障礙,就剩下了一個——朝廷,準確的說,當今天子是否會支持?
所以,就有了他親自帶隊,護送著剛剛從梁乙逋處贖回來的歸義軍后人,以及大唐賜給歸義軍節度使官印、告身、服章,來到這熙州的抹邦山朝圣的事情。
這是為了向汴京表忠——官家,我呂惠卿才是您最忠心的臣子!
您看,臣對您的一切指揮,都是一絲不茍的執行。
即使,只是內降的并未經中書省草擬、門下省復核、尚書省下降的文字!
臣也依舊是認認真真的執行。
這樣想著,呂惠卿就回頭看了看,在他身后的那個龐大車隊。
數百名神色依舊有些驚慌的老幼婦孺,坐在一輛輛牛車、馬車上。
他們就是,昔年曾收復河西,擊破吐蕃,威震西域的大唐歸義軍僅剩的后人了。
他們多數都已胡化。
就連膚色、容貌,都已經和中原有了不同。
在他們的身上粟特、吐蕃、回鶻、黨項的血統,說不定已經高于漢人了。
但,有一點,他們傳承的很好——至今,他們中都有人會說中原官話。
雖然可能說的有些別扭,講的也有些生疏。
同時,他們還保留著昔日大唐賜下的告身、官印。
其中,甚至還有人保留著大宋太祖、太宗授給的官符、告身。
或是某某校尉,或是某某判官。
這些東西,證明了他們的身份——歸義軍之后。
可惜的是,昔年收復河西的瓜州張氏,已無后人了!
他們已經被回鶻人,斬盡殺絕。
如今迎回來的,實際上是張氏歸義軍政權覆滅后,由瓜州、沙洲本地豪強曹氏重建的歸義軍二代政權的后人。
而這個二代歸義軍,在仁廟時,為元昊所滅。
其滅亡的時候,實際已經不算一個獨立政權了。
只是回鶻人的附庸、傀儡罷了。
其存在的目的,也是為了替河西回鶻騙大宋朝貢賜物。
想到這里,呂惠卿就瞇起眼睛,回憶著梁乙逋的使者和他說過的話。
“上國相公容稟……”
“下國境內,還有昔年肅州龍氏、索氏以及瓜州李氏遺種……”
“若上國愿贖……亦可商榷!”
龍氏是吐蕃化的豪強,索氏是粟特化的豪強。
至于李氏?
自然甘州回鶻的后人。
這些都是曾經的大唐藩屬,亦曾臣服、朝貢于大宋。
但后來都被黨項人滅亡。
河西走廊,就是在這些勢力被消滅后,才落入的黨項之手。
也正是掃平了河西,打開了商道。
元昊才敢叛亂!
如今,梁乙逋是崽賣爺田心不疼,居然連這些人都敢賣!
這叫呂惠卿,不由得心動起來。
因為,這些人和現在被贖回來歸義軍的后人不同。
他們是河西地頭蛇!
尤其是回鶻李家——這可是甘州回鶻可汗的后人!
身體里真的流著大唐天子血脈的貴種!
若梁乙逋真的敢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