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的亡靈？”
艾華斯有些訝異。
因為他是貨真價實的牧師——第三能級的牧師，稍弱的主教也就是這個水平。他不可能無法分辨亡靈與活人。
在艾華斯的視界中，無論是矮人磁錘還是老威廉都是貨真價實的活人。而根據他們的說法，他們都是從沼澤進入的鷹岬村，都是長老口中的“復活者”。
“事實就是如此。”
老人緩緩點頭，用那獨眼注視著的艾華斯：“我會告訴你這個秘密，也是因為……你是雅各布所選的繼承者。而雅各布對我們有著永世無法回報的恩情。”
“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尋求祖父的傳承。”
艾華斯直言不諱：“所以我需要更多的知識，更多的真相——所以還請您將更多的真實告訴我。”
“理應如此……”
老人輕聲說道。
他用手杖撐著身體，慢慢站了起來。
他一步一晃的走著，在艾華斯的攙扶下接近了窗臺，注視著遠處不知何時已然升到高空的太陽。
“我問你一個問題，艾華斯……伱是城里人，也是大學生。想必比我們這些老東西腦子好使的多。”
“您請問。”艾華斯禮貌的回應道。
“假如有這么一個人……他在死亡后沒有任何人看到他的尸體、也沒有任何人得知他的死訊，他的尸體就被某處的沼澤所吞噬。
“而緊接著，與這片沼澤相連的另一片沼澤、吐出了與他完全相同的另一個人。這個人的知識、記憶、人格、能力都與死者完全一致，身體也是人類的身體、甚至連胎記與暗傷都一樣。只是沒有死亡的記憶。在他醒來之后……他只認為自己昏厥過去，然后被人撿了起來。
“那么，你認為這樣的一個人，他算不算是用前者的尸骸所呼喚的亡靈呢？”
老鄉紳緩緩說道。
艾華斯聽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這是一個經典的思想實驗。
它叫做“沼澤人悖論”。
假設在某人死去時，因為極為巧合的反應而恰好誕生出了原子級別上與前者一模一樣、并且持有前者幾乎所有的記憶與知識，只是沒有死亡那一瞬間記憶的復制體……而這個人在醒來之后，就立刻恢復了如死者一樣的生活，繼續讀自己沒讀完的書、第二天照常上班。
那么這個人，和死去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嗎？
這讓艾華斯聯想到EVE這個游戲的“蛋人”——在某個飛行員即將死去的時候，太空艙系統就會瞬間將其殺死、并且用足以摧毀大腦的強力掃描將一切記憶與知識保存下來，再通過超光速技術將資訊傳到另一處，使用克隆體將其“復活”。
那么通過這種手段復活的人，還是那個自己嗎？亦或是一個新生的自己？
艾華斯心中一沉。
——因為他緊接著就想到了自己。
如果說“蛋人”或者“沼澤人”不是真正的自己，那么……他自己呢？
他也有一部分是艾華斯·莫里亞蒂，但也有一部分不是。他因為某種不明原因而覺醒了前世記憶，可那“前世”真的是他自己嗎？如果只有記憶傳送了過來，那么他還是那個過去的自己嗎？
而如果過來的是靈魂，那么他還是艾華斯嗎？
過去的艾華斯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但如今這個問題卻自己找了過來。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艾華斯沉默了許久，只能誠實的搖了搖頭。
他是真的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因為這個問題已經觸及到了他自己。就算艾華斯給出一個答案，那也絕對是沒有經過仔細思考、傾向于糊弄人的答案。
可哪怕是這樣虛偽的答案，艾華斯也不想給出。因為他不想這么隨意的對待自己。
“你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
老鄉紳嘆了口氣：“但他們就是這么來的。
“第一個通過這種途徑進入鷹岬村的外鄉人，就是威廉監察。而創造了這個特殊的復活儀式、并通過這個儀式將他丟進來的人……
“就是你的祖父，雅各布。”
——那一瞬間，艾華斯突然就回憶起了自己剛結束不久的晉升儀式。
在那家旅店中，還年輕的雅各布就接觸到了威廉監察。而如今看來，威廉監察的外貌與當時并沒有太大變化……
如果說這是現實中確實發生過的事，僅僅只是夢境這部分被偉哲修改過的話……
那說明，真正的威廉恐怕已經死了。
沒有艾華斯的牧養法，一個即將孵化的夢魔是無法被解決掉的。更不用說還有一個地縛靈守在那里……雅各布能逃出來，活到生孩子已經很讓艾華斯訝異了。
那位威廉監察看起來也不是很強的樣子。他大概率已經死在了那里。
因為他們曾經并肩戰斗……或者是得到了對方的許可，雅各布決定使用他的尸體進行了實驗，看看能不能將他復活。
但是復活之后的威廉已經失去了與雅各布相識的記憶。所以在他的話語中，他與雅各布第一次會面，才會是在自己進入鷹岬村之后。
“第一次進入村子之后，雅各布就給我們帶來了新人口。這些通過他的復活儀式而進入村中的外鄉人，給了村子些許活力。它終究是沒有徹底凍結在寒風之中。”
老人回憶著過去，緩緩說著：“而他第二次回到村子之后……他似乎在忙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準備什么儀式，我也不知道他動了什么手腳。但就是從那時開始——村子里開始有孩子誕生了。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在這個時光凝滯、與世隔絕的村落中，第一次出現了懷孕的原住民。
仿佛徹底凍結的時光再度開始運轉……盡管運轉仍舊僵滯，但那被冰封的水車終究還是慢慢轉了起來。
“……所以村子里，才會沒有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嗎？”
艾華斯頓時恍然。
不是因為那個年齡段的年輕人都已經死了、或者離開了村子。
而是從那之前，就沒有人懷孕過。
緊接著，艾華斯也意識到了另一件事：“那不是說，也沒有多少人死過嗎？”
沒有外來人、也沒有新生兒，人口只降不升、很快就會變成徹徹底底的死村。
但這村子顯然已經存在很久了。而且街上還能看到不少中年人……
“……還是說，村民無法生育也是不久之前的事？”
艾華斯試探的詢問著。
如果村子就是從四十年前封存的，那倒是可以理解。時光停滯了四十年，然后再度開始流轉……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如今變成四十多歲的大叔，這倒是對得上。
老人卻只是搖了搖頭，并沒有多說些什么：“哪有那么短。
“我等都是向琥珀販賣了自己的靈魂，尋求庇護的琥珀之民；我等都是已經被砂時計遺忘的殘影。能夠繼續活著就已經是極限了……怎么可能參與‘新生’的儀式。
“生育是一種極為神圣的大儀式。它預示著新靈魂的誕生，是九大道途共同作用的結果。那不是我們這種連名字都已經失去的人配的上的。”
艾華斯眉頭緊皺。
外鄉人。
新生兒。
他們的共同點到底是什么……
祖父在這里做的實驗，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思考了很久，最終卻是莉莉微微睜大了眼睛、意識到了什么。
她輕輕拽了拽艾華斯，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艾華斯的表情一頓，倒吸一口涼氣。
他意識到了最離譜的一種可能——但更離譜的是，那種可能甚至是最有可能的。
“老先生，”艾華斯突然開口問道，“那些從沼澤‘復活’的外來人們……他們是有靈魂的嗎？”
——沼澤人悖論，其實是有解的。
因為地球上是沒有“靈魂”的。正因為沒有靈魂，所以物質亦或是思想才能成為“何為我”這個哲學問題的正反方。
但是這個世界不同。
這個世界是真的有靈魂的——不僅有，某種意義上還是存在“輪回”與死后世界的。
盡管不是死后直接一對一轉生成下一個人。而是類似回收機一樣回歸世界，再由世界誕生出新生兒……但它的確是存在獨一無二的“靈魂”。它的獨特性甚至到了能夠將對方制造成亡靈，來阻止對方轉世或者抵達死后世界的程度。
反過來說，如果那個人死后變成了使徒、那么也無法再將對方變成亡靈。因為那個唯一的靈魂已經被人拿走了。
除非……
艾華斯突然聯想起來，為什么自己作為牧師卻無法辨認出對方是亡靈。
——牧師判斷對方為亡靈的標準到底是什么呢？
他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但如今，這個近乎脫口而出的答案卻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說這里的時光停滯，不進不出。
——那么外鄉人與新生兒那些“多出來”的靈魂，又是從哪來的？
老鄉紳沉默了。
他緩緩回過頭來，昏黃色的獨眼注視著艾華斯。
“有的。”
老人答道：“他們都有完整的靈魂，與生前完全一致的靈魂。
“但就在沼澤中的深淵里，還儲存著另一個靈魂。那是他們生前的靈魂。”
艾華斯終于確定了，祖父雅各布躲在鷹岬村做的研究到底是什么、高貴之紅為何那么想要他的研究手稿……
——他在試圖復制人類的靈魂。
更新完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