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內,諶佳欣的詢問還沒有結束。
“回答的這么干脆,你就一點也不猶豫?你山下可是還有家人在的。”
他臉龐木訥,依舊點頭:
“嗯。”
諶佳欣有些好奇:“理由,能不能說說。”
歐陽戎直言道:
“第一,小姐對我不薄,相信哪怕出事,也能善待我在山下的家人。
“第二,我在膳堂認識一個同僚,名叫吳翠,好像和小姐提過,她就進過一次水牢,給五神女送飯,不僅沒事,還得到五神女教誨,傳授劍術秘笈,直到現在她都還在惦記著這件恩情,守在膳堂,值守夜班,等待機會再進去一次。
“當然,她此前是稀里糊涂進去的,沒有小姐這樣的貴人講述,她也不清楚其中緣由,不知水牢風險……但是,既然她能沒事,想必我也不至于運氣太差。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還是不講為好。”
諶佳欣追問:“講,為何不講。”
歐陽戎點點頭,直接大實話道:
“第三,小姐剛剛只是說我若有退意,你會考慮,但是沒說,一定會同意,或者說,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進水牢的機會就在眼前,小姐是鐵定不會同意讓我走的,反正來都來了,進去就完事了,無需多想。”
諶佳欣原本聽他說前面兩點時,眼神淡然,俏臉有些乏乏可陳的神色,直到此刻,聽到這最后一個理由,眼瞼頓時抬起,認認真真的看了眼他,唇角壓不住的笑意。
似是在她眼里,前面一萬個表忠心或夸贊的理由,都比不上最后這一句話。
“呵呵,柳阿良啊柳阿良,你說這話,就不怕本小姐生氣?雖然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本小姐只會稍稍考慮,不會真放你走。”
歐陽戎搖頭:“小姐會不會生氣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小姐不會怪罪我,所以可以放心講。”
諶佳欣突然冷笑一下:“哼,因為需要你進水牢,需要你做事,還需要用上你?”
“不,因為我是小姐的人。”歐陽戎戴著面具,頂著這一副憨厚老實的神態,一字一句的說到了面前桀驁小娘的心坎上去:“因為我們,是自己人。”
諶佳欣登時心花怒放。
看她小臉上驀笑扎歡的表情,顯然是歐陽戎說的話,讓她聽得十分的舒坦受用。
“坐下一起吃吧,賞你的,柳阿良。”
諶佳欣開心的揮了揮小手。
厭蠢的她,遇到不是蠢人的他,嘴里話語也多了些:
“陳氏一直說你木訥呆笨,不懂人情,要我看,會覺得你木訥呆笨,才是那個笨蛋,柳阿良,你沒進竹堂真可惜了,更可惜的是,還不是女兒身,本宗并不適合你發展,否則蘭堂那邊很適合你。”
她輕笑一聲:
“所以在這兒,你只能做一個膳夫,不及你的其他同伴,這就是命,不過,你的命不差,因為遇到了本小姐,本小姐是不會虧待你的,至于為什么,很簡單,你剛剛有說,因為我們是自己人,本小姐絕不虧待自己人,但是也絕不饒恕自己人中的叛徒,你明白了嗎?”
歐陽戎點頭:
“小姐是真性情。”
“阿翁也這么說我,不過他說這樣不好,容易被有心人利用,過于信任身邊人,但是我倒是覺得,連身邊人都不信任,都團結不起來,疑這疑那的,那還怎么去做大事?”
諶佳欣夾了口菜,一邊嘴里嚼著,一邊有些傲嬌的抬起下巴: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利益要好好分配,做大事不拘小節!就這么簡單,阿翁那套或許是對的,但我諶佳欣也沒錯!”
面前小娘話語宛若雪白的劍刃,斬去亂麻,快言快語,意氣極盛。
青銅面具下一直保持冷靜理性的歐陽戎,都不由的抬起眼皮,多看了一眼她。
這個諶佳欣,能成為年輕一代越女中僅次于阿青的拔尖小娘,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與阿青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情風格。
這估計也是六女君替她姐姐代師收徒的原因。
不知為何,此刻的歐陽戎,聽完諶佳欣話語后,心里稍微生出些許不適滋味,這不適之中,有愧疚、有不好意思等情緒……
他蠻想回答諶佳欣,告訴她,其實她阿翁說的沒錯,老人言還是該聽聽的,防止再被除了他外的壞人給騙。
不過這些話當然不能明說,只能默默咽回肚子里。
他又不是她阿翁或阿爹,多嘴這么多干嘛,而且,看樣子后兩者也管不了有些桀驁的諶佳欣。
旋即,在諶佳欣輕點下巴的示意下,歐陽戎以舒服姿勢坐下,二人面對面的一起用膳。
不多時,桌上的菜肴吃得差不多了,二人碗里的米飯也已經見底,諶佳欣飯量不比歐陽戎小,許是劍澤特有的節儉風俗,她與每次臨時回家的阿青一樣,把歐陽戎做的飯菜,吃的津津有味,沒有浪費。
很快,飯后二人又閑聊了起來。
歐陽戎打開食盒,收拾碗筷之際,不動聲色的問:
“小姐,你說五神女不允許有靈氣修為的玉堂越女進入水牢,難不成有靈氣修為者,在水牢中會有危險?只有、只有咱們這樣沒有煉氣過的普通人,才能進去?”
諶佳欣聞言,想了想,說:
“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師尊從沒提過這道禁令緣由,不過你這推測倒也合理,不過,玉堂內師姐們私下的觀點是,水牢內各個牢房,關押著萬分危險的罪囚,一個個都是窮兇極惡之徒,放在外面的山上,煉氣士群體中,也是惡貫滿盈,罪行滔天……師尊不想讓我們與之接觸,或許是以前發生過慘劇……”
歐陽戎本來聽的十分認真,結果后面聽到諶佳欣有些嚴肅的說到一個風聞八卦:
“我懷疑,是七師叔的那件事。”
歐陽戎下意識屏住呼吸:
“七、七神女?”
“嗯,就是七師叔,好像連七師叔都中招了。”諶佳欣瞇眼道:“聽說,以前七師叔就愛往咱們清涼谷這邊跑,剛開始是只在書樓觀閱書籍,精進劍術。
“可到了后面,七師叔漸漸常去水牢,找師叔敘舊,久而久之,好像是有那么一次,師尊臨時不在,七師叔被某個罪囚給蠱惑了,竟是帶著那位罪囚跑出了水牢,下山去了……大師伯得知此事,十分憤怒,還責備了師尊,師尊回來后悶悶不樂……特別是后面,不知是不是大師伯她們去山下捉人,七師叔重新回到了山門,但卻落了個殘……”
諶佳欣說到這兒,話語頓住,看了歐陽戎,略過了這道話題:
“我也是聽師姐們說的,那時咱們還不在,還沒有進入劍澤……反正,雖然七師叔最后還是被大師伯她們帶回山了,但是卻受了重傷,那個罪囚也被師尊重新關進了水牢……可這事還是鬧的大師伯、師尊她們很不開心,師尊也很內疚,后面愈發收緊了規矩,不允許任何越女踏進水牢一步,這點沒得商量,哪怕是我這位嫡傳弟子也不要,水牢那扇門,只有師尊能夠出入。”
諶佳欣說那么這里頓了頓,補充了一句:“當然,外加你們,萬不得已情況下進入送齋飯的膳堂雜役……”
歐陽戎本來還以為諶佳欣在說什么絕密之事,結果聽完后,仔細一分析,突然發現諶佳欣嘴里說的這事,不就是他和繡娘的事情嗎?
壓根就不是什么他不知道的新鮮事,都是老黃歷了:
當初在龍城縣東林寺,繡娘為了救他,救剛開始“溺水身亡”的他,回到劍澤后,趁著師姐不注意,從清涼谷水牢里悄悄帶出來了孫老道,違背了劍澤的規矩。
后面歐陽戎截胡鼎劍匠作,與丘神機大戰后,再度重傷,繡娘又去請了孫老道一次,而這一次,雖然依舊救回了他,一雙清澈眸子卻失明了……
歐陽戎下意識的想要深呼吸,不過瞬間意識到諶佳欣在看著他,努力憋住了細微表情。
“原來如此……”
諶佳欣點頭:“所以,這水牢里面的罪囚太危險了,估計除了那個神醫……那個鶴氅裘老道士外,都不是好惹的茬,柳阿良,你這次進去,記得不要招惹其他罪囚,只找那鶴氅裘老道士一人,明白嗎,切記切記。”
“嗯嗯。”
歐陽戎下意識點頭,不知想到什么,多看了眼諶佳欣,還是忍不住開口:
“那小姐可知……那位帶壞七神女使她失明的罪囚是何人?”
諶佳欣搖搖頭:“我怎么知道,估計已經死了吧,我若是大師伯,也不會饒了這罪人,別說大師伯了,光師尊她就能收拾了他。”
歐陽戎忍住了吐槽欲。
說的煞有其事的,結果連那個“帶壞”七師叔的罪囚就是那個穿鶴氅裘的老神醫都不知道,一會兒接近一會兒遠離的,左右互搏是吧。
不過,話說回來,某種意義上,諶佳欣所理解的那個“罪囚”,孫老道不算,這人應該是指他才對……
回過神來,歐陽戎發現諶佳欣正直勾勾的盯著他。
他臉龐依舊保持平靜,心里卻下意識閃過“是不是暴露”的念頭,不過很快,諶佳欣的話語打消了歐陽戎的這個猜測:
“你們這些雜役沒有靈氣修為,又沒法離開劍澤,人微言輕,里面的罪囚們蠱惑你們無用,而且你們既然是雜役身份,煉氣天賦也是平庸,個別罪囚傳授絕學的許諾,對你們也不管用……這能避免不少慘劇發生。”
諶佳欣冷靜分析道:
“想必這也是師尊允許你們進去送齋飯的原因,而不是因為覺得你們的命不值錢,師尊還是良善的,正常情況下,只要你們老老實實送齋飯,在師尊附近待著,也就是她能出手救人的范圍……不偷偷亂闖牢房,問題都不大的……
“不過,柳阿良,你要幫我找到鶴氅裘老道士的牢房,不免要稍微接近那些罪囚,危險還是有的,畢竟連七師叔那樣的神仙人物都會中招,更何況你……
“這也是我今日愿意和你說這么多話的原因,才不是因為你做的這頓飯……你小子記好了,千萬千萬不要相信水牢里那些罪囚的話,他們非常危險,否則也不會被關在里面了,自然是徹底殺死麻煩,活著放走也麻煩,只能關著了。”
歐陽戎十分真誠的點頭:
“明白了,小姐,我會小心。”
諶佳欣凝視了會兒他,輕輕頷首:
“還行,認識這么久,你小子的表現算是靠譜。”
見歐陽戎收拾的差不多,諶佳欣站起身來,拎起佩劍,挽了個劍花,反手豎于背后,走出亭子,丟下一言:
“走了。你回去等著吧。”
歐陽戎回過神,回過頭,剛要出聲送行,卻瞧見諶佳欣前行了沒幾步,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朝他道:
“差點忘了說了。”
她有些壓低嗓音,小臉嚴肅起來:
“記住,水牢內,除了門口處,師尊修煉、歇息的那間守衛房外,往里走,大致有十間牢房,聽說,分別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個字號。
“數字越靠前,牢房內關押的罪囚越危險。
“鶴氅裘不知道是幾號房,但你最好是從最外面往里排查,去找他,不要一下進去太深……”
歐陽戎將這些水牢秘辛默記心中,同時。不動聲色的問:
“若是找到了鶴氅裘老道士呢?該怎么做?要傳些什么話?”
諶佳欣卻斬釘截鐵道:
“你什么也別做,也做不了,先只需要記住牢房號即可,等出了水牢后,第一時間來找我……這是你目前的最大任務,明白嗎?不要自作聰明,這鶴氅裘老道士不是你們對付的。”
那你要怎么對付?和他做啥交易……歐陽戎心里吐槽了句。
想了想,他又問道:
“小姐,有個問題,里面十座牢房全都滿人了嗎?”
諶佳欣白了他一眼:
“這個我怎么知道,本小姐又沒進去過,所以才會找你。”
她撇了撇嘴,哼了一聲:“這些,是你要去打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