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周亞梅看著躺椅上的吳淑萍問道:“想回鋼城,還是留在內地?”
“不知道,我還在想。”
吳淑萍手里捧著咖啡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目光有些無力地說道:“這是我近幾年來遇到的最困難的選擇題了。”
“或許你想要的太多了。”
周亞梅喝著同樣的咖啡,是原味兒的那種,她就喜歡這種苦味。
也許人生的苦澀已經讓她產生了麻木的感覺,只有更濃烈的苦味才能喚醒她的精神。
“是嗎?也許吧——”
吳淑萍輕輕地翻了個身,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也無法念出心中的苦。
也許這就是詩文里說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仿何必曾相識”吧。
“你是怎么走出來的?”
吳淑萍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兩人初次相識還是業務上的溝通。
那時候周亞梅負責回收站的人事工作,但很多人都沒見過她本人。
吳淑萍是生了孩子以后,這才正式接手津門順風貿易公司,以及回收站在津門的業務關系。
可以這么說,吳淑萍的人事關系檔案是周亞梅建立的,工資也是周亞梅根據李學武制定的標準提交的。
定級審核是趙雅芳,日常發放審核是位于一監所的財務結算中心。
回收站、東風三一建筑、東風俱樂部、津門順風商貿、東風船務這些單位的人事關系都掌握在周亞梅的手里。
你可以說當時的周亞梅沒有什么實權,但不能說她不受重視。
李學武能接受所有人的背叛,唯獨不敢說周亞梅背叛他會發生什么。
當然了,周亞梅也對得起李學武的信任,即便是在工作交接的時候,她依然出色地、毫無保留地幫李學武的私有經濟體系建立起了完整的管理結構。
周亞梅的身世和背景被弱化了,很少有人談論起她的過往,只有當年經歷過這些事,或者聽說過的才知道。
湊巧,吳淑萍便是從其他渠道了解了周亞梅是怎么接觸到的李學武。
同樣的,她也知道了周亞梅的出身,以及她愛人的那段過往。
如果單純地講出這件事,是有些狗血的,甚至會有人鄙夷周亞梅。
但放在這個時代,這個時期,今天的吳淑萍太能理解她的感受了。
李學武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但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男人。
吳淑萍之所以來鋼城,原因很簡單,她確定李學武從沒有對不起她。
相反,因為賴家聲她愈發覺得自己虧欠了李學武,愧對他的信任。
尤其是下午的見面,李學武一如既往的關心和信任,讓她無地自容。
她真想帶著賴家聲來鋼城,也讓他好好跟李學武聊聊。
如果李學武還愿意見他的話,如果李學武還愿意跟他聊聊的話。
可如果李學武愿意給賴家聲機會,就不會安排賴家聲來內地了。
更不會安排他來見自己,就連賴家聲自己也知道,他死期將至。
她不相信李學武的話,那些一家人去港城重啟新生活的話。
不是她信不過李學武,更不是她失去了對李學武的信心,而是她信不過李學武如今所擁有的影響力。
如果她還是那個剛從大學里被李學武解救出來的物理教授,也許她真的就信了,但現在的她已經全面了解了李學武在內地和港城的能量。
不能說她知道的太多了,李學武既然敢說這句話,就有膽量放她離開。
可是,賴家聲呢?
賴家聲在港城做的錯事,造成的影響,以及死的那些人……
吳淑萍信得過李學武,但信不過李學武事業上的合伙人。
無論李學武知不知道,他都不會親自動手,動手的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她真的應了李學武,全家從津門離開,她想都不敢想,路上會發生什么事。
翻船有無數種可能和理由,她愿意陪著賴家聲用生命賭一把,或者償還李學武的情誼,可李信呢?孩子呢?
吳淑萍無法接受兒子小小年齡便因為大人的過錯成為犧牲品。
所以,李學武給了她離開的選擇,她是不敢選,也不能選。
現在的她已經不是那個單純又善良的物理教授了,為母則剛,她要為兒子撐起一片天空。
就像眼前的周亞梅一樣,看看付之棟被她照顧和養育的有多好,吳淑萍仿佛就能看見李信的未來模樣。
所以她沒說,但她已經有了選擇。
“我嗎?怎么走過來的?”
周亞梅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墻邊的柜子旁,從架子上抽出一支紅酒示意了身后的吳淑萍問道:“要不要來點?”
“我以前經常喝,家里釀的。”
吳淑萍慵懶地躺在皮質靠椅上,看著她說道:“真懷念那時候。”
“我聽他說了,你父親是大馬有名的富豪,家族也是名望之家。”
周亞梅從架子上摘下兩支紅酒杯,轉身回來邊走邊說道:“今天借你的光,否則他限制我喝酒的。”
“他會管你喝酒嗎?”
吳淑萍意外地抬了抬眉毛,看著她說道:“你好像已經習慣了。”
“說‘他’嗎?”
周亞梅笑了笑,將紅酒和酒杯放在了兩人之間的檀木小幾上,自己則靠著沙發坐在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你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她依舊是那般笑著,給兩支紅酒杯里添了氣味濃郁的葡萄酒。
“之棟爸爸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回家了,我就是靠這個才撐下來的。”
兩支紅酒杯半滿不滿,一支給了吳淑萍,一支留給了自己。
周亞梅輕輕舉起酒杯做了敬酒的動作,隨后豪爽地喝了一大口。
“呼——”
她的臉色瞬間紅暈了一片,像是找到了久違的感覺,這味道真醇。
“那時候我家里有好多酒,好多好多,都是進口來的。”
周亞梅介紹道:“之棟爸爸好像喜歡看我出糗的模樣,或者爛醉如泥之下的痛哭流涕,看最真實的我。”
“你們夫妻之間遇到了問題。”
吳淑萍同樣喝了一大口酒,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酒杯,看著她問道:“沒想過要解決嗎?”
“解決?怎么解決?”
周亞梅苦笑道:“他都不回家,更不跟我說話,連孩子都不看的。”
“他說他怕了,怕我,更怕連累到孩子,我說他這些都是借口。”
她微微搖頭道:“直到見他的最后一面,我才知道他是真愛孩子。”
“因為他?我是說……”
吳淑萍遲疑著指了指樓上,瞪大了眼睛懷疑地問。
“呵呵,怎么可能呢。”
周亞梅好笑地擺了擺手,道:“不是的,我們以前不認識。”
“那他——”吳淑萍好奇地問道:“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是之棟爸爸的事。”
周亞梅很坦然地講出了這一段往事,只是目光看著手里的紅酒杯,搖曳著的酒液透露著她內心并不平靜。
“你應該了解他的履歷,他是京城有名的刑偵專家,部里掛名的。”
她抬起目光,看向吳淑萍講道:“當時冶金廠還叫煉鋼廠,是紅星軋鋼廠的分廠,規模不小。”
“之棟爸爸的叔叔是軋鋼廠保衛處的處長,想安排他接班。”
周亞梅講到這里微微搖頭,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感慨世事無常。
“很復雜的案子,他追查到了鋼城,將之棟爸爸逼到了死角。”
“他來抓你了?”吳淑萍瞪大了眼睛,緊張的抿了一口紅酒壓壓驚。
“嗯,他先查到了我這里。”
周亞梅點點頭,一邊回憶著,一邊講道:“就在這間客廳,他看到了抽煙又酗酒的我,我還故意偽裝。”
“啊?你還抽煙嗎?”
吳淑萍這一次真的被驚訝到了,她不是驚訝于女子抽煙,而是在她的印象中周亞梅一直是不抽煙的。
“以前,會緩解愁緒。”
周亞梅看了她一眼,隱隱地提醒道:“希望你不要嘗試,因為沒什么用,只會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
“那你現在……”吳淑萍問道:“現在沒見你抽煙了也是他管的?”
“嗯,他自己也戒煙了。”
周亞梅點點頭,喝了一口紅酒講道:“這一點我真的很佩服他。”
“我只知道他戒煙了。”
吳淑萍點點頭,了然地講道:“沒想到他竟然是為了你。”
“怎么可能,他可不是為了我,他是為了他自己。”
周亞梅好笑地解釋道:“他讓我戒煙在前,自己戒煙在后的。”
“啊——原來是這樣啊。”
吳淑萍點點頭,看著她問道:“那后來呢,他和你之間……”
“我也是稀里糊涂的。”
周亞梅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回憶著講道:“現在想想都覺得好怪。”
“那時候沒這種感覺?”
吳淑萍好像很好奇的樣子,問道:“你們是那個時候在一起的?”
“不是,很久以后了。”
周亞梅回答的倒是很坦然,沒有遮遮掩掩,“他帶我們見了之棟爸爸最后一面,之棟爸爸托他照顧我們。”
“所以你才——”吳淑萍好像明白了,點點頭說道:“他確實值得信任。”
“不完全是因為這樣。”
周亞梅拿起酒瓶,給兩人的酒杯里又添了些紅酒,這才繼續講道:“我那時候還有些積蓄,又在醫院上班,能養活我和之棟。”
“只是中間出了一些問題,我和之棟有危險,便被他安排去了京城,住在他家里。”
“住在他家里?你們?”
吳淑萍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驚訝了,周亞梅所說的話真是……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明明已經承認了和李學武在一起,還能住去他的家里,這……
“我想要的并不多。”
周亞梅坦然地看著她說道:“所以直到今天我依舊心懷感激。”
這個回答倒是應對了她之前對吳淑萍的評價——她想要的太多了。
吳淑萍沉默了下來,她確實應該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次的問題解決后,我和之棟就回到了鋼城,選擇在這里生活。”
周亞梅自顧自地講述道:“一直到他來鋼城工作,我們就維持著這樣的關系,不遠不近,他養著我。”
“你希望他養著你。”
吳淑萍看向周亞梅,認真地講道:“你喜歡這種安全感,希望有一個理由得到他的關心和幫助。”
“嗯,你說的沒錯。”
周亞梅大方地承認了這一點,微笑著看向吳淑萍說道:“我需要他,就像這幾年的你一樣。”
“我……”吳淑萍再一次敗下陣來,被周亞梅說的啞口無言。
對比周亞梅的坦然和真誠,她這一晚問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
問題太多,坦誠不足。
是啊,就像這幾年的她一樣,同樣需要李學武,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捫心自問,她有沒有將對家聲的思念寄托在李學武的身上?
每當看見他來津門出差,抱著、哄著、逗著李信時,她眼中的柔情盡是給兒子的嗎?
同床共枕,她有沒有希望過他能主動一些,自己會不會拒絕他?
這些問題她不敢問自己,因為怕自己回答不上來。
或許她和周亞梅一樣,只不過周亞梅活的更坦然一些。
“你問我這么多年是怎么過來的,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些。”
周亞梅喝了一大口酒,看著窗外的夜空說道:“他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目標,也給了我衣食無憂的生活條件,我也想有個人依靠,過的輕松一些,那些年我太孤單也太累了。”
“我能理解你——”
吳淑萍喝多了酒,趴在躺椅上喃喃地說道:“正如了解我自己。”
“他總是這樣,對吧?”
周亞梅笑了笑,說道:“從來不講什么道貌岸然,卻有些小矜持。”
“你不主動,他就裝老實人。”
她笑著伸出手摸了摸吳淑萍的頭發,說道:“他不是一個好人,可也不是一個壞人,別怨恨他。”
“你誤會了——”吳淑萍初還沒聽出來,這會兒卻晃悠著從躺椅上坐了起來,紅著臉解釋道:“我們倆沒什么的,一直都是這樣的——”
“啊?是這樣嗎?”
周亞梅的反應有些浮夸了,更像是揶揄和調侃,好像逗她玩呢。
吳淑萍卻目光堅定地看著她強調道:“他從沒做對不起我的事!”
“啊!原來是這樣啊。”
周亞梅依舊是剛剛的語調,好像哄著她一樣。
吳淑萍受不了了,拿起紅酒杯一飲而盡,晃悠著腦袋講道:“真的,即便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我們依舊是清白的。”
“那你為什么不敢回答他?”
周亞梅其實沒什么酒量,否則以前的她也不是酗酒了。
這會兒的她早就失去了一個心理醫生對患者應有的職業素養。
她紅著臉,好像逗孩子一樣逗著吳淑萍,想要探究她的內心想法。
兩人都接受過這個年代最優秀的高等教育,一個是心理醫生,一個是物理學教授,展開了一場心理攻防戰,誰輸誰贏似乎并不難預測。
“我沒有,我只是——”
吳淑萍遲疑了,就算喝再多的紅酒也沒辦法讓自己說出那個答案。
“你怕了,我知道了。”
周亞梅站起身,又取了一支紅酒,打開后繼續斟了酒。
“我很能理解你的惶恐和不安。”她一邊倒著酒一邊說道:“那時候的我也怕他,怕他弄死我和之棟。”
“嗤——嗬嗬——”
剛剛還遲疑的吳淑萍這會差點笑出聲,強忍著看向她問道:“什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周亞梅倒好酒后收起酒瓶,重新坐在了地毯上,看著她說道:“你真的了解他嗎?”
“就在今天下午,就在跟你談話結束,你知道他下了什么命令嗎?”
在吳淑萍疑惑的目光中,她微微搖頭端起酒杯說道:“他很復雜,也很危險,只是對你我表現的更溫和。”
“因為我們沒有危險?”
吳淑萍接受了她的示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是這樣認為的?”
“不然呢?”周亞梅好笑地說道:“他掌握著我們最在意的孩子。”
她斜倚著沙發,看著吳淑萍說道:“你的李信我不知道,但我的之棟已經離不開他了,偷偷叫他爸爸。”
“李信也是一樣。”吳淑萍嘆了口氣說道:“吵著要見他。”
“每次他來津門都要哭兩次,他來了要哭,他走了也要哭。”
“他對孩子是真心的。”
周亞梅點點頭,說道:“這也是我敢相信他的原因,他愿意將自己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分享給孩子。”
“正如你所說,我怕。”
吳淑萍埋首在雙臂間,趴在靠椅上默默地流著眼淚說道:“如果我出了事,李信該怎么活啊。”
“去找他談談吧,你有這個資格,趁現在還有機會。”
周亞梅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我能幫你的只有這么多,他不是個壞人。”
“嗚嗚——”吳淑萍的哭聲隱隱傳了出來,是酒醉之后再也壓制不住失控了的情緒,是這幾天以來終于宣泄出來的苦悶與畏懼。
她不知道李學武的危險嗎?
她知道,可她無能為力,總不能求著李學武保證什么。
李學武知道兩個女人在樓下喝酒,晚飯過后他便給她們騰出空間。
吳淑萍來鋼城,他能說的只有這么多,但他不愿意見賴家聲。
好在吳淑萍沒有提及此事,沒讓他為難,或許她也早知道他的態度。
說實在的,李學武并不缺金融方面的人才,這個時候港城一抓一大把,只要給錢就行。
金融危機之下什么最多?
答案是放生的牛馬。
銀行倒閉潮之下,東方時代銀行會缺少擁有專業素質的金融人才嗎?
當然不會,婁曉娥用賴家聲,更多考慮的是李學武。
李學武安排的人,無論在什么崗位上,都有監督的意味。
聞三兒那樣的人在港城都能混的如魚得水,李學武安排誰去都一樣。
與其說東方系重用賴家聲,倒不如說李學武重用吳淑萍。
如果沒有吳淑萍在津門給李學武打配合,那賴家聲無論如何也進不到東方時代銀行的核心體系。
底層和中層的位置還能靠個人努力和綜合實力來獲得,中高層以上的職務多半需要合適的條件。
你不會天真的以為你們單位里的部門領導或者中高層主管是憑借自己的努力爬上去的吧?
即便他是這么說的,可你會相信嗎?
無論他是靠爬上領導的床,還是靠爬上領導媳婦的床來獲得這個機會,都是他個人的努力和機緣。
當你身處中層,前輩提醒你一半靠努力,一半靠機緣的時候你就得明白你需要努力的方向了。
要么出賣靈魂,要么出賣身體,在沒有好爹和好老丈人的前提下,你能超越別人的也只有這些了。
靠才華啊?
那也得有人欣賞你才行。
賴家聲或許沒想明白這里面的關鍵問題,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錯誤。
他以為吳淑萍和孩子在內地得李學武的照顧全是因為他在港城的努力,是為了東方系,為了李學武效力,這才有的吳淑萍的今天。
卻沒想明白,李學武能完全信任的人能有幾個,吳淑萍只因為麻煩纏身,能被掌控的條件太多,這才得到了李學武的信任和支持。
掌握順風商貿,接任建筑公司副總,能走到今天不無李學武的處處考驗和提挈。
吳淑萍的猶豫也是很正常的,就連李學武都說不好老彪子會不會饒過賴家聲。
如果賴家聲惹的是他,那以李文彪的性格或許還有網開一面的可能。
但賴家聲算計的是他舅舅,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能依靠的親人。
如果有一天他發生了不測,能將妻兒托付的對象只有李學武和舅舅。
父母?兄弟?別鬧了。
越是李文彪這樣的性格越是執拗,賴家聲能活著來內地,但絕對活著到不了港城。
不用他動手,有的是人想給張萬河報仇,這也是李文彪安撫那些山上下來的人的一種方式。
賴家聲不知道自己命到頭了嗎?
他知道,否則也不會乖乖地來內地,他還是想求生的。
來內地還有生的可能,留在港城唯有死。
那么,能救他的只有吳淑萍了。
吳淑萍從他倔強的目光中看出了求生的渴望,這才決定來鋼城。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看著賴家聲去死,任何意外都不是安撫內心的借口。
而能讓賴家聲活下去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李學武。
跟周亞梅談話,是希望能從對方那里得到一些啟示和辦法。
畢竟是跟李學武在一起很久的女人了,總能說得上話。
可周亞梅的回答卻異乎的堅定,給建議可以,但出手不行。
吳淑萍倒是能聽懂周亞梅話里的深意,一個靠人養的女人,哪里還能要求更多。
是的,不能要求太多。
樓下的談話進行到了深夜,紅酒喝了三瓶,那是周亞梅最后的珍藏。
三瓶紅酒,周亞梅說了自己能說的,看著哭泣的吳淑萍選擇給她機會和時間來考慮,一個人回了房間。
李學武一早還要上班,便沒等她,在臥室看了一會書便睡了。
他的警惕意識還很強,只是比較以前弱了一些,是安穩的環境造成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在沒有危險環境的培養和維持,誰又能一直睜著眼睛睡覺。
雖然睡覺前依舊會把手槍放在手邊的床頭柜上,但他在熟悉的環境是能夠不睜眼睛繼續睡的。
周亞梅回來他知道,醉醺醺的,滿嘴酒氣爬過來說“愛我”。
李學武拍了拍她的屁股,意思是讓她好好休息,喝多了就不要逞強。
誰承想周亞梅會錯了意,乖巧地趴在了床上,等著他上來。
睡意之下李學武哪里還有解釋的心思,更何況這么折騰之下身體已經做好了戰斗準備。
戰斗是在深夜打響的,整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不是李學武怠工了,是周亞梅喝多了先繳械投降,自己睡過去了。
李學武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明早一定要好好逗逗她。
可等他睡下以后,又覺察到周亞梅動手了,剛剛不是睡著了嗎?
李學武懶得再辨別,只是不再主動,而是配合著對方。
可是……
感覺是騙不了人的,說醉酒后控制不住自己的都是流氓。
李學武覺察出不對的時候已經是不對的時候了。
他手劃拉了一下身旁,周亞梅明明就躺在那,那夜色里的又是哪個?
又一個周亞梅?
“不要——”
似乎知道李學武要干什么,她猛地撞在了他的懷里,手按著他的胳膊,阻止他去開燈。
只有這輕呼聲一句,整個夜晚再沒有其他,沒有解釋,也沒有訴說,更沒有要求和希望。
李學武清醒著,他能確定對方也是清醒的,包括睡著了的周亞梅。
他不知道周亞梅是怎么跟對方談的,怎么還談成了這樣?
心理醫生現在都這么治病救人的嗎?這也太……
她不讓自己開燈,黑夜能遮掩一切,可明天早晨呢?
一個裝睡的,兩個沒睡的,那明早誰先醒,還是今晚先走一個?
李學武想自己先走,把她們兩個留下,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誰先醒的問題并不難,難的是敢不敢坦誠相見。
當李學武睜開眼睛的時候,吳淑萍坐在梳妝臺前梳著頭發,周亞梅則穿好了衣服正要下樓。
“今天降溫,你得多穿一件。”
周亞梅見他醒了,便指了指衣帽間的方向提醒他道:“穿厚一點的襯衫。”
“給我煮雞蛋吃,我得補補。”
李學武瞇著眼掃了兩人一眼,刻意地講道:“沒這么辦事的。”
“給你煮兩顆,辛苦了。”
周亞梅瞅了梳妝臺那邊還在故作沉穩地梳頭發,實則手忙腳亂的吳淑萍,笑著下樓去了。
李學武從鏡子里看到了紅著臉的她,昨晚摸進來的時候應該也一樣。
“我們是不是該談談?”
他雙手放在腦后,靠著枕頭對吳淑萍講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我不敢,我也怕——”
吳淑萍手里的梳子頓了頓,從鏡子里看著他說道:“對不起……”
“這不是道歉的事,你得給我個明確的態度,或者說是回答。”
李學武看著她講道:“我完全尊重你的選擇,無論是留下還是離開,但你也得尊重我的選擇。”
“不,不是這樣的。”
吳淑萍轉過身,看著他說道:“我沒有威脅你的意思,更沒有……更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在李學武認真地等著她回答的目光中,她猶豫著還是說道:“我不想走了,我不能離開孩子,也不能離開你。”
“后面這一句有點言不由衷了。”李學武抿著嘴角點點頭,說道:“你完全沒必要這樣,你想留他在內地,覺得這樣更安全?”
“不能嗎?”吳淑萍膽怯地抬起頭看向他,用近乎祈求的語氣講道:“我保證他不會再錯下去了。”
“所以你想用這種事來保證?”
李學武微微皺眉講道:“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不,你誤會了——”
吳淑萍站起身,有些顫栗地講道:“我需要你,李信也需要你。”
“你是李信的爸爸。”
她柔弱地看著李學武說道:“如果能在內地繼續生活下去,我愿意努力工作,給李信一個完整的童年。”
“你想怎么安排賴家聲。”
李學武微微瞇起眼睛,道:“如果你沒錯誤地估計現在的形勢,如果他不能配合你,你要引火燒身。”
“不,不是我安排他。”
吳淑萍走到床邊坐了下來,看著他說道:“你會幫我的,對吧。”
“憑什么?就憑這些?”
李學武微微挑起眉毛,看著她講道:“是我安排人帶他來內地的,我也負責送他回港城。”
“如果你信不過我的話,我先送他回港城,等你確定他還好的消息,再送你們母子去港城,怎么樣?”
“不,我不是不信任你。”
吳淑萍經過一晚上的思考,語氣堅定地看著他說道:“你如何安排他我都不會離開這里的,我不走。”
這個回答倒是讓李學武有些意外,看著她問道:“你怎么想的?”
“我能繼續現在的生活。”
吳淑萍認真地點點頭,說道:“我會做好現在的工作,你可以信任我,真的。”
“家聲也知道錯了,這不是我在為他求情,或者辯解什么。”
她伸手拉住了李學武的手,坦然地講道:“我愿意做出努力以補償他所犯下的錯誤,就算沒有止境。”
“讓他自己選吧,行吧。”
李學武微微閉上眼睛,輕嘆了一口氣,講道:“就這樣吧。”
吳淑萍的手微微一顫,但她也知道這是李學武最后的妥協了。
就算再想努力,再不忍,她還是站起身,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就在她出門的時候,身后又傳來了李學武的聲音:“去邊疆,或者回港城。”
“好……好的……”
吳淑萍強忍著內心的激動,顧不上簌簌落下的眼淚下了樓梯。
去邊疆也不是茍且偷生,一定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回收站邊疆辦事處都是什么人她太清楚不過了。
只需要李學武一個暗示,埋在荒漠里一百年或許都沒人知道。
以賴家聲的學識和能力,在那邊毫無用武之地,生存都是個問題。
但就算再如何危險,也總比回港城要強,回港城才是九死無生。
為什么李學武會網開一面,吳淑萍不敢猜測,但她知道一定沒有昨晚那件事的緣故,即便是有也很小。
李學武絕對不是能受這種事影響的人,他的內心堅強的過分。
或許是自己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的坦誠打動了他,亦或者是李信。
她所了解到的,或者說一直以來對李學武的印象里,他從未苛責怠慢過孩子,是最純真的喜愛。
她說出“你是李信的爸爸”時,分明看見他的手動了一下。
如果非要找出兩個理由來說明這一變化,吳淑萍覺得就是這兩個了。
她的坦誠,還有李信。
樓下,周亞梅真的在煮雞蛋,見她從樓上下來,挑了挑眉毛。
吳淑萍不由得破涕而笑,知道她是故意的。
“謝謝,謝謝——”
她還落著淚,主動抱住了周亞梅,嘴里輕輕地說道:“謝謝。”
“你自己去說,總比我說強。”
周亞梅嘆了一口氣,道:“你不怪我狠心和絕情就好。”
“沒有——”吳淑萍微微搖頭,松開了她,站在她身后說道:“我終究是要做出決定的。”
“其實你不這樣,他也不會下死手的。”周亞梅轉頭看了她一眼,道:“昨晚我可沒有勸你上樓。”
“我知道,是我自己想的。”
吳淑萍這會兒倒也坦然了,點著頭說道:“我怕沒有機會跟他談。”
這就是吳淑萍的想法了,周亞梅昨晚的意思是勸她主動找李學武坦白想法,能做到哪一步總比現在兜著強。
只是吳淑萍表現的比她想象的更為果決,甚至能說酒壯慫人膽。
周亞梅現在當然不會說吳淑萍是不是早就有了這些想法,這一次突破了心理障礙,主動表現了出來。
“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周亞梅點點頭,示意了鍋里道:“也有你的,看你眼睛腫的。”
“周姐,我得感謝你。”
吳淑萍點點頭,看著她說道:“你讓我真正想明白的是,女人還得靠自己,就算有男人也得是如此。”
“我這算什么靠自己。”
周亞梅笑著說道:“這棟房子其實是他喜歡,這才主動留下的。”
“京城的房子也是他給我買的,連之棟上學都是他安排的。”
沒在意吳淑萍會不會瞧不起她,周亞梅坦然地講道:“我是有自己的工資,可他每個月依舊會給我一筆錢,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如果說靠自己,我不敢說給你什么,但你的想法是對的。”
她一邊做著早飯,一邊講道:“至少精神狀態要獨立一些。”
“我或許早就做出了選擇。”
吳淑萍長出了一口氣,靠在廚臺上說道:“那時候賴家聲建議我和孩子早點去港城,我選擇用一些理由來說服他,也許我內心是這么想的。”
“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能有一份穩定且能養家糊口的來源。”
她憧憬地講道:“能給李信一個健康成長的環境,能獲得足夠多的社會認同感和情緒價值。”
“如果我是你,也不會放棄現在生活的。”周亞梅看了她一眼,道:“建筑總公司的副總,你能得到的當然會更多。”
“我昨晚也在檢討我自己。”
吳淑萍點點頭講道:“是不是在華清最后的那段時間讓我有了逆反心理,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和能力。”
“也許我一直都有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來的執念。”
她抱著胳膊看向窗外,講道:“我承認自己有些貪婪,什么都想要。”
“既想要思念我的愛人,又想要現在穩定的生活。”
吳淑萍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著語氣講道:“從他安排我到建筑總公司任職時我的心就在跳。”
“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當我能光明正大出現在社會視野中時,一切以往的枷鎖被拆開,我該如何選擇。”
她微微搖頭說道:“是急于擺脫現在的生活,還是繼續裝睡。”
“是我的拖延和僥幸害了家聲,所以我必須為他做點什么。”
“他呢?怎么說的?”
周亞梅回身靠在灶臺邊上,看著她問道:“你跟他提要求了?”
“我不敢,是他的寬容。”
吳淑萍笑了笑,雖然臉上依舊流著淚水,道:“回去以后我會好好跟家聲談一談的。”
周亞梅已經從她的眼中看出了對愛情毀滅的堅決,以及對結束婚姻狀態的態度。
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說的那些話對不對,老話常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或許他們的矛盾早就不可調和,或許分開的時間太久,兩人早就變了心。
可這些都是人家的問題,她沒有資格替吳淑萍做什么選擇。
沒來由的,她有些愧疚于吳淑萍的選擇,甚至有了幾分自責。
她昨晚就有些埋怨李學武,他怎么就那么好擺布呢。
平日里自夸多么機警,還睜著眼睛睡覺,結果呢?
是不是自己都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