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仙山,一片水澤漫天的景象之下,乃是兩大仙門當中,太元道派的立宗之地。
錦南蕭氏三代而興,至蕭赴奪權,迄今以來已是過了有兩萬載歲月不止,其人權勢滔天,以至于祖地靜夜潭的威名,而今已不在鶴圜丘之下。
潭下殿內,蕭赴兩手緊扣,雙目炯炯,眼神中射出一道利光,直直釘向那案上傳書。
俄而,他松開雙手,一手將那傳書拿至眼前,便能透過紙張,窺見手書此信之人,所懷揣在心的,那道不好擺在明面上來的念頭。
蕭涿則低眉斂目站在他身后,按下心思不發一言。
這幾日里,能傳到蕭赴跟前,得他親閱的消息,也便只有南地一處,負責此事的人又是蕭應泉,按理說,以此人好大喜功的品性,時至今日才傳書回信,已然是極其少見的了。
而蕭應泉早年能拜入掌門座下,實則是得了蕭赴前頭那位仙人的授意,放此些世族直系弟子入師徒一脈,以開辟一條新路可走。彼時蕭赴對此也無異議,只是心中所想又與前人不同,卻盼著蕭應泉坐穩掌門嫡傳的位置,來日矯詔奪位,亦有一番說法。
奈何石汝成打壓世族之心堅如金鐵,似蕭應泉這等動搖不定之輩,早已不在他考慮之中。后者深諳此理,唯恐多年修煉,將成族中廢棋,這些年來漸與宗族親近,關系甚過師門同道,幾回門中大事都是主動請纓,卻偏偏運道不佳,功敗垂成。
蕭涿心想,此回再要不成,只怕老祖宗心底就要徹底劃去這人的名號了。
正思忖著,蕭赴已把手一揚,推了那傳書到他手里,蕭涿忙不迭接過,兩眼往下一掃,便不由得輕訝一聲,稀奇道:“好個狡猾之輩,竟是借了萬劍盟的名義來行事,應泉兄長也是太急了些,昭衍尚未有所動作,我錦南蕭氏怎能先動。”
原是鞠靈應拿了劍令出來,叫韋彥等人心有忌憚,不敢直接上去叫板,這才不得不求到蕭應泉的跟前。因那趙莼本就是昭衍弟子,正道十宗內除了同為仙門的太元,韋彥也找不到其他人去。
而蕭應泉早就心存此念,如今不過是愿者上鉤罷了,只等韋彥之輩上門來求,他便要順理成章插手進定仙城去。
只是趙莼出其不意,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將門中洞虛請來壓制韋彥等人,是故他若出手,便總有幾分名不正言不順了。
這人若是旁人還好,又偏偏是那趙莼,蕭應泉才從亥清手上吃了大虧,如今遇其弟子,心里哪能好過,便悶頭想了幾個計策,一并放來蕭赴面前,只看著這些稱得上貪功冒進的做法,蕭涿心底就不禁嘆息起來。
誠然那趙莼只是個通神小兒,蕭應泉只消略施手段,此人就再不能撲騰起來。
但螳螂捕蟬,焉能不看黃雀之位,恐怕昭衍之人就等著蕭應泉出手,好快刀斬亂麻,先斷他太元一只臂膀,繼而奪取此城,定下北逐異人的大計。
石汝成的打算,又顯然不在此處,一旦將那異人驅趕北上,首當其沖的便是嵐初、月滄兩派,再之后,就要靠近太元山門了。而道門諸派當中,石汝成最屬意的還是云闕山,畢竟是后起之秀,素來與太元之間也不大親近,舍此一宗換北地安穩,縱然是六大氏族,對此也說不出個什么。
蕭赴眉心皺起,待輕嗯一聲后,便要開口指點這后輩幾句,倏地卻身軀一震,立時舉起袖袍向前甩去,蕭涿便遭這風力卷起,稀里糊涂地移出門去,一直到睜開雙眼,都還不知發生了什么。
好在他也算心思多的,轉念一想,能讓自家老祖宗嚴陣以待至此,只怕也是位源至仙人了。
就在蕭涿滿心好奇之時,內殿里的蕭赴卻正襟危坐,兩眼定在面前一道閃動而出的金光上面,神情陡然凝重下來,并沉聲喝道:“不知哪位道友在此,何妨露出真容一見。”
此處靜夜潭,雖不在他洞天之內,卻也是錦南蕭氏供奉多年的祖地宗祠,內里禁制頗多,幾無修士能夠強行闖入,便是源至期修士,能到了他跟前才被察覺出來的,攏共也就那幾人罷了。
蕭赴提起心神,暗暗又有了些揣測,只等那金光在殿中跳轉一番,道出口來的聲音卻仍舊出人意料。
聽他道:“今朝拜訪不好露于人前,這才出此下策,便望蕭道友寬諒貧道一回了。”
蕭赴聽后,不由高高揚起眉頭,復又壓低了聲音道:“不料是封掌門在此,倒讓貧道有些惶恐。”
滄山之盟后,兩大仙門也是親密了一段歲月,此后各行其路,難免有所分歧,但明面之上,彼此間也是互為友盟。只是封時竟此人不比其師崔宥,乃是個摸不透底細的深沉之輩,蕭赴與之少有往來,便也不知他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何況以兩人這般身份,眼下都已到了舉足輕重的地步,封時竟掩人耳目至此,饒是蕭赴見了,心里也不覺抖了一抖。
那道金光靜了片刻,忽而向前行過一段距離,有聲音傳出,道:“既已被蕭道友認出,貧道也就不作遮掩了。
“你我都知道寰垣千方百計煉出異人,正是為了筑起祖師口中的天墟關。為此,石掌門有意要舍云闕山一派,一是因為此派根基淺薄,最易動搖,二則是此派毗鄰鎮虛,待那寰垣入界而來,便好借淵下大妖之力,將其拖入神淵。
“我雖不知石掌門與幾位大妖之間做了什么約定,但事成之后,天墟關會落在誰的手上,想必蕭道友心里,必然會比我更清楚。
“若非如此,道友又怎會為那定仙城熬心熬神呢?”
方聽到此處,蕭赴眼神就已銳利起來,其嘴角耷拉向下,目光逼視前方,心中翻來覆去,卻猜不透封時竟對淵下之事究竟知道了多少,因而微微吸氣,語氣已肉眼可見地緩和下來,言道:“封掌門遠道而來,有些事情便不如直說了罷。我謀取定仙城確是為了私心不假,但貴派要逐異人北上,此般做法,又何嘗不是為了奪下天墟關來?
“我派掌門意在云闕,便只要筑成此關,再憑那功德簿賞配各宗,天下大勢便可盡歸太元,自此位居諸派之首。而我之種種,不過想從中分一杯羹,說來也是宗門榮辱系于一體,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萬險之難事?”
語罷,金光當中卻傳來一聲朗笑,幾乎可見封時竟臉上是何等的不以為意,道:“石道友若要太元做這天下第一宗,我昭衍拱手讓賢就是,蕭道友何必自欺欺人呢?
“天墟關一物牽涉飛升,便連道果因緣也與之深有聯系,試想石道友奪下此物后,連天下修士都要受制他手,貴派門中這六大氏族,難道不是首當其沖?”
蕭赴仍是皺眉,心說石汝成不愿放過他錦南蕭氏,難道昭衍就能寬仁處之?卻都是一丘之貉罷了。
是以言道:“誠如封掌門所言,以我族今日之處境,無論是誰奪下天墟關,只怕也都沒什么兩樣。”
那金光聞言之后,微微閃動向前,附在蕭赴耳邊不知說了什么,只叫此人心頭一動,低語道:“這樣說來,一旦天海陣破,即便石汝成有淵下大妖相助,也未必能夠得手了。
“此事,我當再考慮考慮……”
末了,等那道金光也驟然黯淡下來,蕭赴卻神情一變,猛地從那凝神思忖之態中掙脫出來,隨即哼笑一聲,蔑然道:“大爭之亂世,果然連你也按捺不住了。且先讓你二人斗上一斗,淵下之物,終究是要落在我的手里。”
此后才召來蕭涿,不緊不慢道:“既然大魚已經釣出來了,定仙城那邊就先放了罷。此事由涿兒你親自盯著,一旦有異人渡海北上,我等推波助瀾也就是了。”
蕭涿微微一怔,想到近海兩座宗門,心中雖猜出 了幾分深意,卻是不敢篤定道:“老祖的意思是……嵐初?”
滿腹疑竇之際,已是聞見蕭赴一聲輕笑,并未應答此話。
再到南地之中,蕭應泉得了族中授意,一時也是大為不解,怎奈何這是蕭赴金口玉言,他若不收手罷休,恐怕明日就要強令他回返宗門。憤懣之下,只得將韋彥回絕了去,任此人心驚膽戰回了定仙城,在與鞠靈應的斗法中,逐漸是落至下風。
便又是一年風掃落葉,趙莼忖度著時機將至,鞠靈應已將城中勢力籠絡大半,這才傳書至門中洞虛,或可圈定三地,先掃除內里之害了。
這一日,城中三位洞虛齊齊動身,剎那間,已在三重天內做了如臨大敵之態。
遠處一團幽紫煙煞開道,一人影跨越風云而至,卻不到半個呼吸,便端起姿態站到三人面前,看她眉眼肅穆,神情莊重,鞠靈應等人亦是不敢怠慢,由得一人迎上前,道:“可是趙莼小友口中的胡朔秋胡道友,我等在此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