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以為的冬天,貓冬。
實際上的冬天,打劫。
“……命人檢查過痕跡,應該是山中的野獸出來覓食將孩子拖走的……”即墨聰頗為不忍又無可奈何。這年頭大活人都能當一盤菜,更何況這些饑腸轆轆的畜牲?見誰不咬?
沈棠喃喃:“野獸……”
看著附近幾座光禿禿露出地皮的山,沈棠也猜得到賴以為生的動物是何等艱難。庶民要砍伐木柴取暖過冬,而這些又是動物們賴以為生的根基。野獸饑餓便會冒險下山覓食。
前天報上來一樁慘案。
說是某村某戶人家的孩子在大堂待不住,跟小伙伴玩起躲貓貓,結果各家孩子都回去就他沒有。全村人圍著村子搜尋,第二天才在村外亂石堆找到一具殘缺不全的尸體,孩子五臟六腑都不見了,整張臉也被獸牙啃得血肉模糊。
對此,有經驗的村人就猜到是野獸干的。
根據沈棠定下的規矩,村中有此類惡性事件必須上報官府。當天里正就挑了幾個青壯跟著一起出村,入城上報此事,懇請官府能派人除去惡獸。那可憐孩子的尸體也被送來。
殺幾頭下山的惡獸用不著幾個人。
尋常武膽武者就能勝任。
魏城:“既然撞上來了,那正好,剝了它們的皮給沈君幾個做個冬衣,當年禮了。”
這年頭的人不好過,野獸也不好過。
特別是這個時節,找一只皮毛能做衣料的惡獸可不容易,越是完好的皮毛越是難得。
倒是羅三發現一點兒怪異之處。
他豐富的江湖經驗在此時派上用場。
“你們有去看過那具尸體嗎?”
“怎么了?仵作不是說被惡獸吃的?”
羅三:“仵作的判斷乍一看是沒問題,孩子尸體上確實有大型猛獸留下的牙痕,只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仔細檢查一番,沒發現一件重要東西——孩子有掙扎,尸體以及尸體附近也沒找到一點兒猛獸的毛發,這不正常。”
哪怕冬天,野獸也是會掉毛的。
孩子被拖走的時候,大堂的大人以及其他捉迷藏的孩子都沒聽到呼喚,這就說明孩子一遇見惡獸就慘遭不幸了。這個判斷跟亂石堆那邊明顯有孩子掙扎過的痕跡并不吻合……
再加上羅三沒在尸體上發現毛發。
魏城:“這能說明什么?”
另一人也應和:“就是這么多牙印……”
羅三道:“這說明孩子有可能不是被惡獸害死的,而是被偽裝成惡獸的人殺害的。”
眾人:“你確定?”
羅三道:“我沒在孩子尸體上發現野獸毛發,便去了城外村子一趟。在村民發現尸體的亂石堆,也就是孩子尸體下方有過手腳掙扎的痕跡。這說明在這里,孩子應該活著。”
那么問題來了——
“孩子活著被拖走,為何不喊救命?”
魏城:“就不能是喊了沒人聽到?”
羅三道:“這個可能性不大。”
那個村子可是他以及他部曲最早建造的工程之一,村人的房子挨得比較近,走幾步就是一家。這么近的距離,這么緊湊的分布,村頭喊一聲,以普通人的耳力,站在村尾也能聽到,不存在孩子喊救命而無人聽到的可能性。
所以——
“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
羅三開了一個頭,在座其他人自然也都猜出來了。門外趕來的魏樓直接道:“惡獸傷人有可能是潛伏進來的敵軍斥候干的。冬日大雪,困難的何止野獸?還有餓肚子的人。”
即墨聰:“……那尸體上齒痕……對了,還有武膽武者。若是斥候化出武膽圖騰,將無意間撞破他蹤跡的孩子殺了,偽裝成惡獸下山捕食的假象……這一切也能說得通的。”
即墨聰對外界文心文士/武膽武者了解不多,沈棠對這方面的常識自然更加貧瘠。羅三幾人的對話將她聽得一愣一愣:“武膽圖騰?”
不是,還能這么干?
“雖說有些生僻偏門,但確實有這可能,賢君還是命人把守各處,抓可疑之人吧。”
魏城先看了一眼沈棠臉色。
斟酌著道:“沈君仁善,這個時節也有難民投奔,實在不好分辨他們哪個是奸細。”
其實還有些大實話沒說出來。
沈棠這個敗家子兒行為估計早就傳開了,附近勢力的軍閥豪強一聽就知道她手中有大筆大筆的糧草。在他們眼中,沈棠就是行走的糧倉。家家戶戶缺糧的時候不打她打誰啊?
斥候大費周章混進來,小心翼翼搞什么惡獸吃人的障眼法,估計也是被她之前出門說打人就打人的行動看得一愣一愣,一時半會兒吃不準她實力多強、手中又有多少的糧草。
要是糧草不多,那偷襲她就沒性價比了。
要是糧草充裕,那就值得富貴險中求。
簡而言之,敵人是她招來的。
沈棠:“簡單,那就縮小排查范圍。”
若真是斥候,對方混進來的目的就是沈棠手中的糧草以及試探她兵馬虛實。緊盯這兩個地方就行,守株待兔:“既然言靈都這么神奇了,怎么就沒有讀懂他人心思的法子?”
魏樓:“有倒是有。”
沈棠:“……有就用啊。”
魏樓沉默著不說話,只是看著沈棠。
沈棠:“……”
這個老登不說話是幾個意思?
魏樓這個老登抑(陰)揚(陽)頓(怪)挫(氣)道:“老夫并非賢君帳下謀者,此等機密要事,不可擅動,以免影響兩方交情。”
沈棠:“我懂。”
死要錢的老登!
魏樓看到一份嶄新的契卷,臉部肌肉仿佛失控。即墨聰定睛再看,對方又恢復常色。
“魏君可有疑義?”
“老夫沒有。”
即墨聰:“……”
確實不太正常。
公西風也覺得非常不正常。
她雖入了公西一族族譜,可幾位大祭司都有事情要忙,其他族人她也不敢親近——實在是跟他們奔放疏闊的性格不太合得來——公西風正茫然的時候就被魏樓提著衣領帶走。
一對一教學啟蒙。
魏樓對她幾乎沒有一點柔和之色,每日查驗進度也是冷冰冰的,若有做得不好便戒尺抽手心,毫無憐憫心軟。當然,要是做得好也能得到一二贊許目光。今日,她覺得不妙。
“魏君,做好了。”
公西風以為自己要喊他老師,可他拒絕。
老夫不是你師長,不過念在情分上幫忙照看你兩天,你我之間算不得師徒緣分。
公西風便恭恭敬敬喚他“魏君”。
今日的魏君看著心情不佳,周身氣氛很凝重,看得公西風都忍不住生怯,可她也不敢詢問原因。良久,才聽到頭頂傳來魏君贊許聲:“這么短時間便能有這么大進步,字也練得似模似樣,可見你是真的用了心的。不過還不夠,你日后真想立足,還要更加努力。”
公西風點頭:“嗯,晚輩知道。”
魏樓第一天就告訴她,人這一生能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多,有幸撞見一回就拼命抓住。
一旦錯過,便是云泥之別。
公西風不是很能理解,可她知道要活著。
她也確實抓住了改變命運的機會——若非沈君從天而降,她怕是早就跟父母一樣了。
“你日后想學點什么?”
公西風只是搖頭。
這些對她而言太遙遠也無法理解。
“……什么能活下來,我就學哪個?”
魏樓看著林風忍著滿手凍瘡練的幾十張字,道:“不要學那個,要學就學能讓蕓蕓眾生都活下來的辦法。什么能讓他們活下來,你就學哪個。你未來的前程,或許就在這。”
公西風茫然不解。
“多學學如何治國,以后用得上。”
公西風:“???”
學什么東西?
治國?
她嘛?
嗯,魏樓確信是她。
在公西風之前,魏樓已經對沈棠身份釋懷。而在她出現之后,魏樓才徹底選擇相信。
公西風在公西一族內,記在沈棠名下。
也就是說——
未來若得天下,公西風便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之一,順理成章打破魏樓此前的各種擔心與猜想。對于沈棠,一個不曾拘泥于血緣、執著于權力的人,魏樓相信她是真正的神。
當然,要是這位神懂點世故就更好了。
魏樓想起那張契卷,又是一頓冒火。
他一火,那些細作可就倒霉了。
下餃子一樣接連落網,在魏樓手中吃盡了苦頭,最終熬不住交代了全部,求來一個痛快速死。他們的尸體也沒浪費:“拿去堆肥。”
魏城:“這不太好吧?”
這畢竟是沈君的地盤呢。
叔父也不是人家謀主,這般行事作風,認真計較起來能追究他罪名。魏城覺得不妥。
魏樓道:“無甚不妥的。”
他拿一份的錢,給人干了三份的活兒——先是抓奸細,后是審問奸細,再是根據奸細交代的情報布置埋伏敵人的作戰方案——沈幼梨給他結賬了嗎?他行事專橫一些怎么了?
這是沈幼梨該他的!
魏城:“……”
叔父這兩日的脾氣肉眼可見得壞。
埋伏敵人行動很順利,損失控制到最小,還控制了兩千多干活不用給錢的免費俘虜。
“將人打發去山里,配合植樹造林。”
沈棠這個決定出乎意料。
她嘆氣解釋。
腳下土地也不獨屬于人類。
動物們也該有自己的棲息地。
她語重心長地絮絮叨叨:“……這恢復山林植被也是有學問的,有植物,動物慢慢會回來繁衍生息,如此,以狩獵采摘為生的庶民也能多賺點錢。興許本地黎庶還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發展出當地特色的經濟支柱……咱們要將眼光放遠一些,別光想著植被茂密容易被敵人埋伏偷襲……要經濟要發展要可持續化……”
竭澤而漁不可取。
跟正文線不同,棠妹特殊身份一開始就是明牌,所以她讓公西風記在自己名下,反而是能讓魏樓安心。
這意味著神不可延續,神不會霸占權力,神不會欲壑難填……正文線這邊,元良他們一開始認定棠妹是人,對于穩固勢力更傾向于清晰明了的血脈傳承,所以棠妹考慮群臣的意見,她中意林風也不能讓林風繼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