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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9章 哭七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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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道觀里,從廢墟里抽出來的檁條被劈砍開來,又用枯草引燃,最終形成穩定的篝火,炙烤著飯盒里水和大米的混合物。

  篝火周圍,春年帶著三男一女四個半大的孩子,眼巴巴的看著飯盒,聞著里面冒出的熱氣兒。

  “先前跑得急,都沒問你們倆都叫甚?”眼眶紅腫的春年開啟了一個話題。

  “我叫何滿倉”

  一個小伙子說道,“我出生那會兒正是青黃不接嘞時候,一家子正餓肚子嘞,就取了這么個名兒。”

  “我姓潘,小名兒叫麥苗兒。”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姑娘說道。

  “我叫李得碾”

  肚子略顯圓潤的半大小子說道,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煮米粥的飯盒。

  “我叫王誠”

  跛腳的那個小伙子也開始了自我介紹,“我也是逃難嘞,一個月前被四爺救嘍嘞。”

  “恁嘞腳咋了?”麥苗兒最先問道。

  “恁嘞槍咋打嘞恁準?”何滿倉追著問。

  “腿上叫鬼子捅了一刀,還沒好利落嘞。”

  王誠說著,已經扯起褲腿兒,展示著腿肚子上已經結痂的貫穿傷,他能活下來,屬實算是命大。

  “這槍……我跟住俺爹練嘞。”

  王誠繼續解釋著,“俺爹是給地主看住糧食打野豬嘞獵戶,我自小就幫俺爹扛槍嘍。”

  “獵戶,那不是得成天吃肉?”何滿倉說著,不由的咽了口唾沫。

  “吃肉?豬毛都吃不上。”

  李得碾哼了一聲,“俺爹也是獵戶,跟他爹給一個地主打獵,平常見還得幫襯地主家放牛放馬看家護院。就這吧,一年到頭都見不著幾口葷腥。”

  “這一遭災,糧食絕收嘍,野豬也沒嘍。”

  王誠說道,“俺爹和他爹一盤算,干脆去打鬼子打漢奸嘞,都是打畜生,沒多大區別。”

  “后來呢?”麥苗兒追問道。

  “俺倆家總共就兩條槍。”

  李得碾說道,“打死幾個漢奸倆鬼子后,雖說也搶了些東西,可還是被找著嘍。”

  “都死嘍。”

  王誠抹了抹眼眶,“除了俺倆躲在麥秸垛里,兩家子人都死嘍。”

  “俺爹娘也死嘍。”何滿倉說道,“是餓死嘞。”

  “俺爹娘把我賣給另一戶嘍,換嘍他們家嘞閨女。”

  蹲在篝火邊嘞麥苗兒抱著腿,把下巴杵在并攏嘞膝蓋上,瞅著火苗怔怔說道,“說是換著喂,都能活嘍。

  我能知不道,他們是打算換著吃嘍俺們。

  我底下有倆弟弟嘞,小嘞那個都快餓死嘍,大嘞那個弟弟也害了大肚子病。他們都餓嘞沒人樣嘍。”

  “恁咋活……活下來嘞?”

  “我趁住他們拾柴禾嘞時候跑嘍。”

  麥苗兒抱緊了自己,“我不敢回起找俺爹娘,就一路胡跑,后來快餓死嘞時候就遇見四爺嘍。”

  “俺妹妹也被俺爹娘……”

  “我姓武”

  春年沒等臉色慘白的李得碾說完,便急匆匆的開口換了個話題,“武術的武,我叫武春年,先前是四爺雇下的車把式,和他是本家。”

  “四爺是干啥嘞?”

  王誠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連忙繼續著這個話題——哪怕他清楚的知道問題的答案。

  “他以前是販鹽布藥材的走腳商”

  武春年解釋道,“這回咱是拉上上千斤小米過來賑災的,過潼關那陣兒,整整25口棒勞力,22輛小推車,還有兩架子牲口車,可這陣兒這陣兒.唉!”

  一時間,圍著篝火的四個孩子也沉默下來,他們稚嫩的臉上也滿是愧疚,就好像.這些都怪他們。

  “我去瞧瞧車上還有甚”

  武春年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些,連忙起身走向了不遠處的架子車。

  但很快,他卻又心急火燎的跑回來,“快!快跑!鬼子又追上來了!”

  聞言篝火邊的四個孩子不由的慌亂起來,李得碾和王誠更是下意識的抄起了手邊的槍。

  “春年叔,恁帶住他倆騎馬跑!”王誠大喊道,“恁會騎馬不嘞?”

  “會!”

  春年下意識的答道,“可你倆”

  “俺倆也會!”

  春年和李得碾說著,已經各自拔出一把刀,割斷了套車的繩子。

  “快點!快點上馬!”

  王誠焦急的催促道,“你們在前面跑!我們跟上!”

  聞言,武春年立刻一手抱住一個,帶著他們跑到了其中一匹馬的邊上,將這倆瘦的根本沒有重量的孩子抱了上去。

  與此同時,王誠已經架起一支繳獲來的三八大蓋,瞄準越來越近的鬼子騎兵扣動了扳機!

  “砰!”

  清脆的槍聲中,跑在最前面的鬼子直挺挺的從馬上摔了下來,后面的那些鬼子也立刻勒馬翻了下來。

  這么一會兒的功夫,武春年也已經騎上了馬。

  “快跑!跑起來!”

  李得碾說著,將裝著不少繳獲品的馬褡褳遞給了武春年。

  “你們倆”

  “快跑!”

  李得碾在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這匹馬也下意識的跑了起來。

  “砰!”

  王誠也在這個時候打出了第二槍。

  “別打了,快上馬!”李得碾催促著,“快點!”

  聞言,王誠立刻一瘸一拐的跑過去,在李得碾的幫助下爬上了馬背。

  “槍給我!你快上來!”

  王誠焦急的催促著,卻渾然聽不到近在咫尺的衛燃呼喊著讓他們去破道觀的另一邊上馬。

  “砰!”恰在此時,鬼子的反擊開始了。

  伴隨著這一聲槍響,李得碾的腰側爆出了一團血霧。

  “得碾!”

  王誠臉上露出了慌亂之色,他也下意識的將手伸向了對方。

  “走”

  李得碾用槍口杵了一下這匹馬的肋骨,隨后摔倒在地,艱難的將手里的步槍順到身前,瞄準遠處的鬼子扣動著扳機。

  “砰!”

  單調卻孤獨的反擊聲中,衛燃放棄了所有的努力,只是默默的取出了相機,一下下的按下快門,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終于,越來越多的子彈砸在了李得碾的周圍,砸在了那輛架子車上,最終也一次又一次砸在了他的全身各處。

  最終,他艱難的回頭看了一眼王誠消失的方向,隨后趴在了原地,卻根本不舍得閉上眼睛。

  慕然間,周圍的一切又一次變回了克拉拉的農場,但這次,咖啡桌邊,卻多了一架架子車。

  “不虧”

  李得碾朝著衛燃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的手里,還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飯盒,里面裝的,是白花花的大米粥。

  “王誠活下來了,他們也活下來了,這就不虧。”

  李得碾說著,將盒飯湊到嘴邊吸溜了一口滾燙的大米粥,“俺害了大肚子病,反正是活不成了。”

  說完,他又灌了一口大米粥,接著卻是一陣干嘔,隨后帶著哭腔說道,“俺俺吃過肉嘞,是人肉,是俺爹換回來的,用.”

  “不怪你”

  衛燃同樣坐在架子車上,將這個看著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攬在懷里,輕輕幫他拍打著后背,吐出了那些大米粥,卻吐不出他想吐出去的那些肉。

  最終,他只能一遍遍徒勞的念叨著,“不怪你,這不怪你。”

  “鬼子最后打跑了嗎?”李得碾問道,“還還得餓肚子嗎?”

  “打跑了”衛燃輕輕拍打著對方的肩膀,“以后再也不用餓肚子了。”

  “唉”

  李得碾羨慕的嘆了口氣,“那得是多好的日子啊”

  “是啊.”

  衛燃暗暗嘆息著,他可以去給四爺他們描繪戰爭結束之后的一切,但他卻根本不忍心和李得碾說這些。

  那些他注定得不到的一切,對于這個滿臉羨慕和向往的孩子來說,未免過于殘酷了。

  “你你有什么愿望嗎?”衛燃最終還是問道。

  “愿望?”

  “對,愿望,就是想做的事。”衛燃生怕對方聽不懂一樣主動解釋著。

  “俺想念學堂”

  李得碾說道,“俺只要能學會寫自家嘞名字,都中了。”

  “就這些?”

  “嗯”

  李得碾點點頭,“地主張老財家嘞少爺會老多字兒嘞,俺求他教俺他都不肯,說俺們這號泥腿子認字兒也沒啥用,可我就是想學嘞。”

  “還有嗎?”衛燃沉默片刻后問道。

  聞言,李得碾搖了搖頭。

  “我教你吧”

  “你能教俺?”

  “能,肯定能。”

  衛燃點點頭,“你說說,你這名字怎么來的。”

  “俺落生那年,俺爹鑿了扇碾子。”李得碾撓了撓頭,“后來被張老財的舅子搶去了。”

  “我教你”衛燃說著,他的手里已經出現了一支鋼筆。

  “這根兒筆可真好看!”李得碾驚嘆道。

  “你學會了,就送給你了。”

  “當真?”李得碾的眼睛都亮了。

  “當真”

  衛燃點點頭,就在手掌上寫下了對方的名字——“李得碾”,然后又手把手的教對方怎么樣拿筆,最終在他自己的手掌上,一筆一畫的,一遍又一遍的寫下了他自己的名字。

  直到手掌上、胳膊上都寫滿了字。

  “你學會了,這支筆就送你了。”

  衛燃話音未落,他眼前便又一次被極速出現和消失的白光閃了一下,緊跟著,周圍的一切也再次發生了變化。

  這一次,他發現自己是騎在咬人的黑馬背上的。

  在自己的旁邊,王誠獨自騎在馬背上,紅腫著眼睛趕著路。

  可再看看周圍,既沒有路,卻也沒有餓死的人,就連天色都格外的昏暗。

他迷路了  衛燃幾乎瞬間便有了判斷,隨后召喚出羽毛狀的時間軸嘗試著讓時間倒退。

  在匆匆的倒退中,他清楚的看到,王誠并沒有和武春年三人走同一個方向,反而帶著身后的鬼子跑下了路。

  在這一路的追趕中,他憑借著身體輕盈馬速快,成功的甩掉了身后的追兵,但卻也因為慌不擇路迷失了方向。

  重新回到剛剛出現的位置,王誠在騎著馬翻過一片黃土坡之后,卻意外的發現前面出現了一連串的窯洞。

  很是反應了一下,王誠連忙催著馬跑過去。

  可隨著距離的拉近,他也好,衛燃也好,卻都聞到了濃烈的尸臭味。

  最終,他們二人各自騎著馬,于兩個無法重迭的時空維度同時趕到了這排窯洞的門口。

  這些窯洞有明顯火燒的痕跡,其中一口窯洞里,還堆積著好幾具焦黑的尸體。

  可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饑荒時代,即便王誠這樣的半大孩子,對尸體也早已經見怪不怪。

  不,或許該稱之為麻木。

  一番挑選,他走到了距離尸體最遠的那間窯洞門口,將那匹至關重要的馬牽進去,隨后關上了房門。

  一番摸索之后,王誠從馬褡褳里找到個鬼子的方盒子手電筒打開放在了炕沿上,接著他卻抱著槍縮在了炕邊的墻角無助的抽噎著。

  但很快,王誠卻又用臟兮兮的袖子胡亂抹了抹臉,隨后扶著炕沿站起來,將那匹馬身上的東西全都取下來擺在了炕上。

  當初逃的匆忙,這匹馬身上的東西實在是不多,兩個充當錨定物品的水壺,一個鬼子背包,以及發光的手電筒,然后便是那把嗩吶,原本別在四爺腰上的嗩吶。

  也直到這個時候,衛燃才有心思仔細觀察這個嗩吶,然后他便發現,在這嗩吶的吹嘴邊上,用繩子綁著一塊也就厚實的礦泉水瓶蓋大小的圓形皮子。

  這一小塊皮子上一邊燙著個“武”字,另一邊燙著的,卻是個“肆”字。

  王誠同樣注意到了這塊皮子,他甚至打開了這塊皮子的綁繩,然后從里面揪出來一個小圓片。

  這枚小圓片上,有著華夏的地圖,還有“犧牲救國”四個字。

  只是看了一眼,王誠又將這小鐵片塞回去,隨后重新綁在了嗩吶上。

  緊跟著,他走到了窯洞的門口,坐在石頭臺階上,拿起了嗩吶,鼓足了腮幫子,用力吹起了一首響亮的曲子。

  平心而論,這首嗩吶曲子王誠吹的并不算好。

  但同樣在北方長大的衛燃卻在瞬間聽了出來,那是在北方鄉村喪事上經常出現的哭七關。

是該吹一曲哭七關才對  衛燃嘆了口氣,此時此刻這承殤的華夏大地,是該吹這樣一首曲子.

  在那嘶啞、斷斷續續的曲調中,王誠最終停下來,抱住了他才學了不到一個月的嗩吶,像是抱住了僅有的一絲絲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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