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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8章 呂梁坡,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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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天的黃沙中,兩匹鬼子的軍馬拉拽的架子車依舊跑的飛快,但周圍扛著槍跟著跑的幾個漢子卻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

  “四爺,歇.歇一陣兒哇!”

  其中一個漢字氣喘吁吁的說道,“跑跑不挪咧,實在是跑不挪呀!”

  “不能歇咧!保不定鬼子要追上來呀!”

  駕車的四爺嘶吼間已經跳下來,“上車來,輪換著喘口氣哇!”

  聞言,那名漢子跌跌撞撞的跳上了車,緊跟著,四爺在將趕車的鞭子給他之后,又將另一個眼瞅著跑不動的漢子趕到了車上。

  “四爺,咱還有多咱能到潼關嘞?”坐在車上的跛腳少年用濃厚的豫省口音問道。

  “還得走三天,少咋說得三天咧!”剛剛跳上車的一個漢子近乎絕望的哀嘆道。

  “都加把勁哇!過了潼關就能活咧!”四爺一邊跑一邊鼓勵道。

  只是,他終究不年輕了,體格也并不算健碩,這才幾步路就已經開始喘了。

  “起先咱壓根就不該過潼關來賑災!這一路,除了這幾個娃,咱根本”

  “閉上你那臭嘴咧!趕緊跑哇!”

  四爺不等在車子另一邊跑的漢子把抱怨說完,便喝罵了一聲,這支逃亡的小隊也暫時性的安靜下來。

  馬車的一邊,一直在跟著跑的衛燃側耳傾聽著,同時也時刻觀察著身后的方向,徒勞的防備著隨時可能追上來的鬼子。

  那確實是徒勞的防備,他現如今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在這揪心的逃亡中,板車上休息的人一直在換,但眾人卻根本不敢停下來分毫。

  可即便如此,就在眼瞅著太陽即將西陲的時候,身后卻還是出現了鬼子的騎兵。

  “春年!你引上娃娃們跑!”

  四爺說著,已經將腰間的嗩吶丟給了板車上坡腳的孩子,“你們誰有空兒,給我去巖安瞅一瞅,我娃在那搭咧!把這嗩吶給他哇!”

  說著,四爺一把抓住了拴在那門小鐵炮上的布繩子停下了腳步,“有大肚子病的留下哇!咱拽上幾個墊背的,一塊兒死咧!”

  “四爺!”

  “跑!跑啊!”

  四爺說著,已經拔出一把刀子,一把割開了從腰間拽下來的一個羊皮囊子,將里面的黑火藥全都倒進了那口小炮里。

  “春年!跑!”

  又有一個漢子抓著架子車上的一個羊皮囊子停下來,“跟我婆姨說,我打死鬼子咧!”

  話音未落,他已經跑到了那口小炮的邊上,將羊皮囊子塞進了炮口,又從腰間拔出一把鎬頭,用鎬把子將其捅到了最里面。

  與此同時,另外幾個人也各自抄起一把不久前才放在車上的槍,頂上子彈躲在路邊被扒了皮的枯樹后面開始了摟火。

  “四爺!四爺!”車上那個漢子焦灼的大喊著。

  “抽鞭子咧!卯勁抽鞭子哇!”

  四爺焦灼的大喊著,同時也從懷里摸出個牛角壺打開,將里面所剩不多的黑火藥全都倒在了那門鐵炮屁股后面的火門上。

  “啪!”

  負責駕車的漢子用力甩了一鞭子,剛剛一直、也只能旁觀的衛燃也讓時間暫時停了下來。

  用力做了幾個深呼吸,他默不作聲的往道邊滿是尸體的荒地里走了幾步,默不作聲的給相機換了一顆廣角鏡頭,隨后仔細的支好了三腳架。

  在他孤獨的忙碌中,這臺相機的取景框囊括了逃亡馬車上,甩鞭子的車把式和那些抹眼淚的孩子,也囊括了中間正在支起那門小炮的四爺和那些漢子們,更包含了已經追上來的鬼子騎兵。

  “咔嚓!”

  在他按下快門的時候,時間也重新開始了流逝,那位已經做好了準備的四爺,也隨意薅了一把路邊的枯草塞進煙袋鍋里,接著又摸出個鬼子打火機引燃了這一袋煙。

  “咳咳咳!”

  四爺看了看身后,在又一次響鞭中,在周圍那些漢子們的槍聲中,用洪亮的嗓門唱起了一首現編的秧歌調子:

  呂梁坡,風蕭蕭,咱為娃娃們把命拋!

  鬼子刀,咱不怕,潼關路上護娃跑!

  黃土埋咱硬骨頭,拼了老命無牽掛!

  “啪!”

  在越來越遠的鞭聲中,鬼子的騎兵終于因為接連的傷亡停下來。

  “呂梁坡,風蕭蕭,咱為娃娃們把命拋!

  鬼子刀,咱不怕,潼關路上護娃跑!

  黃土埋咱硬骨頭,拼了老命無牽掛!”

  在接連的槍聲中,那些停下來的漢子們也跟著唱了起來,卻也隨著四爺臨時編的唱調開始出現傷亡。

  終于,伴隨著鬼子反擊的槍聲,四爺也中槍倒地,摔倒在了那門小炮的邊上。

  隨著反抗消失,那些鬼子們也重新上馬,耀武揚威的走了過來。

  “你四爺爺.還沒死呢”

  四爺眼瞅著越來越近的鬼子,他蒼老疲憊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狠辣,拼著最后的力氣,將猩紅的煙袋鍋狠狠的敲在了那門小炮兒的火門上。

  “嗤!”

  “轟!”

  蒸騰的濃煙中,衛燃一次次按下的快門里,大量的鐵釘子、碎鍋片被超量裝填的黑火藥推搡著噴薄而出,趕在那些鬼子拔出騎兵刀之前,對它們進行了一次近距離的復仇。

  只是相應的,那門小炮也因此炸開,并且因為巨大的后坐力杵進了四爺的胸膛。

  在此起彼伏的慘叫中,這支鬼子騎兵出現了巨大的傷亡。一些中彈的戰馬也因為吃痛受驚,帶來了更多的混亂。

  但這抵抗并沒有結束,就在這個時候,不久前喊跑不動的漢子卻悄然站起來,將一個冒著青煙的羊皮囊子用盡力氣甩了出去。

  “轟!”

  刺耳的爆炸聲中,羊皮囊子里被拉燃的木柄手榴彈引起了繳獲的那些鬼子手榴彈的殉爆,比之剛剛更多的彈片也在凌空爆炸中飛向了四面八方,籠罩了更多的鬼子和它們的戰馬。

  這兩輪搏命的拼死反擊之下,這支騎兵隊伍的傷亡翻了不止一倍,剩下的那些也徹底絕了繼續追擊的心思。

  “唉”

  衛燃嘆了口氣,他的周圍也隨著一閃而逝的白光變成了克拉拉夢境中的農場。

  只是此時,在咖啡桌的旁邊,卻多了一鋪鋪著草席的土炕,這土炕之上,還有一張擺著飯菜的炕桌。

  此時,那位四爺以及當時留下來斷后的另外幾位漢子,已經圍坐在了炕桌邊上。

  “衛燃,來啊!快上炕!”四爺熱情的招呼道,“有熬年菜吃呢!”

  衛燃愣了愣神,隨后連忙邁步走了過去,任由這些熱情的漢子拉著他入席。

  等他反應過來,他面前已經多了一個金黃的菜團子,一小杯酒,以及一雙筷子和一碗熱騰騰的錢錢湯。

  再看桌子中央,大海碗里裝的,是類似土豆粉條燉豬肉的熬年菜,除此之外還有一小笸籮菜團子。

  下意識的看看周圍,仍舊克拉拉的那片農場,這荒誕的一幕讓他又一次走了神,倒是以四爺為首的那些漢子們,已經舉著杯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在這觥籌交錯中,四爺擔憂著他的小兒子,補鍋匠劉圪垯惋惜著他親手鑄造的那門小鐵炮,曹賬房念叨著,希望他婆姨能夠重新嫁個好人家。

  終于,隨著這些人,這些被稱之為數據流,曾經鮮活的生命喝醉,四爺也在親自給衛燃倒了一杯酒之后問道,“衛燃,你說說,咱們能不能打跑了鬼子?”

  “能”

  衛燃下意識回應的一個字,卻讓這方炕桌周圍的這些醉醺醺的漢子在一瞬間安靜下來。

  “咋能咧”補鍋匠劉圪垯嘆了口氣。

  “能”衛燃再次答道,“真的能。”

  “就憑那砸鍋澆出來的土炮孫兒?”劉疙瘩嘆息道。

  “真的能,不但能把鬼子打跑了,這災年也能過去,老百姓也能吃上飯。”衛燃愈發急切的保證著。

  這次,那金屬本子終于不再攔著他,但他卻發現,這些人的絕望遠比對勝利的希望更加根深蒂固。

  “憑啥?”

  在安靜了許久之后,四爺吧嗒著他的煙袋問道。

  “憑”

  衛燃怔了怔,隨后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清了清嗓子開始背誦起了他一直打算背誦給絕望中的同胞們聽的那篇文章,“偉大抗日戰爭的一周年紀念,七月七日,快要到了。全民族的力量團結起來.”

  “是論持久戰哇,我娃給我背過咧!”

  四爺立刻說道,可緊跟著,他卻遺憾的嘆息道,“我老惦記著,等得空兒了去巖安呀!我娃在那搭咧!”

  “衛燃,你說說,真要是打跑了鬼子,得什么樣?”曹賬房重新給衛燃倒了一杯酒問道。

  “打跑鬼子還得三年”

  衛燃終究是個歷史專業的學者,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杯中,他第一次毫無阻礙的講著他知道的一切,講著他們看不到也根本無法想象的未來是什么樣子的。

  “值咧,值咧!”

  四爺高興的拍著大腿,“不白死咧,咱不白死咧!”

  “可是不白死咧!”

  周圍那些人眉開眼笑的附和著,并且再一次舉起了杯子,衛燃也在隨著他們灌下一杯酒之后,在一陣天旋地轉中醉醺醺的閉上了眼睛。

  可下一個瞬間,他卻立刻清醒,周圍的一切也變得格外陌生。

  一番觀察,他注意到,這似乎是一間坍塌了大半的破道觀,不遠處還有幾具瘦骨嶙峋的尸體。

  此時,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但清涼的空氣里,卻彌漫著尸體腐爛時特有的味道。

  試著抱起那些瘦小的尸骨無果,衛燃頹然的坐在道觀門口的臺階上茫然的等待著。

  他在這個開始排斥自己的世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卻又在回味剛剛那頓飯菜時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慰藉。

  終于,在這復雜的情緒里,兩匹馬拉著的一輛架子車有氣無力的走了過來,衛燃也立刻站起來,下意識的想要朝著他們揮手。

  但在反應過來之后,他卻又恢復了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默不作聲的支起了三腳架,將鏡頭對準了那輛架子車,朝著車把式,朝著那些依偎在一起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的按下了快門,最終憤懣的一腳踹倒了相機三腳架,拿出盒子炮,頂住自己的下巴一下下的扣動著扳機。

  刺耳的槍聲中,一顆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身體,也穿過了頭頂殘破的房梁,他也終于意識到,不但那些“數據流”和“燒餅”不在一個維度,而且就連自己,都在額外的維度。

  最終,那輛架子車還是停在了道觀的旁邊,那個名叫春年的車把式,也叫醒了架子車上的幾個孩子。

  這幾個半大孩子近乎下意識的一臉驚恐的看著周圍,那個跛腳的孩子,甚至一把抄起了手邊的步槍就要頂上子彈。

  “沒甚事,鬼子沒攆上來!下車哇,歇緩歇緩!”眼眶紅腫的春年強打著精神招呼道。

  “四爺他們.”

  “不用惦記,四爺他們遲些就攆上來了。”春年催促道,“快下車哇,歇緩歇緩吃點啥,還得趕路咧!”

  “俺們哪還有吃哩?”

  跛腳的那個小伙子在用他濃郁的豫省方言反問的時候,他干癟的肚子也咕嚕嚕的叫了起來,但這起碼是好事——他沒有染上大肚子病。

  “剛才俺們拾了不老少東西嘞!”

  另一個半大小子同樣用豫省方言喜氣洋洋的說道。

  相比之下,他的肚子略顯渾圓了些,這并非好事,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說道,“按規矩,俺們得等住都到齊嘍一塊兒分。”

  聞言,另外兩個下意識的已經把手伸向馬褡褳里那些戰利品的半大孩子也縮回了手,并且看向了春年。

  “分分哇,都都到齊咧!”春年說著,也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那些孩子們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眼角也先后溢出了淚水,尤其那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小姑娘,已經用臟兮兮的手捂住了嘴巴。

  “哭甚了哭!快尋尋有甚吃的!”

  春年說著,已經將馬褡褳里的東西取了出來,接著又打開了繳獲來的僅有的三個鬼子背包。

  這里面能吃的屬實不多,但對于這一大四小來說卻彌足的珍貴——三只裝了半滿大米的襪子,以及三個大和煮的罐頭。

  除此之外,還有一盒子給牲口吃的舔鹽,以及一褡褳同樣給牲口充當精料的黑豆和麥子,和幾個裝滿了水的水壺。

  “俺們不等四爺了嘞?”跛腳的半大小子怔怔的問道。

  “不等咧!”

  春年說話間已經拆開一個鬼子飯盒,將其中一個裝著大米的襪子解開,把里面的大米倒進去,又打開一個水壺,給飯盒里倒了不少水。

  “拾柴禾咧!都去拾柴禾咧!”春年像是害怕這些孩子繼續提問似的催促著。

  只是他自己的眼眶卻又一次紅了,接著蹲在了原地,將頭埋在了滿是塵土的臂彎里,無聲的哭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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