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燃和勞倫斯先生以及莫里斯的閑聊僅僅只持續了一杯酒的時間便以莫里斯被人叫走宣告結束。
“維克多,接下來你也會這么忐忑嗎?”勞倫斯問道。
“我忐忑什么?”衛燃點燃一顆香煙反問道。
“到時候你要和莫里斯一起去的,你就沒點兒什么特別的情緒?”勞倫斯的嘴里不經意間蹦出了一個讓衛燃無比驚喜的好消息。
“我我很激動”衛燃如實說道。
“我以為你也會那么多愁善感的”勞倫斯稍稍松了口氣。
“我只是很遺憾沒辦法親自去丟下那東西”衛燃此時說的依舊是實話。
“這件事是個系統的工程,并非誰可以獨立完成的。”
勞倫斯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里卻并沒有激動,反而過于嚴肅了些。
“你呢?”衛燃反問道,“你現在是什么心情。”
“客觀,中立。”
勞倫斯低聲答道,“好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你記得好好休息,到時候多拍一些照片。”
“我會多拍一些的”
衛燃同樣低聲應了,起身走到他和那倆大兵合住的房間,仔細的洗過澡之后躺在了床上。
他很清楚,原本的歷史里,即將升空的伊諾拉蓋伊號轟炸機里根本沒有額外配備攝影師。
而此行轟炸任務,他們也有專職的“一架攝影師”——必要之惡號轟炸機。
所以這是對歷史小小的改變嗎?
衛燃當然清楚,他每次進入一段歷史,其實都經過了微調,以便把自己這個不該存在的來客塞進去。
可即便如此,這一次他卻還是心動了,他忍不住去想了無數個問題,也忍不住去想在曾經各種時機和場合的閑聊中聊起過的話題。
最終,他想到了在52號礦山營地,想到了和古森醫生關于三戰的預言。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這個,但他卻冒出了一連串讓他蠢蠢欲動的沖動。
小男孩兒能輕輕敲醒富士山沉睡的心靈嗎?
這不是衛燃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甚至,他在陰差陽錯的組建了海拉之后,便讓那些網絡組的孩子們進行過不止一次推演來尋找“最優解”。
只可惜,歷史無法改變。
不過,即便如此,衛燃的臉上卻還是出現了無比肆意的笑容。
歷史或許確實無法更改,但這里,由那本兒活爹將他拉扯進來的這片時空,卻是一個最好的模擬場!
“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并非美國人的原子彈,是斯大林格勒犧牲的軍人和百姓,是抱著手榴彈和敵人同歸于盡的聾啞女孩和城市上空的鷹。
是那些在拉多加湖頂風冒雪,在列寧格勒忍饑挨餓的軍人的和百姓。
是藤縣城墻上死戰的川軍,是那些永遠走不出野人山的戰魂。
也是DD557的艦員和塞班島失去了好朋友的推土機駕駛員。
更是死守石牌,走過長征,守過長城的那些人,是背著罵名傳遞情報的歌妓和戲子,是那些轟炸機駕駛員、坦克駕駛員。
也是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國際主義戰士,以及那些死在戰爭里,死在反抗侵略者過程中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人。”
在喃喃自語中,衛燃看著左手虎口處愈發滾燙的紋身,“絕非一顆原子彈,它的威力固然很大,但卻不該搶走那些無名者用生命兌換的戰功。
否則否則你一次次把我送進狗屎堆一樣的戰場算什么?
你把我送來這里做什么?
忠誠且客觀的記錄這場作秀一樣竊取戰斗成果的轟炸嗎?
抱歉,這次我拒絕。”
當這番話說完,虎口處的紋身附著的燒灼感卻戛然而止。
“從我遇到雪絨花之后,你發出的那次嘆息開始,我就確定,你果然是有思維邏輯的。”
衛燃依舊看著虎口處的紋身,“既然你能讓我成為那架轟炸機里的第13個人,不如讓我們也賭一把怎么樣?
讓我告訴你,在沒有辦法改變歷史的前提下。
你把我送來這片時空,我能發揮的最大價值,也是你的意義所在。
當然,由此產生的所有后果,我自己來承擔。”
許久的等待之后,衛燃左手虎口處的紋身再次燙了他一下。
“我就當你同意了”
衛燃笑了笑,躺在床上重新點燃了一顆香煙,耐心的等待著好事將近。
沒有過多久,又或者過了很久,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淡,夜空中也出現了璀璨的銀河。
“維克多,醒醒,該去吃飯了。”
跟著他們一起進來的一名大兵站在門口招呼道。
“來了”
衛燃回應的同時,已經干脆利落的翻身起床,走出板房,跟著對方走進了食堂。
至此,他也看到了這次轟炸任務的全部機組成員。
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如往常一般拍照,他甚至都沒有拿出攝影箱子里的相機,僅僅只是按照卡爾普等人幫他訓練出的本能,選了個可以一眼掌控全場的位置坐下來,開始享用他的晚餐——雙份的火腿三明治,以及一杯沒有額外加水,也沒有加糖的意式濃縮咖啡。
午夜一點半,或者說0130,包括衛燃在內的所有人都結束了用餐。并在按部就班的準備之后相繼登車趕往了停機坪。
在半途接受了憲兵的身份核驗之后,眾人依次進入了機艙,開始了預啟動檢查。
與此同時,莫里斯已經攜帶工具包進入炸彈艙區域,開始了初步的設備調試。
衛燃便一直跟著對方,他雖然對接下來的催產工作幫不上忙,但在與炸彈艙相連的設備艙段,卻多出了一個專屬于他的折迭金屬椅子,這也是這架轟炸機原本不該存在的設備。
片刻的等待之后,莫里斯也來到這里,在緊挨著的另一把折迭椅子上坐了下來。
兩點45分,這架轟炸機開始了移動,莫里斯手里的手電筒打出的光束,也一直在吊掛小男孩的四個液壓鎖上移動,并且時不時的便會看一眼鎖扣指示燈。
“需要我幫你做些什么嗎?”衛燃問道。
“盯著那4盞綠色的燈!”
莫里斯大聲說道,“如果它們變紅,立刻告訴我!”
“它們變紅代表什么?”衛燃也稍稍加大了聲音,此時這架轟炸機已經開始滑跑了。
“震動可能導致鎖扣松動!”
莫里斯大聲解釋道,“鎖扣松動,燈就會變紅!”
“我幫你盯著!”衛燃扯著嗓子答道。
“謝謝!”
莫里斯說著,將其中一個通訊耳機遞給了衛燃,但他卻仍舊時不時的便會親自看一眼那四盞綠色的指示燈。
在漫長的3公里跑道蓄力之后,這架轟炸機最終在顛簸中離開地表開始了爬升。
在這個過程中,莫里斯仍舊保持著高度的緊張,衛燃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擾對方。
終于,通訊耳機里傳來了內部通報,他們已經爬升到了巡航高度。
不久之后,武器專家帕森斯上校貓著腰走過來,和莫里斯一起進入了炸彈艙,借助著并不算明亮的手電筒和頭燈的燈光,開始為小男孩兒注入靈魂。
在衛燃的探著身子的旁觀中,莫里斯用扳手依次卸下了尾板。
緊隨其后,帕森斯上校將四袋絲綢包裹的無煙火藥推進劑送進了“產床,”并且如衛燃預料的一般,不小心被面板邊緣的毛茬劃傷了手。
“你還好吧?”莫里斯的語氣出現了一瞬間的慌亂。
“沒事”
帕森斯上校嘬了一下手指頭上的傷口,用手指頭按住之后朝著莫里斯使了個眼色。
后者見狀,立刻擰緊了炮尾塞。
并且和帕森斯上校一起,依次完成了剩余的步驟。
最終,帕森斯上校再次檢查了一番三個綠色保險插頭是否牢固,并且因為手指用力,不小心掙破了本已經接近凝固的傷口,將一滴血滴在了其中一個插頭上。
“小心,你手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
莫里斯在將檢查確認卡遞給對方的同時提醒道,“要不要換一張?”
“謝謝”
帕森斯上校看了一眼卡片上的血跡,隨后同意了莫里斯的提議,后者也立刻換了一張卡片,并且將染血的卡片放進了他的工具包里。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帕森斯上校只是和衛燃點頭致意便艱難的離開了這里,莫里斯也立刻回到了他的位置。
接下來依舊是略顯漫長的航行,但衛燃卻已經做好了準備。
漸漸的,舷窗外逐漸被陽光點亮,衛燃也隱約看到了地表的島嶼。
幾乎前后腳,通訊耳機里也傳來了即將準備投彈的提醒。
在這提醒之下,莫里斯給控制面板換上了紅色的解脫保險插頭,并且將替換下來的插頭丟進了工具包里。
“你現在對那場賭注有答案了嗎?”衛燃突兀的加開安全帶問道。
“沒有”
莫里斯搖搖頭,“但是我現在反倒很平靜。”
“我也是”
衛燃說著,已經突兀的出暈了對方。
“抱歉,我受夠了沒有辦法更改的歷史了。
既然歷史沒有辦法改變,那么就讓歷史變得有用一些吧。
至少在這里,可以驗證一些原本歷史上沒有發生的事情。”
衛燃一邊說著,一邊拔掉通訊耳機插頭,用耳機線將對方的雙手反綁在了座椅靠背上。
也就在這個時候,衛燃的全身也開始出現了無法忽略,仿佛正在取出DT30運輸車時才會有的刺痛。
但他卻只是做了個深呼吸,便搖搖晃晃的走向了機艙前端,在那位帕森斯上校不解的注視下友好和對方打了聲招呼,并在對方下意識準備回應的時候,輕而易舉的打暈了對方并且同樣用通訊線綁住了對方。
“我還是很有劫機天賦的”
衛燃說著,已經繼續往前,同時他也脫掉了厚重礙事的飛行服,并且取出1911手槍拉動套筒頂上了一顆子彈。
“現在將由我接管伊諾拉蓋伊號的指揮權”
衛燃說著,已經關閉了這架轟炸機的無線電系統,僅僅只保留了內部通訊。
“你要做什么?”無線電報員理查德·尼爾森錯愕的問道。
“我說,我臨時接管了這架轟炸機的指揮權。”
眼睛通紅,全身都在承受刺痛的衛燃咬著牙說道,“這是杜魯門總統的命令。”
“我沒接”
“我能拿著槍出現在這里,還不夠說明什么嗎?”
每一分每一秒都足夠寶貴的衛燃打斷了機長蒂貝茨上校的質疑,“目標更改為念慈菴,領航員,你決定聽從我的命令還是我把你丟下去,然后我親自領航?”
“先生,不用這么嚇人。”
領航員提奧多爾·范·柯克的語氣帶著些許的隨意和玩世不恭,“對于我來說偏差兩百米和偏差兩百英里區別不大。對嗎?機長先生?”
“我會在返航之后如.”
“隨便”
衛燃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感受到了口腔里濃烈的甜腥味。
“糾正航線”
機長的語氣里嚴肅的已經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抱歉”
只覺得視線都有些模糊的衛燃無聲的朝著周圍的這些人道了聲歉,同時也鉆進了旁邊的扶手并且掛好了安全帶,默默的承受著愈發強烈的全身刺痛。
此時此刻,對于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的漫長。
但這一次,往日里能折磨的他滿地打滾兒的刺痛,這一次卻失效了。
“那位霍先生,被折磨了兩天兩夜。”
衛燃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著,“還有那些在長征半途餓死的人.
我只是個全身癱瘓的歷史學者,既然歷史改變不了,那就用歷史試錯吧。”
“劫機犯先生,我們即將抵達目標上空。”
漫長的等待之后,領航員提醒道。
僅僅只是看了一眼地表的島嶼海岸線輪廓,衛燃便確定對方沒有騙自己。
但此時,他已經動不了了,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都已經出現了焦糊味。
“開始吧。”衛燃嘶啞著嗓子說道。
“再見,可愛的小家伙。”
投彈手托馬斯說著,已經干脆的釋放了炸彈艙里的新生命,這架飛機也因為驟然減重出現了一瞬間的失重。
“啪嗒!”
就在這個時候,衛燃也握不住槍,任其掉在了地板上。
但此時的他卻已經無暇顧忌旁邊電報員的驚呼,轉而癡迷的看著舷窗之外,面帶微笑的開始了默數。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 伴隨著衛燃的默數,他逐漸撐不住身體仰躺著摔倒在地,并且漸漸失去了對身體各處的感知。
終于,當他默數到“一千四四”的時候,他早已因為血管破裂的雙眼隱約感受到了刺目的白光。
“真好啊”
衛燃滿意的閉上了眼睛,任由白光吞噬了自己——他雖然明知道改變不了歷史,但這次的白光是他自己創造的。
“你在試圖改變歷史嗎?”
不等白光消散,衛燃便聽到了一聲詢問,他甚至聽出來,那是雪絨花克拉拉的聲音。
“我并不想改變歷史”
衛燃看著周圍,自己已經來到了雪絨花克拉拉的農場,而且正躺在咖啡桌邊的木地板上。
試著爬起來,他重新坐在了沙發上,“我在上一次來這里見你的時候就已經確認,你不是雪絨花克拉拉,那朵雪絨花已經永遠的凋零了。”
“所以你不來了?”
雪絨花說著,拿起咖啡壺幫衛燃倒了一杯咖啡。
“雪絨花是我的伙伴和戰友”
衛燃接過咖啡抿了一口,“她只是她,也只有她才是她,誰也無法取代。”
“那么她呢?”
雪絨花抬手指了指不遠處,那是個全身臟兮兮的小姑娘,她的手里拿著幾塊餅干和兩顆手榴彈,身上還披著一條藍色的毯子。
晃了晃神,衛燃在試著取出相機無果之后輕輕放下咖啡杯,“她也死了,我唯一的遺憾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我永遠的愧疚也只是沒有給她拍下一張照片。
我無法原諒以上這件事,但這并不代表我愿意她被人冒名頂替活過來。”
“既然這樣,回到最初的話題吧。”
說話間,雪絨花卻已經變成了衛燃在某段時空里的美香表姐的模樣,“你剛剛是想改變歷史嗎?”
“我改變不了歷史”
衛燃重新端起了咖啡杯子,他并沒有因為對方變成了美香表姐有任何的表情變化。
“你想做什么?”坐在對面的女人問道。
“歷史無法改變,是好事。”
衛燃說道,“既然無法改變,理論上我在那段時空里做任何事情都不會對我生活的世界產生影響。”
“所以你想做什么?”
“我想驗證一下,是否可以導致蚊畫斷層,是否可以讓它們的精神崩塌。”
“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歷史無法改變?”
衛燃放下咖啡杯,“既然無法改變,我這么做似乎也沒什么。”
“你的目的是什么?”
坐在對面的女人,又一次變成了那個披著藍色毯子的小姑娘,她這次甚至是用衛燃能看懂的手語問出的問題。
“我想驗證,如果當年是那里,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衛燃直白的說道。
“可是你看不到”
“把你我綁定在一起的金屬本子曾經有上一任主人的”
衛燃平靜的說道,“如果我沒記錯,他的名字叫亞歷山大·阿爾卡季耶維奇·托洛茨基。
他甚至給我留下了一句遺言。
如果有前一任主人,有我的存在,那么我也許有機會給下一位主人留下一句遺言。”
“什么遺言?”對面的姑娘比劃著問道。
“我做了我該做的。”衛燃微笑著說道,“誰能幫我看看后面發生了什么。”
“唉”
對面的女孩再次變成了雪絨花,語氣中帶著一絲絲人類才有的無奈說道,“根據推演,這么做會因為蚊畫斷層和意屎形態輸入變成游雞區。”
“它們不會給霉國助威了對吧?”衛燃滿意的問道。
“不會”
對面的雪絨花說道,“反而會引發永久仇恨。”
“像鼓吧”
“好形容”
雪絨花說話間,她和衛燃之間的桌子上已經冒出了自己翻開的金屬本子。
在嘩啦啦的翻頁聲中,衛燃最終看到了第一次進入潮縣戰場之后,終幕獎勵的紅藍雙色漩渦。
“你已經滿足了,該去記錄歷史。”
雪絨花說完,頁面上紅藍交織的雙色漩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解,衛燃也被崩解出的雙色光團徹底吞噬。
“沒有,但是我現在反倒很平靜。”
不等這光消失,衛燃也再次聽到了莫里斯的回答。
“原來,紅藍雙色的漩渦是這樣用的。”
衛燃沒有理會莫里斯,反而解開了厚重的飛行服。
他的手里,也再次出現了一支豪華的1911手槍。
終于還是到了快結束的時候了,我大概不會再用四年半的時間去寫這樣的一本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