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克制?”李萃群怒氣反笑,看著曹宇質問道。
殺了我的人,抓了我的人,竟然還說他是克制了?
“主任,屬下這么說,是基于兩方面的分析。”曹宇說道。
“說。”
“首先,從客觀角度來看,屬下認為董科長的處置是不當的。”曹宇說道。
李萃群看了曹宇一眼。
“不管怎么說,蘇哲是在被我方追捕的情況下潛入特警處,然后發生意圖拼死行刺程千帆之事的。”曹宇說道,“程千帆經歷了生死間之大恐怖,這種情況下,他生氣是正常的。”
“而董科長在這個時候的態度不夠緩和,這就直接導致了程千帆氣上加氣。”曹宇說道。
“此外,根據我們在特警處的兄弟傳出來的情報,當時程千帆盛怒之下用了‘大副’來稱呼董科長。”曹宇說道,“主任,這個細節足以說明程千帆是極度憤怒,不,確切的說是恨意滿滿。”
“你的意思是,程千帆還在記恨著當年董正國刺殺他之事。”李萃群皺眉,問道。
“定是如此。”曹宇點點頭,“方才趙科長有一句話說的沒錯,程千帆極其惜命。”
“惜命之人,對于任何威脅到其生命安全的人,都是恨之入骨的。”曹宇說道,“事實上,程千帆一直沒有對董科長展開報復,應該還是看在主任你的面子上,不然的話,董科長恐怕早就兇多吉少了,最起碼是在上海灘待不下去的。”
“所以,你說的克制,意思是當時我這位學弟是有殺董正國之心?”李萃群思忖說道。
“定是如此。”曹宇點點頭,表情認真說道,“易地而處,這位程處長當時該是新仇舊恨上心頭。”
“經你這么一分析,他還確實是算是克制了。”李萃群冷哼一聲,說道。
他丟了一支煙卷給曹宇。
曹宇忙不迭接住,卻是沒敢直接點燃,而是夾在了耳后。
“你方才的分析,忽略了一點。”李萃群說道。
“屬下愚鈍,還請主任解惑。”曹宇趕緊說道。
“此次改組,他是吃了悶虧的,即便是他借機生事,真的開槍殺了董正國……”李萃群面色陰沉,說道,“他程千帆或許會受到懲戒,不過問題不會太大,無論是日本人還是南京,都會補償他此前的識大體。”
“所以,我這位學弟,還真是克制了呢。”李萃群嘖嘖兩聲,只是,他的面色愈發陰沉了。
“主任,在我看來,程千帆的克制,還因為他還是比較珍視和您的友誼,不愿意真的和我們交惡。”曹宇想了想,說道。
“或許吧。”李萃群搖了搖頭,說道。
對于程千帆這個學弟,即便是現在權勢滔天、在江浙滬可以止小兒夜啼的他,也是頗有些頭疼的。
說到和日本人的關系,他背后有梅機關,有晴氣慶,不過,程千帆此人八面玲瓏,更且擅長利益鉆營,和日本人各方面都關系很好:
上海特高課的行動隊長荒木播磨,此人與程千帆交好。
憲兵隊的那位貴族少爺川田篤人,程千帆竟然也和此人攀上了關系,根據手下的報告,程千帆多次和川田篤人一起吃酒,喝高興了還一起摟著藝伎跳日本舞,勾肩搭背的,儼然至交好友。
甚至是在日本的外交部門,日本國駐上海總領事館那邊,總領館的參贊秘書坂本良野和程千帆也成了好友,就連總領事館參贊今村兵太郎,據說此人也頗為欣賞程千帆,甚至傳出來程千帆以老師稱呼今村兵太郎,傳聞不知道真假,但是,今村公館方面沒有出來辟謠,這就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了。
而在南京那邊,外交部部長楚銘宇對程千帆以子侄輩視之,便是汪先生那里也曾經對程千帆贊許有加,并且題字相贈。
可以這么說,若是與程千帆這位學弟交惡,除非他掌握到了足以扳倒程千帆的鐵證,令其徹底無法翻身,不然的話,兩人相爭的話,不私下里下黑手,只是拼背景的話,兩人鹿死誰手還真的不可知,即便是贏了,也并非易事。
“那這件事?”曹宇小心翼翼問道。
“我會令張魯帶人去特警處,向特警處施壓。”李萃群說道。
“張魯的態度會惡劣一些。”說著,他看了曹宇一眼,“你在一旁,視情況說話,不要翻臉。”
“屬下明白了。”曹宇點點頭,說道。
向特警處和程千帆施壓,是必須的,不然的話,七十六號的面子何在。
但是,又不能真的翻臉,這就需要他在一旁當潤滑劑了。
“一個要求,一個底線。”李萃群豎起一根手指,說道,“董科長及其所部,必須安然無恙的釋放。”
“這恐怕有些難。”曹宇說道,“最起碼很難即刻辦到。”
他小心翼翼的觀察李萃群的臉色,說道,“程千帆還在氣頭上,無論是日本人還是南京,都會允許他撒撒氣的。”
“難辦?那要你們做什么?”李萃群突然發火了,瞪了曹宇一眼。
“屬下知錯。”曹宇趕緊說道,“屬下一定盡力辦好。”
李萃群擺了擺手。
曹宇識趣的退下。
李萃群身體后仰倚靠在椅背上,他重重的哼了一聲。
此事事情實際上不算大,卻讓他無比憋悶。
要是換做是其他人敢這般猖狂,早就被他下令剁碎了扔黃浦江喂魚了,偏偏是碰到了程千帆這個棘手的家伙。
厚重的窗簾,遮蔽了外面的風聲,雨聲,也遮蔽了書房的小夜燈。
煙灰缸里已經有十幾枚煙蒂了。
辦公桌上有兩個酒杯。
程千帆拿起酒杯,與另外一個酒杯碰杯,“小哲,你英靈不遠,哥敬你。”
淚水再也止不住,從泛紅的眼眶里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滴落。
“小哲啊。”他發出低低的呢喃。
程千帆捶打著胸膛,他的心就像是被刀割一般痛苦,是那種用鈍了的鋸子一點一點割!
父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延德里附近、隔了兩條街的福德里,曾搬來了一戶人家,這戶姓蘇的人家有一個男娃,這個男娃就是蘇哲。
盡管蘇家只在福德里住了兩個月就搬走了,這個總是梗著脖子,即便是挨揍了,也不愿意喊他帆哥的玩伴,兩人的友誼和私下里的聯系一直都在,這是真正的好兄弟,只不過外人不曉得而已。
“小哲啊。”程千帆喝了一口酒,他忽而笑了,笑中的淚珠滴落,“我們是同志啊。”
他就那么想著,如果小哲犧牲前,曉得他們兩個是同志,是志愿為中國人民,中華民族的自由和解放奮斗,乃至是毫不猶豫的奉獻生命的同志,是布爾什維克戰友,小哲的心中一定會開心的吧。
他拿起蘇哲的酒杯,與自己碰杯。
然后將酒杯里的酒水倒在地上。
然后將自己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做完這一切,擦干了淚水的‘火苗’同志,開始收拾桌面,以免蛛絲馬跡可能帶來的隱患。
對于他來說,就連祭奠戰友,也是一種奢侈。
雨過天晴。
薛華立路二十二號。
“帆哥,七十六號的張魯來了。”豪仔迎了上來,對程千帆說道。
“來了幾個人?”程千帆問道。
“張魯帶了七八個手下。”豪仔說道,“曹宇也跟著了。”
“人呢?”他問道。
“安排在會客室了。”豪仔說道。
說著,他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問道,“帆哥,董正國現在在我們手里,要不要?”
“先關著,看情況再說。”程千帆淡淡道,“別的且不說,這家伙弄死了蘇哲這個紅黨,還是有功的。”
“明白了。”豪仔看了帆哥一眼,趕緊說道。
“服部信四來了沒?”程千帆問身邊的李浩。
“還沒。”李浩搖搖頭。
程千帆的眉頭不禁皺起來。
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服部信四竟然毫無反應,這有些反常,他這邊已經在琢磨如何應對服部信四可能的幾種反應了,卻是沒想到服部信四竟然這么沉得住氣。
“馬副處長呢?”程千帆問道。
“馬副處長打來電話,他昨天淋了雨,有些傷風感冒,今天就不來薛華立路了。”豪仔說道。
“嘖嘖。”程千帆嘖了一聲。
無論是服部信四還是馬鈞垚,都絕非易于之輩啊。
這是打算先看他和七十六號斗法,打算按兵不動呢。
“十分鐘后,將張魯和曹宇請到我辦公室。”程千帆說道。
“明白。”
滬西。
憲兵分隊。
“少佐。”服部信四看著橫山秋馬,“此次程千帆和七十六號的沖突,他甚至打死了七十六號兩個人。”
他表情略顯急切,說道,“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一個趁機插手特警處的好機會。”
“你打算怎么做?”橫山秋馬看了服部信四一眼,淡淡問道。
“自然是我們來當裁判,穩坐釣魚臺。”服部信四表情自信,說道,“無論是七十六號還是特警處,我們都不偏幫,最好是他們的矛盾愈演愈烈,我們正好可以趁機擴大勢力。”
他有些著急,他早就迫不及待去薛華立路‘主持大局’了,卻是被橫山秋馬少佐叫到辦公室,滯留此間。
“如意算盤不錯。”橫山秋馬笑了笑,說道。
只是,心中對于服部信四大搖其頭。
這個手下,還是太過蠢笨啊。
說著,他看了一眼,正在皺眉思考的小田秀斗,“小田,說說你對此事的看法。”
“先不要介入,坐山觀虎斗。”小田秀斗說道。
他對橫山秋馬說道,“服部君有一點說的沒錯,他們斗得越厲害,對于我們愈發有利。”
“還有呢?”橫山秋馬微微頷首,問道。
“我不同意服部君所說的不偏幫任何一方。”小田秀斗說道,“我們一開始不介入,這并非不偏幫,沒有介入,自然是沒有所謂的偏幫不偏幫的概念的,這是必須確立的概念。”
“繼續說。”橫山秋馬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
“時機合適的時候,我們介入此事。”小田秀斗說道。
“以何種態度介入?”橫山秋馬問道。
“毫不猶豫的偏袒特警處。”小田秀斗斬釘截鐵說道。
“不錯。”橫山秋馬笑了說道,“小田,你現在考慮問題很透徹和機敏,我很滿意。”
“為什么?”服部信四此時自然看得出來橫山少佐是認可小田秀斗的分析判斷的,只是,他很不理解。
橫山秋馬朝著小田秀斗點了點頭,示意小田秀斗解釋給服部信四聽。
“一開始不介入,引弓不發,才是最有威懾力的。”小田秀斗說道。
“至于說偏袒特警處。”他看著服部信四,說道,“服部君,你是特警處的顧問啊。”
服部信四先是一愣,然后陷入思索中,隨之他露出恍然之色,向小田秀斗鞠躬,“服部受教了。”
“小田。”橫山秋馬心情大好,看小田秀斗愈發順眼,“我看你剛才在皺眉思索,看來是有所得,說來聽聽。”
“哈衣。”小田秀斗沒有立刻侃侃而談,而是又思考了約莫一分鐘,這才開口談論分析起來。
“這件事是突發事件。”小田秀斗對橫山秋馬說道。
“確實,此次沖突始料未及。”橫山秋馬點了點頭。
“獲悉此事后,我便緊急調閱了相關檔案,并且問詢了一些熟悉程千帆和七十六號的手下,盡可能深入的了解和掌握更多的情報。”他對橫山秋馬說道。
橫山秋馬微微頷首。
“關于程千帆和董正國之間的過節,以及昨天這件事的過程和細節,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贅述了。”小田秀斗說道,“我有一個疑惑。”
“什么疑惑?”服部信四看向小田秀斗,問道。
“蘇哲潛入程千帆的辦公室,他的手里是有槍的。”小田秀斗問道,“他為何沒有能夠成功突然開槍刺殺,干掉程千帆?”
“這個問題我也思考過。”服部信四說道,他自然也注意到這個細節,“程千帆非常惜命,或許是他警惕的察覺了蘇哲的潛入,沒有給蘇哲暗中刺殺的機會,譬如說蘇哲是受了傷的,有血腥氣,程千帆進屋后第一時間就警惕了。”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蘇哲中槍,這極大的影響到了他的行動能力,能夠潛入程千帆的辦公室,這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這直接導致他失去了成功刺殺的機會。”服部信四說道。
“倒也算是比較合理的解釋。”小田秀斗說道,“不過,有一個細節,我仔細思考了,始終覺得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
“哪一個細節?”橫山秋馬立刻問道。
“特警處有人去敲門向程千帆報告七十六號闖入,當時有一個有趣的細節。”小田秀斗說道,“程千帆怒氣沖沖的罵了手下一句‘滾蛋’!”
說著,他面帶笑容,看向服部信四,“服部君,你知道這個細節哪里有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