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程千帆面色陰沉不定。
蘇哲的遺體還躺在地上。
“帆哥,人已經關起來了。”李浩向程千帆匯報。
“老九。”程千帆看向魯玖番。
“帆哥。”
“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探監,更不得放人。”程千帆沉聲道。
“明白了。”魯玖番點點頭,“我親自盯著,沒有帆哥的命令,他們就是死也必須死在監舍。”
“你做事我放心。”程千帆微微頷首,看著魯玖番離開。
“小猴子,你今晚值守巡視,但凡有玩忽職守的,一律拿下。”程千帆對侯平亮說道。
“明白。”
“去吧。”程千帆擺了擺手。
“帆哥。”李浩看了一眼蘇哲的遺體,心中很是悲傷,“蘇助理的尸體怎么處置?”
“循例,讓老黃先負責把尸體送去臺拉斯脫路警察醫院。”程千帆對李浩說道,“照例檢查,做好各項檢查記錄。”
“那然后……”
“亂葬崗,你負責。”程千帆心中痛的無法呼吸,他的表情卻是冷冰冰的,“紅黨只配扔亂葬崗。”
“是。”李浩看著帆哥,點了點頭。
暴雨還在下。
程千帆站在窗口,看著老黃叫來了一輛卡車,招呼人手把蘇哲的遺體抬上了車斗。
老黃上了副駕駛室的時候,抬頭看了處長辦公室的方向一眼,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中發出一聲嘆息。
他知道,‘火苗’同志現在心中該是多么多么的悲傷和難過啊。
卡車的馬達聲很響,甚至穿透了雨霧。
程千帆看著卡車駛離特警處的院子,他的嘴巴里咬著煙卷,沉默的抽著煙,他的嘴唇哆嗦著,煙卷也仿若在顫抖。
再見,同志。
再見,小哲。
“你說什么?”馬鈞垚豁然起身,“這怎么可能?”
說著,他扔了一條毛巾給傅景瑞,讓其擦拭臉上的雨水。
“三土哥。”傅景瑞說道,“是真的,七十六號有兩個人被打死了,包括董正國在內的二十多個人都被繳械抓起來了。”
“程千帆怎么敢的?”馬鈞垚連連搖頭,來回踱步,說道。
“還有什么?”他看了傅景瑞一眼。
“三土哥,蒲俊輝死了。”傅景瑞說道,語氣中卻是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怎么死的?”馬鈞垚立刻問道。
蒲俊輝這個人他知道,此人是七十六號塞進特警處的,確切的說,七十六號朝著特警處塞了不少人,其中這個蒲俊輝是頗為跳脫的,就差把自己是七十六號出身幾個字刺在臉上了。
“程處長一槍崩了。”傅景瑞說道,“蒲俊輝值崗,是他放了董正國帶人進了院子。”
“該殺!”馬鈞垚冷笑一聲說道,然后他嘆口氣,“他這是在趁機立威啊,給他找到機會了!”
這個蒲俊輝自以為出身七十六號了不得,實際上這廝就是在閻王殿門口跳舞,隨時就要被收了小命,估摸著程千帆早就等這個機會了。
換做他是程千帆,也會當機立斷借此機會弄死蒲俊輝立威的,并且程千帆處決蒲俊輝的理由非常正當,哪怕是七十六號那邊也只能吃這個啞巴虧。
“可惜了。”馬鈞垚遺憾的搖搖頭,然后罵了句,“紅黨也是笨蛋,要刺殺程千帆早點做嘛,非得受了傷才想起來有大事沒做。”
“不對。”說著,他皺起眉頭,“這蘇哲被董正國帶人抓捕,都中槍負傷了,怎么不想著朝安全地方逃跑,反而潛入特警處刺殺程千帆?”
“蘇哲中槍后沒有朝別的地方跑,而是趁著暴雨潛入特警處刺殺程千帆,這看似有些不合常理。”趙樞理侃侃而談,“實際上仔細琢磨一下,卻似乎又是可以理解的。”
“坐下說話。”李萃群對趙樞理說道,“狂風暴雨的把你緊急喊來。”
“主任相召,別說是狂風暴雨了,就是下刀子,屬下也當義無反顧。”趙樞理說道。
李萃群微笑頷首,示意趙樞理繼續說。
“蘇哲此人,本是金克木的助理,事實上,此前在中央巡捕房內部,大家也都早就對蘇哲的身份有所懷疑了。”他對李萃群解釋說道,“蘇哲的思想言行是有問題的,不過,因為他是金克木的助理,有金克木護著,所以此前才一直安然無恙。”
“他和程千帆之間有矛盾?”李萃群沉聲問道。
“兩人過節頗深。”趙樞理點了點頭,說道,“因為程千帆追隨汪先生,和日本人走得近,蘇哲沒少在金克木面前說程千帆的惡語。”
“當然,現在來看的話,蘇哲是紅黨,而程千帆手中沾滿紅黨的血,所以蘇哲仇視程千帆是完全說的過去的。”趙樞理說道。
“也就是說,蘇哲中了槍,又被正國帶人圍捕,他自知在劫難逃,干脆潛入特警處,想著死之前拉程千帆當墊背的。”李萃群思索著,說道。
他接獲匯報后,第一反應就是覺得蘇哲中槍后卻潛入特警處刺殺程千帆之事,有些蹊蹺。
所以即刻派人將熟悉中央巡捕房內部情況的趙樞理喊來問話。
“應該就是這樣子了。”趙樞理點了點頭,“還有一點,那就是蘇哲熟悉特警處的情況,這也是為何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覺潛入的一個原因。”
他對李萃群說道,“也許換做是其他人,即便是想要臨死之前刺殺程千帆,也根本沒有辦法成功潛入特警處。”
說著,趙樞理忽而嘆息一聲,“拋開立場不談,這個蘇哲確實是有種。”
“噢?”李萃群看向趙樞理。
“主任你是曉得的,我和程千帆有血仇。”趙樞理說道,“倘若我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說不得也要拼盡最后力氣弄死程千帆報仇。”
李萃群笑了笑,明白趙樞理這是有感而發。
趙樞理欲言又止。
“但無不可說。”李萃群微笑道。
“董科長兩個手下遇難,他和弟兄們也都被特警處繳械捉拿。”趙樞理有些不解,看著李萃群問道,“只是屬下看主任似乎并不著急,也沒有太生氣?”
“我豈能不生氣?”李萃群冷哼一聲。
程千帆直接槍斃了他兩個手下,還把董正國等人繳械關押,這是在打七十六號的臉,是在抽他李萃群的臉啊!
七十六號對很多人,乃至是包括南京政府的一些公務部門都有著不小的威懾力,沒人敢惹。
這種威懾力是長期的高壓威懾以及鮮血鑄就的,但是,正所謂物極必反,隨著特工總部的權勢愈來愈大,哪怕是在南京內部都有一些人看特工總部,看他李萃群不順眼,想著要削弱他李萃群和特工總部的權柄。
在這種情況下,程千帆當眾處決他的人,關押他手下重要干部和手下,這絕對是李萃群無法容忍的挑釁。
“那為何……”趙樞理問道。
“為何我明明很生氣,卻又似乎不得不忍著?”李萃群冷笑一聲,說道。
趙樞理沒敢接話。
“若是換做其他任何時間段,我都不會給我這位學弟留任何面子。”李萃群沉聲道,“哪怕他程千帆有日本人撐腰,在南京也有靠山,我們也絲毫不懼。”
“但是,此時此刻……”李萃群搖搖頭,“不可造次啊。”
說著,他看向趙樞理,“趙老弟可曉得原因?”
趙樞理皺眉思索。
“我這位學弟了不得啊,以前是‘小程總’,現在是程處長。”李萃群淡淡說道。
“可是因為特警處剛剛改組,形勢上容不得亂。”趙樞理仔細思索著,他聽了李萃群的話,神情中露出一抹恍然之色,說道。
“不錯,不錯。”李萃群贊嘆道,“趙老弟你果然是動腦子的人。”
“據我所知,此次中央巡捕房改組,我這位學弟很是配合,可以說是吃了虧的,日本人那邊要安撫他。”李萃群說道。
“屬下明白了。”趙樞理點點頭,“日本人接管法租界,這是大事,不僅僅我們在看著,國際上也在關注,無論是日本人還是南京方面,需要的是和平接管,聽到和看到的是都是好消息,容不得有不利影響之事。”
“是啊。”李萃群點點頭,面上似乎帶著笑意,只是聲音卻是冷冷的,“這種時刻,若是特警處和我特工總部發生沖突,乃至是兵戎相見,那可就有樂子了。”
“我這位學弟啊,他聰明著呢。”說著,他重重的冷哼一聲,“說不得他就是看透了這一點,這才借題發揮的。”
李萃群瞪了趙樞理一眼,“有話就說,你我兄弟,有什么話不能講?”
“主任,你說的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趙樞理說道,“不過,還有一個因素,屬下覺得也很關鍵。”
“什么?”李萃群問道。
“蘇哲潛入特警處刺殺程千帆,程千帆估計嚇了個半死,此人極度惜命。”趙樞理說道,“屬下估摸著,他開槍殺人更多是劫后余生后的發泄。”
“嚇到了?”李萃群皺眉。
“嗯,應該還有遷怒。”趙樞理說道,“他遷怒于是董科長帶人追捕蘇哲,將蘇哲追進了特警處,給他帶來了危險。”
“倒是有些道理。”李萃群苦笑一聲,說道,“這確實是符合我這位學弟的脾性。”
“還有一點。”趙樞理說道,“正如方才主任所說的,程千帆知道法租界需要和平,所以有恃無恐……”
說著,他看了李萃群一眼,“或許,程千帆的有恃無恐,也可能是一種挑釁……”
“挑釁?”李萃群眉毛一挑。
“是的,故意挑釁,或許還可以理解為反擊。”趙樞理沉聲道,“我方對特警處的滲透,程千帆不可能沒有察覺,他一定是懷恨在心的。”
“中央巡捕房是程千帆的老窩,他不可能容許他人染指。”趙樞理越說越激動,“他是故意挑釁,或者是展示肌肉,向法租界的人表示他程千帆還掌控著法租界。”
“唔。”李萃群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倉促喊你來這一趟,辛苦了。”
他看著趙樞理,“還得是趙老弟你這等熟悉法租界的老人啊,聽君一言,受益頗深。”
“都是屬下應該的。”趙樞理說道。
“中央巡捕房那邊,屬下還是有一些老部下的。”趙樞理看著李萃群,恭恭敬敬的,微笑著說道,“屬下可以派人暗中打探一二,也可讓董科長在那邊舒服一些。”
“可以。”李萃群點點頭,“有勞了。”
趙樞理連忙恭敬的起身,告辭離開。
他直到離開的時候,看都沒看站在一側,一言不發的曹宇一眼。
“你怎么看?”李萃群看向一直旁聽的曹宇。
曹宇此人智謀過人,最重要的是和趙樞理有仇。
“總體而言,趙科長說的還是有些道理的。”曹宇說道。
李萃群微微頷首,示意曹宇繼續說。
“趙科長很坦誠,他沒有回避自己和程千帆的仇怨。”曹宇說道,“所以,盡管也許趙科長的分析會受到個人情緒的影響,但是,基本上做到了相對客觀。”
“沒想到你還會替趙樞理講話。”李萃群驚訝的看著曹宇。
“屬下只說了基本上客觀。”曹宇說道。
“噢?”李萃群看了曹宇一眼。
“趙科長說程千帆極度惜命,驟然遇刺后驚恐之下,遷怒與董科長,其后殺人是泄憤。”曹宇思索著,說道,“對于這個觀點,屬下是傾向于認可的。”
“至于說趙科長說的程千帆故意挑釁,示威,向我們展示肌肉。”曹宇思索著,他的眉頭也皺著,“屬下也不背后議論他人是非了,只說一說屬下的淺見。”
“你啊,就是太過君子了。”李萃群笑了笑,指著曹宇說道,“說吧。”
“程千帆殺我們人的,抓董科長等弟兄。”曹宇說道,“除了是驚懼之下的泄憤之外,也許還有更深層次的心理層面的原因。”
李萃群看著曹宇,目光探究,因為他沒有聽明白這話的意思。
“我沒聽明白。”李萃群直接說道。
“屬下的意思是,程千帆泄憤是真,但是,還是有一些理智的。”曹宇說道,“程千帆當時有可能,就是,他實際是已經很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