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您,讓我感覺到了熟悉的親切感,還是那句話,如果再年輕幾十歲的話,我會邀請您共舞的。”
塔列朗雖然聲音虛弱,但是卻能夠明顯聽得出其中的緬懷和熱情。
人的一生,是被童年少年時期所定義的,塔列朗青少年時期,正是路易十五統治時期晚期,最奢靡最放蕩的時期,他也是在那個時代,從上流社會當中學會了一切自私自利爾虞我詐風流浪蕩的竅門,最終成長為如今的樣子。
許多人認為那個時代墮落,但是對習慣了這一切、并且熱愛這一切的塔列朗親王來說,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
他在瑪麗亞身上,也找到了往昔的那種感覺,她的我行我素、驕橫跋扈以及傲慢冷酷,都太對他的胃口了,他就喜歡這種調調。
正因為這種精神上的“投緣”,所以在為自己謀劃身后事的時候,他稍作考慮,就決定了讓瑪麗亞來接掌自己的黨派。
不過,雖然很欣賞瑪麗亞,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瑪麗亞的才能有限,她干不出什么大事業來。
但是這不要緊,他本來也不需要瑪麗亞再把自己的事業發揚光大,只要能讓自己的徒子徒孫們平安落地就行了。
倒不如說,在自己死后,“塔列朗”在世界上殘留的東西,也只能剩下這么多了。
他知道,特蕾莎皇后已經磨刀霍霍,只等著在自己死后就把自己龐大的財富收入到皇室囊中,不過本性豁達的他倒也不在乎這些。
自己這一生,經歷過這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僅僅參與其中,甚至還書寫了歷史,在最高權力舞臺上屹立不倒,翻云覆雨幾十年,這輩子已經值了,原本就不必奢望更多。
有很多人咬牙切齒地詛咒他下地獄,但是他還真不信會有什么地獄,那都不過是騙人的戲碼罷了——作為一位從小接受神學教育的教士,他對基督教一整套教義都嗤之以鼻。
他只是在等待,那一場注定要來、而且已經為期不遠的永恒安眠。
相比于平靜的老人,瑪麗亞此刻的心情卻簡直波瀾萬丈。
在路上跌了一跤摔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結果轉頭卻發現地上有個無主的錢包里面有大堆的金幣,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現在她已經感受到了。
爽,爽爆了。
她不覺得塔列朗在說話,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有什么理由來誆騙自己,拿自己尋開心呢?
而且仔細一想的話,確實也只有自己最適合在他隱退之后保下他的黨徒們了,無論是特蕾莎還是艾格妮絲,都沒有這份興趣。
所以,舍我其誰?
剎那之間,她原本頹喪的心情被一掃而空,整個人都重新容光煥發起來。
面對這樣一份天降大禮,她沒有故作姿態,而是迅速地就進入到了狀態當中。
“首相閣下,我很感激您對我的信任和看重,我保證……無論您將任何人、任何事托付給我,我都會毫不猶豫地予以配合。您的身后之名,我可以也為您維護。”
瑪麗亞的回答,并不出乎塔列朗的意料,他知道功名心極重的瑪麗亞不可能拒絕。
“既然您肯站出來,那我就放心了……”他只是不緊不慢地點了點頭,“這事兒事關重大,不可能就在我們三言兩語之間商定。今天我們就說到這兒吧,過陣子,我的秘書和助手們會來您家里做客,希望您能夠好好招待他們。”
所謂“做客”,想必就是塔列朗要將那些見不得光的盤算,通過手下走狗們來悄悄和自己商定了。
“我當然非常樂意接待。”瑪麗亞立刻就笑著答應了,“您的心腹,將永遠是我的貴客。”
瑪麗亞自從喬遷新居之后,本來就經常在家里舉辦奢華的宴會,可謂是“高朋滿座”,這種做法雖然不可能立刻就給她建立起威望和勢力,但是至少也讓她在上層圈子里有了足夠的人緣。
而現在,她又可以借助這些宴會和招待會,來掩飾自己私下里和塔列朗親王的政治交易。
要怎樣暗中合作,要保下誰,要留下什么東西,這些都需要漫長的溝通和協調,甚至為了整體的利益還要犧牲一些人,而這些塔列朗都心里有數。
他估計,自己接下來還有兩年左右的時間,足夠慢慢地做好相應的安排,并且把最后僅剩的政治資本,都轉交給瑪麗亞。
而瑪麗亞,現在已經洋洋得意。
她此刻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心想總算還有人是識貨的,自己總算受到賞識了。
而看到她這副樣子,塔列朗突然又冷不丁地來了一句,“殿下,我知道您現在很開心,但我希望您不要介意我給您潑點冷水提個醒。”
“什么?”在他的注視下,瑪麗亞仿佛真的被破了冷水一樣,打了個寒顫。“您要提醒我什么?”
“我把我的人交給您,是為了讓您保護他們,您確實也可以借助他們獲得難以想象的豐厚利益。但是,您千萬要記得,作為一位外國公主,您的權力來源并不是來自于我的這些走卒們,而是來自于陛下,所以您一定要牢記,無論再怎么攪風攪雨都別惹怒陛下,一旦您失去了他的支持那就等于什么都沒有了!我的那些走卒們都是見風使舵之輩,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棄您而去,那時候您后悔也來不及了。”
接著,他的笑容里又似乎帶上了些許的曖昧,“至于怎樣維護和陛下的關系,那我就教不了您了,您肯定比我擅長……”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瑪麗亞心里有些不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和陛下之間的關系牢靠得很,不勞您費心了!而且,我怎么會去得罪陛下?我寵他還來不及呢。”
“您就這么自信嗎?”塔列朗似乎有些不信,然后又瞟了正在和艾格妮絲翩翩起舞的艾格隆,“陛下年輕風流,他難道就不會喜新厭舊嗎?別忘了現在他就正摟著比您更年輕的艾格妮絲小姐呢……誰又能說以后沒有更年輕的?”
“喜新厭舊?他敢……”被塔列朗這么一挑撥,瑪麗亞頓時氣得咬牙切齒起來,“他要是真敢拋棄我,我們絕對饒不了他……到時候大家一起魚死網破。”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陡然看到了塔列朗那玩味的眼神,于是她驚覺自己被“釣魚”了。
塔列朗親王利用自己心情激動的時刻,故意調動了自己的情緒,然后從自己這里套話。
“我們?”果然,塔列朗這時候不緊不慢地問了出來。“這個我們是指誰呢?是指您的姐姐陛下的嫂嫂奧古斯塔公主,還是指您的哥哥巴伐利亞國王……抑或是,指您的孿生姐姐蘇菲殿下?”
雖然他看上去是在疑問,但是從語氣來說,他好像已經有了答案。
瑪麗亞沒有答話,她只是在心里暗暗懊悔,自己居然在情緒波動當中被人抓到了破綻,而且是在塔列朗這樣的人面前露出破綻,這實在是巨大的失誤。
看來,以后無論是怎樣高興的時刻,都不能忘卻理智啊……
“后悔了吧?”仿佛看出了她此刻的懊惱心情,塔列朗又笑了起來,然后如同長輩一樣安慰她,“殿下,我不否認您是個聰明人,但是您還有很多地方需要長進,以后好好學吧,至少您還有時間……”
說到這里,他又話鋒一轉,“如果是蘇菲殿下的話,那確實足夠成為您的依仗,畢竟人人都說陛下他當初在奧地利時和她過從甚密。可是,瑪麗亞殿下,如果單單只是舊情的話,為什么您又這么有底氣,敢于相信你們姐妹足夠拿捏住陛下呢?我知道,對許多男人來說,舊情就是一生難忘的記憶,很多人甚至會一輩子都走不出來,可是我和陛下不是這種人,我們多情也絕情,我們時時刻刻都能為自己找到樂子,對我們來說,舊情再怎么難忘,也會被時間和距離所沖淡的……除非,那還不是舊情。”
瑪麗亞還是一言不發,塔列朗腦袋往前傾,湊到了她的耳邊,又問了一個問題,“所以,不久之前的那位奧地利皇孫,真的是生得很湊巧呢……人人都說他們夫婦感情淡薄,結婚八年都一無所出,結果誰承想卻突然有了孩子,命運真是玄妙莫測啊……您說說看,他真的會是皇室血脈嗎?”
塔列朗突然沒頭沒腦地提出這茬來,瑪麗亞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心里的懷疑?
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知道該怎樣回復對方。
也許是因為本性要強,也許是覺得這時候再躲躲閃閃也沒有意義,她索性堂堂正正地看著塔列朗,“首相閣下,您這話哪怕只是竊竊私語,都實在太不成體統了。您在侮辱一個偉大的帝國和皇室,也是在侮辱一位公主的尊嚴。她怎么會拿皇室血脈開玩笑呢?那個皇孫必然是弗朗茨皇帝陛下的血脈,況且,奧地利皇室難道自己不會關心這個問題嗎?人家自己都認可的結果,您作為外人,又有什么資格來多嘴多舌?”
瑪麗亞的回答,既沒有說謊,也無懈可擊,更加擲地有聲,維護了自己姐姐(其實也是自己)的尊嚴。
然而,塔列朗親王的表情卻明顯有些不信,眼神里更是透著一股“差不多得了”的戲謔。
“您當然可以這么回復我,我也可以對您表示我相信。畢竟,在當年,我讓自己相信了許許多多比這更加離奇的故事,因為我知道,真假永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需要什么樣的事實。”接著,他微微裂開嘴,露出了個開心的笑容,“現在我算是明白了,為什么陛下這么在乎您,剛剛當上皇帝想盡辦法把您搞進國內,為什么您這么自信陛下不會拋棄您……這一切都讓我串接起來了……”
說完之后,他又聳了聳肩,“不過,只有我知道這一切,因為我是唯一的經手人。您不必擔心什么,我只是一個快要死去的老頭而已,我知道非常非常多的秘密,如果我都抖露出來的話,歷史書都會因此而改寫,可惜我一個也不會跟世人說出來,我要把它們都藏在肚子里,然后帶著它們一起在棺材中腐爛掉。全世界的人都在嘲弄我唾罵我,但是卻可以在墳墓里嘲笑他們每天都被人騙得團團轉……嗯,這就是凡夫俗子們應得的命運,因為他們居然相信別人告訴他們的事。”
直到現在,瑪麗亞也沒有搞清楚塔列朗到底已經猜到了多少,她也不敢去進一步的詢問,生怕自己反被套話,她只能帶著些許的忐忑,把目光轉向別處。
而塔列朗顯然也沒有興趣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了,作為一個人,他的好奇心已經得到了滿足;作為帝國的首相,他有義務維護皇帝的聲譽,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
——事實上,也確實什么都沒有發生。
波拿巴家族復辟了帝國,哈布斯堡皇室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繼承人,這一切都很好不是嗎?至于誰流著誰的血,這很重要嗎?塔列朗可不在乎。
要知道此刻有一位波拿巴家族的親王,就有可能是他的親孫子呢,誰又在乎這個了?
“好了,我不再耽誤您的寶貴時間了,美麗的公主殿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吃力地抬起了顫抖著的右手,輕輕地觸碰了一下瑪麗亞的肩膀,“趁著我們還有點時間,把一切該干的事情都干完了……還有,一定要牢記我的話,好好與陛下相處,不要做觸怒他的事,只要做到這些,您有一輩子榮華富貴可享。”
在艾格妮絲面前,塔列朗什么都沒有給,卻勸她以后要好好匡正陛下,帶著他走“正道”。
在瑪麗亞的面前,塔列朗什么都給了,卻勸她以后要好好討陛下歡心,這種“區別對待”,正是這位老人最后的良苦用心所在。
他知道自己將會在不久之后就離開政壇,然后在隱居當中默默無聞地告別人世,現在是他在世界上留下最后痕跡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