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凝和溫容都是對滎陰城隱秘探索許久的人,一聽到董載這句話,就知道他做了什么了。
“你可是皇帝。”溫容嘴比腦子還快,“你瘋了要送自己的命?”
陸凝雖然沒說,不過她也頗為認同溫容的說法。董載不算什么明君圣主,但以大魏如今的狀態,他若是死了,很難說換上來的皇帝還能不能有比他還好的。
“不是現在,但天庭的完全展開,需要足夠分量的祭品,祭儀不會有半點虛假,支付多少代價,就能換來多少力量。”董載拿著圣旨在手上輕輕拍了拍,“而身負蒼龍帝炁的朕,一人便抵得上百萬人,這便是九五至尊的分量!那些妖魔,恐怕永遠不得理解。”
毫無疑問,董載是真的奔著一舉滅了酆都的目標去的,壓根沒給自己留什么退路。
“陛下既然如此打算,我也沒有什么話說了。那這個任務便是——”陸凝開口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董載遞出圣旨,“你帶著此旨意,回京找到袁相,扶董湉登基。”
可惜無論是陸凝還是溫容都不知道董湉是誰,陸凝微微點頭,接過圣旨:“我即刻出發。”
“帶上信物。”董載又將一個令牌丟了過來,“持此令牌,直通大內。”
“是。”陸凝拿好了令牌圣旨,隨后向皇帝一抱拳,轉身出了屋子去。溫容也沒想到陸凝走得這么干脆,一時有點傻眼。
董載倒是不在意,甚至從抽屜里面又拿了一份圣旨出來。
“這東西這么多?”溫容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遺詔,忽然感覺也沒那么奇貨可居。
“自然,朕不可能將大魏的江山賭在一個人能突出重圍上。”董載理所當然地說,“在陸凝之前,已經有十六人帶著它從各個方向出城了。”
緊接著,董載那銳利的目光就開始審視起溫容來。
“你打開這扇門的能力,并不在朕的認知之內。”
“天下稀奇古怪的能力很多。”
“不,或許朕確實不知所有,但一應跨越方寸之間的術法,皆在天庭的控制之下,就算那日游夜游兩大妖王,也只能自夢境侵入,通路為限定之所。而朕這宮門,原本除了靠自己腿腳走來以外,并無任何方式可以出入。”
董載指了指溫容背后。
“而你,顯然并非通過常規手段來此。”
溫容微微一縮脖子。
迄今為止沒有什么地方能攔住鎖眼的出入,因此溫容是從來不把什么結界禁制法陣之類的東西放在眼里的。結果這反而成了她的一個破綻?
“哈哈哈,那個,天庭也不至于……”
就在溫容還打算蒙混一下的時候,她袖子里的鑰匙忽然一亮,跟著她神色一變,表情顯得有些玩世不恭起來。
“你這皇帝倒也有意思,死幾個百姓對你來說不算什么吧?畢竟此前死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不算什么,但沒必要的就不需要消耗了。”董載的神情也嚴肅了一些,“你是誰?”
“我是鎖眼。”溫容往陸凝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一倚,咧嘴笑道,“你可以理解為一個在無盡的好奇與隱秘探索之中留存的游魂,碰巧這位女娃很符合我的要求。”
“游魂……朕在你身上看到的只有邪氣。”董載臉色嚴肅,“雖然與朕所見過的那些都不一樣,但你身上的邪氣毋庸置疑更加深遠。”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皇帝。現在我對這些沒什么在意,你們這些過于敏銳的人,是不是也能裝作沒看到呢?”溫容微微皺眉,“我會出來,就是因為這里有我略感興趣的隱秘,它甚至有資格成為我的收藏,盡管可能只是擺在一層大廳供人隨意參觀的。”
“把軀體還回去。”董載說。
“哦?不聽聽我的提案嗎?我提出的條件你肯定無法拒絕,甚至你的命都可以保下來,何樂而不為呢?人都是惜命的,何況你還是個皇帝,這個位置得來不易,不是嗎?”溫容笑道。
“朕自幼讀書,便知不可與邪魔外道為伍,它們長于以言語為餌,一旦同意,即入萬劫不復。”
董載從袖口抽出一支如意:“邪祟,你要朕請你離開嗎?”
“你不是第一個拒絕我的人,真奇怪,意志堅韌對于你們有什么好處嗎?相比于立即失去的生命,和即將蒙受幾十年的罵名,你居然放棄了活下去并以自己的雙手重整江山?”
“滾。”董載一句廢話都不想多說。
“哈,就算你拒絕了,我要的東西,她也能拿到……”鎖眼冷笑著隱沒了,然后溫容打了個激靈,目光恢復了清澈。
董載眼神復雜地看了看溫容,最后問:“你知道自己身上的情況嗎?”
“什么情況?”溫容問。
“小皇帝你就別追問了,這丫頭身上的古怪我們也看不懂,你以為我們為何好奇到現在?”一個妖王忽然開口,“只是你便好奇這個也沒有什么意義,反正輪不到你尋找真相了。”
“幾位前輩,廣衡子可好?”董載一點都不驚訝。
“那誰知道,廣衡子早就沒影了。”妖王沒好氣地說,“你們把他放那不管的時候就該想到他不可能留得住。”
“妖星之中,恐怕唯有廣衡子已得道,可惜朕無緣道賀了。”董載說。
“沒事,你心意到了就行,他自可感應。”妖王說道,“說不準廣衡子正在哪里悼念這里的死亡呢。”
“那朕便感謝他掛念了。”董載大笑,“既然是各位所選,朕自不懷疑。只是,她身上的怪異,還要望各位多多盡力,那邪異之氣,若不找出真相,恐怕并非只傷我大魏。”
“自然。”妖王答道。
“那這份遺詔,便交由她來宣讀便好。畢竟她來這里,不就是為了這個?”董載將那圣旨放到了溫容手中。
“啊?”溫容看了看手里的圣旨,她倒是反應過來現在要做什么了,可這和她想的一點都不一樣啊?
秋肅英說只要這么做她就能完成任務,可是過程是不是哪一步都不在她預料之內?
所幸溫容是個適應得很快的人,而且她很善于把自己思考不明白的東西丟掉不去思考。
“那我什么時候宣讀?”溫容問。
“你自然知曉,當你能讀懂它的那個瞬間。”
“神神叨叨。”溫容嘟囔了一句,不過還是拿過了圣旨,“那我保命去了,反正也是為了我能幫你說這個遺言,不過分吧?”
董載笑著擺擺手,溫容立刻逃跑一樣躥出了屋子。
在這間屋子再次回歸寂靜后,董載的臉才沉了下來。
“敢愚弄朕嗎?曹寶,衛驚弦。”這位大魏皇帝并非沒有怒火,但他必須維持自己依然控制著全場的樣子,畢竟天庭之中,玉帝之位絕對不能有任何差錯。
“大監,總管,二位之死,可記在天庭的賬上。”
一個青黑色的書本出現在他面前,上面浮現出濃郁的死氣,或許酆都之中,正好缺少這個東西。
生死簿。
和釘頭七箭書的機制不同,那個是專門鎖定一人的咒殺之法,而生死簿之上,天庭籠罩的一應生靈,無論是否有名,均登記在冊。
然而生死簿并不是咒殺用物,天庭必須遵從天庭之規,因此董載即便暫代玉帝之位,也不能隨便勾去這兩人姓名。
“但酆都既然恰好在此,便沒有更加合適的了。”
董載提筆一改,陰氣頓時溢出。
正在趕往下個地點的曹寶和衛驚弦同時感覺到身體一涼。衛驚弦經驗更加老道,他立刻抬起頭看向天空,飛雪之中,某道目光落在了兩人身上。
“是鬼王。”
“鬼王怎么會盯上我們的?”曹寶一驚,“它不是應該放在進攻行宮那邊嗎?”
“在妖魔眼中,所有人都是敵人。”衛驚弦一點都不奇怪,“咱們可是要偷盜氣運的賊,在妖魔眼中同樣該死。”
“見鬼了,嘖,真的見鬼了。”
“別擔心,鬼王怎么可能直接出現?它可是要主持這片冥燈大陣的,最多是給我們打個——”
衛驚弦的話戛然而止,甚至腳步都停下了。曹寶就沒那么快了他還往前跑了幾步,隨即身上就亮起了紫色的光輝。金剛不壞身自動啟動了,他立刻感覺到了不對。
前面明明該是街道的,該是通往他們真正同黨的位置來著,但曹寶只看到一片漆黑。
金剛不壞身不只是讓曹寶刀槍不入,同時也賦予了他對于所有異常的絕對抗性,他不會被幻象困擾,也不會被冥燈的負面狀態侵襲,就算是夜游的須臾之景也沒法拉入他。如果他都看不到任何東西,就說明這里就是事實上變成了這樣。
最詭異的是,他甚至開始感到溫暖了。
“曹寶,還活著就快回來!”衛驚弦帶著從未有過的恐懼語氣說道,曹寶聽到這語氣,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沒機會活著走回去了。
但他確實安全地后退到了衛驚弦身邊。
“怎么回事?我不可能看不到路,那不是障眼法?”
“閉嘴!蠢貨!”衛驚弦都顧不得保持自己高傲的態度了,他現在非常討厭這個到目前還看不清局勢的人,他,一位欽辰,都要表現出這樣的敬畏,那來的是誰還用說?
“俱,萬眾求我,求人,求妖,得一解脫,終至輪回深處。得善者皆賞,有罪者皆罰。以十八獄刑法,洗去人間之惡,為終,亦復始。而洗罪之刑,皆應十殿宣判。”
漆黑之中,近乎無限的喃喃低語,令曹寶不自覺地感到戰栗,金剛不壞身并不能給他帶來絲毫安全感。當然,他就算再愚鈍,此刻也知道面對著什么了。
可是……為什么啊?
“為什么十殿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天庭之內?妖星,那可是妖星!董載瘋了嗎?那這個天庭的防御不是形同虛設?”
“蠢貨,這是酆都!酆都本就在天庭編制之下,只要董載想,妖星也認可,那這就是他們職權范圍內的事情。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暴露得太快了!”衛驚弦惡狠狠地說,“如果不是你自大到以為再也沒有什么能傷你,我們怎么會被田祿白那瘋狗抓住?他就算死,那狗嘴也不會松開!”
“你少給我——”曹寶扭頭要罵,卻看到了一塊石頭在那里,他不會被幻象欺騙,當然看得見這就是個假身,衛驚弦真人早就跑了。
“衛老三你個狗東西!!!”
曹寶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怒罵,身體就被黑暗浸透了。
他感覺自己很暖,但他也清楚一切都完了。只能賭金剛不壞身連妖星也破不開,他還是有點這個底氣的。
“十殿!我們不是敵人,我們看到了真正的未來,妖族會統御這個時代,也會成為大地的主宰……”
“謬言。”
曹寶被一句話打斷了。
“妖治世?吾亦未曾想得此景,爾不過一人類,如何可想?”
曹寶都沒想到妖星居然對妖族是這樣的認知。
“愚鈍之人,管中窺豹,略見一斑,而不知全貌。”
這語氣里帶上的一絲嘲諷曹寶可聽得清楚。
“入酆都,則論過生前善惡。陰魂曹寶,不妨回答,依人間律法,弒父叛君,悖逆同族,天地君親師五尊俱棄者,當受何刑?”
十殿的質問如同刀鋒切割在曹寶的身體與靈魂中,但曹寶卻驚喜地發現,自己感覺到了攻擊,卻絲毫沒有真的受傷,金剛不壞身不是假的,便是妖星也傷不得他!
“哈,哈哈,當受何刑?何刑能判我?何刑能傷我?我曹寶已是天地間不滅的半步真仙,你能奈我何?”
沒有回應。
曹寶的囂張氣焰在發泄一番后,便落了下去。他猛然意識到,十殿恐怕只是反諷了他一句,根本沒打算等他回答。
宣判在他被拖入黑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這里是酆都的地獄,罪人須歷經極刑,洗清罪后,方可入輪回轉生。而他的不壞,不過是將量刑的時間無限延長下去罷了,畢竟不受罰,罪永無洗凈之日。
“我,我還沒死啊,你憑什么審判我?放我回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啊!!”
當意識到這一點后,曹寶終于在無人回應的黑暗中,哀嚎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