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的秋天,已經有些濕冷入骨,連帶著城中的亭臺樓閣,也仿佛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冷意,失了往日的靈秀。
孫權這兩天搞風攪雨,實在是令人不安。
相比較于吳侯府邸那看似熾熱、實則充滿算計的喧囂,位于城東的顧氏宅邸則顯得格外靜謐深沉。
高墻深院,隔絕了外間的風雨,也守護著世代積累的底蘊與秘密。
不過,在今夜,顧府的后園書房之中,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鐘繇。
鐘繇悄然離開許縣,秘密南下,如今潛入江東,沒有先去見孫權而是直抵顧雍府邸,此行所圖,絕非尋常。他雖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目光開闔之間,依舊透著久經宦海,洞悉世情的銳利與從容。他雖說只是穿了一襲尋常文士衣袍,卻自有一股不凡氣度。
元嘆賢弟,別來無恙乎?鐘繇微微一笑,聲音平和,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滄溟幾度秋,不意今復逢。元嘆賢弟執麈尾游于吳山越水之間,好生悠閑啊,著實令人羨慕。江南庭前松柏猶青青,勝許縣銅荊鐵棘多矣。
顧雍眉眼微動,他聽懂了鐘繇言外之意,便是拱手而道:元常公謬贊。寒舍蓬陋,僅得自然二字罷了。倒是元常公獨抱冰檗遠來,一路風塵,恐非專為江南此地,觀風賞景耶?
他話語客氣,卻直接點出了對方身份和此行的高度敏感性。
鐘繇捻須輕笑,某已辭官,現在不過是一閑散老朽之軀罷了。倒是元嘆身處江東之高……某有聞,昔者鄭國弦高犒師,豈為牟利乎?今見吳地冠蓋熙攘,忽憶周禮所云「惟王建國,辨方正位」。然觀孫將軍似有楚材晉用之象,竟使客將執戟……元嘆賢弟竟是甘之若飴乎?
顧雍伸手給鐘繇倒酒,緩緩說道:公言重矣。昔管仲射鉤,鮑叔薦之;百里飼牛,秦穆舉之。劉使君帝室之胄,正合《春秋》「尊王」之義。且吳越之眾素習水戰,又有長江之險,便是些許紛亂,亦可安身。
江東固然有水舟之利……鐘繇笑了笑,不過春秋之時,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代車戰舊制之時,亦多有言不過如此爾……
顧雍的手微微一頓,旋即也是笑道:不過是人言雜語罷了。昔周室東遷,猶仗晉鄭依輔。今若效召公諫厲王弭謗,豈非負燮理陰陽之責?
哈哈哈,好個「燮理陰陽」!鐘繇頓時大笑,端起酒碗,和顧雍相互示意了一下,便是一飲而盡。
相互之間的試探,告一段落。
鐘繇收斂了笑容,語氣轉為沉靜,卻字字千鈞:元嘆賢弟,某此次冒昧前來,實是為江東世家之前程存續而來。
鐘繇不再迂回,直接切入核心,孫將軍么……確乃人杰,能于父兄基業之上,穩固江東,與丞相、驃騎周旋至今,殊為不易……然,其心性手段么……元嘆身在其中,應比某更為清楚……
顧雍面色不變,似乎沒聽見鐘繇的話,也沒有做出什么特別的表示。
但是恰巧就是這種默然的態度,也似乎是在做出一種默認的回應。
江東士族與孫權之間那微妙而緊張的關系,是一種利益的共生,更是一種永無止境的平衡博弈。
如今,鐘繇繼續道,目光炯炯,仿佛是要直照人心,孫將軍引入劉使君,其意為何?當真只是為了這往來商貿?亦或是只是為了對抗于斐曹?恐怕未必吧……劉玄德,梟雄也,其志豈在區區客將?斐驃騎用之,孫將軍也想要用之,卻不知這劍雖利……
鐘繇刻意頓了頓,緩緩道,恐怕孫將軍也是想借此良機,奪取諸位家中賴以立足的私兵部曲,充實其直屬兵力,進一步削弱諸位吧?此乃帝王心術,本無可厚非,然于諸位而言,豈非割肉飼虎?
顧雍的眉頭終于微微蹙起。
鐘繇所言,正是他們這些江東大族內心深處最大的隱憂。
土地、人口、以及世代相傳的政治特權,這是他們生存的根本,是家族的命脈。
孫權任何試圖加強集權、削弱地方豪強的舉動,都會觸及他們的核心利益。借助劉備這外來力量來達成此目的,更是讓他們感到極度不安。
顧雍和劉備也有勾搭,但是劉備明顯的和稀泥,兩頭通吃的態度,也讓顧雍很是不安,心中不爽。
元常公此言,顧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穩,未免有些危言聳聽。吳侯行事,自有法度。
法度?鐘繇輕輕搖頭,露出一絲略帶譏誚的笑容,盟約亦是踐踏之物……更何論法度?雍兄何必自欺?天下紛亂,而何物最實?無外乎土地人口是也。若是有朝一日……元嘆賢弟是拱手相讓?
鐘繇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北地驃騎,已非昔日池中之物。其踞關中,擁并涼,逐丞相于豫冀,勢壓中原,更頒行那等檄文……其志不在小啊!至于曹丞相么……哎,雖雄才大略,然歷經連番大戰,實力大損,如今困守河南,已是艱難維系,能否自保尚在兩可之間,焉有余力南顧?
鐘繇盯著顧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試問賢弟,以江東一隅之力,加上一個漂泊無根的劉玄德,真能抗衡如日中天的驃騎大軍嗎?孫仲謀之能,比之曹孟德如何?江東之師,比之鼎盛時期的北地精銳又是如何?
這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重錘,狠狠敲打在顧雍的心上。
答案幾乎是顯而易見的……
曹操都無法完全保護山東中原的士族利益,如今狼狽至此,難道孫權就能做得更好?
指望孫權保護他們對抗斐潛,無異于癡人說夢。
書房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炭火偶爾爆出一聲輕微的噼啪。
良久,顧雍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那么,元常公今日前來,莫非是為驃騎說客?
非也,非也!鐘繇大笑,驃騎欲奪我等田產,人口,若其政不改,便是敵非友,豈能為其游說?
顧雍微微皺眉,那么元常公方才……
鐘繇坐直身體,露出一些智珠在握的從容,微笑道:鐘某此來,非為驃騎,更非為丞相……乃為我等自身所謀也。
自身?顧雍越發的皺眉。
這年頭,要說天下,要說忠孝仁義,自然是可以坦然言之,恨不得講得比誰都大聲,但是要說為了自己私利……
可以做,但是不好意思說啊!
鐘繇搖頭,賢弟想得差了!圣賢傳承!莫非不是你我士族一脈之存續考量?
顧雍眉頭舒展,愿聞其詳。
鐘繇緩緩的說道:無論是曹是斐,亦或是江東孫氏,其興衰更替,終究是帝王將相之事……而我等士族,秉承圣賢之道,所求者無非是經學綿延,大義有序啊!
鐘繇清晰地劃出了立場,他現在想要代表的,是士族階層的共同利益,而非某一具體政權。當下之勢,驃騎勢大,已成席卷天下之勢,其新政雖酷烈,然根基未穩,天下變數仍多……若是你我強行與之對抗,無異以卵擊石,只會消耗你我元氣……最終為他人作趁……
趁亂渾水摸魚,固然有一時之利……不過所害頗多啊,絕非君子所為……鐘繇的聲音變得極其嚴肅,當下之要務,在于……保全!若待時日而至,卻已經是虛弱無力,便是有心……也是難有作為了!
沉默半響之后,顧雍緩緩的說道,若依元常公之意……
「尊王」!鐘繇直接丟出了這絲毫不會有任何錯誤的答案,然后才低聲說道,先有「尊王」,方可「止戈」!以天下紛亂亟待修養之名,言戰者皆為亂百姓,害萬民之罪魁禍首……當宣揚天下之民皆忠于漢室,心系天子安危,吁地呼天,以止戈息兵,共迎陛下還于舊都……
舊都?顧雍很敏銳的抓住了鐘繇所說的要點,如周天子……
鐘繇微微點頭,此乃大義所在,名正言順,任何人皆難以指摘。
鐘繇的謀劃,充滿了現實主義的冰冷算計。
他巧妙地偷換了概念,為江東士族,也是為天下其他的士族,找到了一條既能暫時規避風險,又能為未來預留退路的策略。他口口聲聲代表天子,忠于漢室,實則只是為了他自己和背后整個士族階層的利益所謀劃。
鐘繇也知道,顧雍等江東士族的訴求與他是一致的——
在這亂世里面,活下去,并且盡量保住家族的權勢和財富。
顧雍眼中光芒閃爍,顯然在急速權衡。
鐘繇的建議,無疑極其大膽,也充滿了風險,但細細想來,卻又是在當前困境下最為務實、最能保全核心利益的選擇。
不直接對抗,也不主動挑釁,而是高舉一面對各方都有制約作用的道德旗幟,以守為進,等待時機,這確實比盲目去冒險,要高明得多。
許久,顧雍抬起頭,目光深邃地看著鐘繇:元常公此計……甚是老成謀國。只是操作起來,分寸拿捏,至關重要……并且亟待江東各族,同心協力方可。
鐘繇微微一笑,知道顧雍已然心動,便拱手道:此自然需賢弟這般德高望重之人,從中斡旋運籌。某不過一介過客,適逢其會,略陳管見罷了。江東俊杰輩出,深明利害者眾,必知何去何從。不過……若是賢弟有所需求,鐘某自是不會推辭。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們沒有締結任何書面盟約,也沒有發出任何誓言,但基于共同階層利益的無形聯盟,已然是悄然達成。
漢室?
天子?
驃騎?
丞相?
民眾?
在這一刻,都不如自家的三分地重要。
江東將軍府深處,夜漏將殘。
燭火因銅雀燈盞中燈油將盡而明滅不定,映得孫權的臉龐愈發陰晴難測。
他獨坐案前,面前帛書堆積如山。
在一旁服侍的奴仆早就被他屏退,唯有更漏單調的滴答聲相伴。
回廊之處,腳步聲傳來。
孫權停下筆,抬起頭。
揚武將軍到了……回廊上護衛稟報。
有請!孫權下意識就直接說道,但是很快又否認了,不!待某親自出迎!
孫權起身,走出了廳堂,來人,點燈,上酒水!
一邊吩咐著,孫權一邊往前走,很快走到了院門之處,看見了穿著一身戎裝的吳景。
吳景應召而來時,甲胄未卸,身上依舊帶著些塵土。
孫權立刻換上熱切神情,未等吳景行禮,便是立刻拉住,表示這不是在公堂,吳景無需多禮云云。又是親自執其手引至廳堂席前,請其入座。
案上早已備好溫酒。
酒氣氤氳中,孫權目光懇切。
不知主公深夜相召……吳景當然不會認為孫權是閑著無聊,找他來喝酒的,還請主公吩咐就是。
孫權先請了吳景一盞酒,然后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阿舅可知唇亡齒寒之喻?今江東看似平穩,然則兇險。外甥欲引劉玄德為用,然其虎狼之姿,未必肯從。甥欲請阿舅假以督糧之名,行于其側。若彼果循臣節,自當以禮相待;倘有異動……
孫權目光一寒,聲音壓低,……便毋須請命,即刻雷霆擊之。
吳景說道:既然如此,為何……用之?
孫權長長嘆息一聲,不用之,又當用誰?天下即將大亂,此乃千載之機也!若是錯過……待北面抵定……江東一隅,又能延續幾何?如今只有阿舅能助甥一臂之力,還懇請阿舅垂憐!
吳景凜然,抱拳應道:主公放心,某雖不才,亦知甥舅同體之理。劉氏若敢異動,某必為江東除患!
孫權頷首,親自執壺為吳景斟酒,溫言道:有舅氏此言,吾心甚安。
吳景匆匆而來,為掩人耳目,也沒有多待,和孫權商議了一些聯絡方式,緊急手段之后,便是匆匆而走。
孫權知道劉備是虎狼,吳景就是準備用來拴住虎狼的鐐銬,可即便是如此,這頭虎狼,會真的乖乖按他的謀劃去撕咬江陵嗎?
片刻之后,護衛又來稟報,說是周泰到了。
孫權發話道。
不多時,周泰昂然而進。
孫權不等他拜下便快步上前,露出親切笑容,輕拍著周泰的胳膊,幼平身體可是痊愈了?
周泰要說命大,也確實是命大,但是要說倒霉,也確實倒霉。
一年到頭,至少三分之一都在將養,然后傷患剛好一些,又會再次負傷……
周泰拍著自己的胸脯,表示自己已經是完全恢復了,得蒙主公關懷,泰已痊愈!但有所令,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善,善!孫權點頭說道,又請周泰坐下,給周泰布酒。
喝過一兩輪的酒水,孫權放下酒碗。
周泰也同時將酒碗放下。
卿數番舍身護吾,傷痕皆是為某所受。此恩此情,權刻骨銘心,未嘗或忘。孫權執起周泰粗糙的手,拍了兩下,感情充沛的說道,然今外有強敵環伺,內則……人心難測。權之安危,江東之重,盡托于卿。宮中戍衛,無論親疏,皆需嚴加稽查,凡有可疑,寧枉勿縱!卿當為某之樊噲,守此宮門,勿令一奸窺伺。
周泰頓時起身,拱手轟然應諾,泰雖鄙陋,敢不以死效命!凡有犯禁者,必踏某尸身而過!
孫權也是站起,又是親切的拍著周泰的肩膀,擺出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模樣,讓周泰拿了令牌,前去上任。
望著周泰闊步而去的背影,孫權心中稍安,卻又泛起另一層憂慮——
忠誠如周泰,能防明槍,可能防暗箭?
那些潛藏在笑臉下的算計,那些宴席間的低語,又豈是單靠勇力所能察覺?
他揉著太陽穴坐回案前,發現銅雀燈的芯已是燒得焦黑,正在噼啪作響。
孫權順手拿起一旁的銀剪修剪,燈芯的火星濺上指尖,隱約有些刺痛。
這種微痛讓孫權的微薄酒意清醒了幾分……
是了,還有那些盤根錯節的江東士族……
來人!孫權吩咐道,請子明將軍前來。
呂蒙奉召疾步而來時,衣衫尚沾著夜露的氣息。
孫權刻意讓他在階下靜立片刻,自己則佯裝批閱文書。
余光中,孫權觀察著這位出身寒微卻野心勃勃的將領。
呂蒙站得筆直,雖然深夜相召,但是態度卻沒有半點的不耐。
孫權放下書卷,屏退左右,讓呂蒙近前,直視呂蒙雙眼。
子明,可知江東諸族,于卿之擢升,腹誹者眾?彼等自矜門第,視寒素如草芥。若依彼輩之意,卿縱有孫吳之才,亦終老于行伍矣。孫權稍頓,滿意地看到呂蒙眼中閃過不甘,繼而道,今欲卿為總司城防,明為巡警,實察諸族往來動靜。彼等但有不軌,卿可直奏于某……此非獨為某所謀,亦為天下寒門才士所求也!
呂蒙深深一揖:蒙起自微賤,得遇明主,知遇之恩,沒齒難忘。主公所命,蒙萬死不辭!必使城狐社鼠,無所遁形!
孫權撫掌而笑:得子明,吾無憂矣。
然而當呂蒙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孫權嘴角的笑意便化為一抹凝重。
寒門。
寒門就不會和士族世家媾和么?
這是一頭渴望證明自己的餓狼。
而這頭狼,將來是否會反噬,猶未可知。
還要再找人盯著……
孫權思索著,一扭頭,卻看見東方已經是微明。
來人!去請子敬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