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書頁

第3773章殘燈懸漢鼎,霜刃裂吳弓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劉關張三人暢快而笑,一時之間就像是回到了當年的桃園深處。

  但是快樂,總是短暫的。

  在歡笑之后,空氣再次漸漸凝固下來,只有炭火的輕微噼啪聲。

  劉備沒有收回握著關張二人的手,沉吟著,仿佛在下定最后的決心,最終他抬起頭,目光變得如同磐石般堅定起來,說出了那個經過反復思量、劃定的最終底線……

  我等或可暫觀其變,可借力江東,甚至可以……在某些方面,以待天時,但是——

  劉備的聲音陡然加重,帶上了些不容置疑的決心,目光依次掃過關羽和張飛,若是斐子淵,或有任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那弒君之舉!害陛下性命!那便是自絕于天下,自絕于人道倫常!到了那時,無論代價如何慘重,無論對手看起來多么強大不可戰勝,我劉備,即便粉身碎骨,僅剩一兵一卒,也必與之勢不兩立,周旋到底!此乃我等身為人臣之最后底線,亦是我等存于此崩壞亂世之最后操守!絕不可失!

  這番話,如同在迷茫洶涌的暗夜海面上,點亮了一盞清晰的燈。

  又像是在混亂之中,劃下了一道清晰而決絕的界限。

  既保留了將來根據時勢變化而靈活調整的余地,又堅守了一個在劉備看來是絕不能逾越的道德和政治底線——

  不可弒君。

  這個底線,或許是源于劉備對漢室那雖已飄搖卻仍具象征意義的旗幟的殘余忠誠,也或許源于他仁德人設的內在要求和對自身道義形象的維護,亦或是來源于一種更深層、更冷靜的現實計算……

  只要天子劉協這面旗幟還在,天下就仍未徹底定型,漢室法統就仍有一息尚存,他劉備作為劉皇叔就仍擁有獨特的政治資本和道義優勢,就仍有在這夾縫中生存,乃至尋求微妙機會的可能。而一旦發生弒君慘劇,他將徹底失去這面旗幟,完全失去道義制高點,也將與斐潛,或是其他弒君者,陷入絕對的不死不休之境,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之路。

  不管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劉備做出了這番的決定,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此,在歷史上,當劉備一聽到老曹同學說什么天下英雄,便是立刻想盡一切辦法遠遁三千里,其本質上也同樣是有一些這方面的考量。

  曹操和劉備私下交談,話說得再好聽,能當真么?

  就像是領導在會所里面,喝著酒,摸著腿,給某個下屬私下說,將來這個位置要讓給你……

  若是劉備信了,曹操便是一把舉起劉備這柄旗幟左右搖擺,讓其他人都看到連劉備這大漢皇叔都降服于自己的石榴裙下,那么還有什么其他人可以質疑的?

  歷史上的劉備是聰明的,當下的劉備同樣也不差。他可以靈活,但是同樣也有堅守。

  關羽聞言,撫弄長髯的手微微一頓,深沉的目光中流露出明顯的理解,贊同甚至一絲釋然。

  劉備劃出的這個底線,既符合關羽對忠義大節的深刻理解,也給了他一個清晰而可操作的行事框架,避免陷入非黑即白的簡單選擇,大哥所言極是。不弒君,乃存續社稷之大節所在。

  張飛雖然覺得這番決定依舊不夠痛快淋漓,但見大哥劉備神色堅決,二哥關羽也深表贊同,所以他自然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只不過習慣性的嘟囔,既然大哥和二哥都這么定了……那就聽大哥的!總之,哪個龜孫子敢害皇帝小兒……嗯嗯,害陛下……

  張飛接過了關羽眉眼投射而來的飛刀,便是努力讓自己的用詞更符合當下的嚴肅氣氛,俺老張手中的丈八蛇矛,第一個不答應!定叫他嘗嘗厲害!

  決議已定,小廳內再次陷入沉默,卻比之前少了幾分令人窒息的壓抑和迷茫,多了一種明確而悲壯的方向感。

  然而三人心中都如明鏡一般清楚,這條底線看似清晰堅決,實則未來的局勢卻是詭譎莫測,遠非一條簡單的線所能輕易界定……

  他們就像乘著一葉脆弱的小舟,航行在遍布暗礁,漩渦與未知風暴的險惡海域,所能緊緊抓住的,賴以穩定船身的,或許也只剩下眼下他們商議出來的這一條底線,像是最后的一塊沉重的壓艙石……

  在中原掀起的波瀾,并非只有在劉關張之間激蕩。

  孫權所帶出的喧囂與算計,也同樣在另外一處彌漫。

  在城西的一處相對偏遠僻靜的院落里,廳堂之內的炭火,燒得比孫權那議事廳中要旺得多,赤紅的火光照亮了兩位老人的臉龐,也蒸騰著他們身上那股歷經沙場,卻似乎與當下時局有些格格不入的燥熱之感。

  這里是老將程普的居所。

  圍坐在火盆邊的,便是程黃二人。。

  程普,黃蓋。

  之前跟隨孫堅起兵的老人,現在漸漸的少了。

  他們曾經是江東孫氏崛起最堅實的基石,是沖鋒陷陣時最令人膽寒的號角。

  他們追隨江東猛虎孫堅,親歷過討董的慷慨激昂,也吞咽過主公意外隕落的痛徹心扉。

  他們也輔佐了小霸王孫策,一同打下了這江東六郡的基業,那段日子雖然刀光劍影,卻快意恩仇,主臣一心,暢快淋漓。

  然而,自從孫權繼位,尤其是周瑜周公瑾英年早逝之后,他們清晰地感覺到,腳下的土地變了,周圍的空氣也變了……

  今夜二人難得聚首,酒案上擺著幾樣簡單的小菜,一壇烈酒已然見底,另一壇剛拍開泥封。

  只不過,縈繞身邊的酒意,似乎并未能驅散眉宇間的沉郁。

  哼!黃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脾氣最是剛烈,即便年歲已高,那火爆性子卻絲毫未改,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酒碗一跳,那碧眼……如今是越發不把我等老朽放在眼里了!議事之時,滿口皆是張顧那些文臣的酸腐之論,再不然就是呂陸那些新晉之輩的激進的言辭!幾時真正問過我等老家伙的想法?連對待那劉玄德,都比對我們要親切三分!

  黃蓋言語雖說有些不敬,卻道出了心中積郁的不滿。

  程普皺了皺眉,示意他低聲,默默啜了一口酒,眼神晦暗不明。

  黃蓋卻不太在意,依舊說道:如今倒好!要用兵了,想起我們這幾個老骨頭了!讓我們去打江淮?說的輕巧!江淮之地,河道縱橫,灘涂眾多,北騎來去如風,而我們船只一不小心,便會卡在岸邊!最是難打!他倒好,讓那大耳賊去打江陵!明明現在江陵已經沒多少人馬了,正是大好時機,卻讓那大耳賊去撿便宜,放著我們!這是讓我們去送死,還是覺得我們老邁無用,只配做些敲邊鼓的勾當?!

  黃蓋的憤怒顯而易見。

  一方面是對孫權戰略安排的不滿,認為其不公且充滿算計;另一方面,更是對這種明顯被邊緣化,被利用的感覺感到屈辱。

  想當年,他們是主攻的利刃,如今卻似成了可有可無的偏師。

  程普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緩緩開口道:公覆稍安勿躁。吳侯……自有其考量。劉玄德客居于此,其心難測,予其實權重地,恐成禍患。令其攻打江陵,勝固可喜,可削弱驃騎;敗亦無妨,可耗其實力,于我江東無損。此乃驅虎吞狼之計,就吳侯之位而言,未必是錯。

  程普試圖從孫權的角度去理解,語氣中帶著一種無奈的理智,至于江淮……雖是苦戰之地,然若能有所斬獲,北拒曹軍,亦能鞏固我江北防線,并非全無意義……只是……嗯……

  他話鋒一轉,嘆了口氣:只是如今江淮……著實有些……如今下邳陳氏舉旗反曹……我們去打……下邳陳氏,嚴謹持重,善守能戰,加之又是深耕徐州多年……確是一塊極難啃的骨頭。以我江東目前水軍為主之力,北上攻堅,地利盡失……卻難獲實利。

  黃蓋長長嘆息一聲,義公所言不錯,江淮難打,此乃實情。而且我懷疑……是此舉背后,吳侯對我江東根本戰略之搖擺不定,乃至……有傾覆之危!

  黃蓋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驃騎勢大,如日中天,更頒行那等驚世檄文,可謂天下之敵,亦可謂得天下之望!曹孟德困守豫潁,茍延殘喘……此時此刻,我江東是雖說地偏,然此刻是聯曹抗斐,還是聯斐圖曹……本該有一明確之策!然觀吳侯近日所為,一會就是一變!先是聯曹,后又謀曹,現在又連劉,又說要抗斐!此等大事,豈能如同兒戲一般,說變就變,說改就改?此番又令劉玄德西進攻打江陵,令我輩北上去攻打江淮!此舉豈非同時與兩大強敵開釁?

  黃蓋花白的眉毛緊緊鎖緊,眼神之中充滿了憂慮,這絕非雄主開拓之道,實乃……自陷險地!屆時如果……既不能得江陵,又不得守江淮……江東必是危矣!吳侯……似乎只看到了眼前之利,卻……哎!卻未見其中蘊藏的覆巢之危!此絕非老主少主之風啊!

  黃蓋的憂慮,超越了具體的戰役得失,直指孫權整體戰略的混亂與危險性。

  孫權繼承江東基業之時,年齡也小,同時孫家之中也沒有什么政治經濟的學問傳承,所以說短拙劣,黃蓋可以理解,但是重點是黃蓋認為孫權缺乏其父兄那種銳意進取,鎖定主要目標的決斷力,而是在復雜的局勢中陷入了投機式的短視操作,這可能會將江東帶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有貪婪的野心,對于領導者來說,還不是什么致命的缺陷,有野心卻沒有相應的決斷力和行動力,才會是悲劇的孽生之地。

  黃蓋說著,越說便是越發的火冒三丈,就是想左右逢源卻怕濕鞋!當年老主公在時,認準董卓為國賊,便一往無前,揮師西進!少主在時,要定鼎江東,便是誰擋就殺誰!何曾如此算計猶豫,讓老兄弟們去打這等糊涂仗!如今倒好,打又不讓放開手腳打,和又不敢真心實意和,整日里與那些世家大族勾心斗角,對我等老臣猜忌防備!這江東……這江東還是當初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東嗎?!

  程普默然不語,只是默默斟酒。黃蓋的話雖然粗糙,卻戳中了他心中的痛處。

  他對孫權的策略也有疑慮。

  他們這些老將,仿佛成了不合時宜的存在,他們的勇猛被視為魯莽,他們的經驗被視為保守,他們的忠誠……

  在猜忌面前似乎也顯得可疑。

  程普聲音有些苦澀,或許……也不能全怪吳侯。我等……終究是舊人。與新主之間,總有隔閡。加之周都督去后……

  他說到這里,猛然頓住,仿佛觸碰到了一個誰也不愿輕易提起,卻又無時無刻不橫亙在他們心中的名字。

  黃蓋臉上的怒容漸漸被一種巨大的落寞和懷念所取代,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哈著酒氣道:若是……若是公瑾仍在……何至于此!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情感的閘門。

  程普重重地嘆了口氣,眼神飄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尋找那顆早已隕落的將星,是啊……若是公瑾仍在……他必有辦法說服吳侯,定下方略。或抗斐,或圖曹,必是清晰果斷,絕不會如現今這般進退失據,自相矛盾。

  程普的目光,變得悠遠而哀傷,他緩緩道:公瑾……不僅有經緯之才,更有調和鼎鼐之能。昔日老主公去世,軍心渙散,人心浮動,內外交困,是公瑾穩定大局……后來征討江東,每每與少主并肩作戰,奇謀百出,又能協調諸將,人盡其才……哎……即便后來輔佐吳侯,也是盡心盡力……那時雖也有爭論,但最終總能統一思路,上下同心……

  程普頓了頓,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惋惜,公瑾在時,能知吳侯之心,亦能體諒我等老將之意。他能將吳侯之略,轉化為可行之策,也能讓我等明白為何而戰,心甘情愿為之效死。他在,則文武和睦,新舊協力,江東雖險,卻自有一股蓬勃向上之氣!何至于像如今……唉!

  黃蓋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恨聲道:便是如此!若有公瑾在,那大耳賊劉備,豈能如此輕易在江東立足,還與那些世家眉來眼去?若有公瑾在,無論是打江陵還是打江淮,必有全盤謀劃,斷不會讓我等去做這莫名其妙、吃力不討好的偏師!更不會讓吳侯被那群只知夸夸其談、明哲保身的文臣和那些急于立功、不知深淺的新將所左右!

  沉默再次降臨。

  老將不再爭吵,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彌漫開的,無聲的悲涼。

  他們二人忽然清晰地意識到,周瑜的早逝,帶走的不僅僅是一位軍事統帥,更是江東政權的凝聚力!

  甚至是方向感,是一種兼容并蓄的胸懷,以及一種令人折服的魅力所在……

  而如今,他們的爭論,其實折射的是整個江東在失去周瑜這根頂梁柱后,面臨的巨大迷茫和內在分裂。

  周瑜在的時候,知道周瑜重要,但是沒有太大感覺,等到周瑜身故,才猛然發現,擎天之柱已崩!

  威震天還來瞎搞……

  咳咳咳。

  程普緩緩拿起酒壇,給黃蓋的空碗再次斟滿渾濁的烈酒。

  酒水聲在寂靜中格外響亮。

  我老了……

  程普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聲音沙啞。

  黃蓋看向他,沒有接話,但眼神中流露出同樣的情緒。

  我是說,程普抬起頭,目光掃過對面兄弟布滿皺紋的臉龐和已然花白的須發,最終落在自己青筋凸起,布滿老繭的手上,我們……都老了。打不動了,也……吵不動了。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認命:這江東……似乎也和我們一樣,開始……老了。沒了伯符時的銳氣,沒了公瑾在時的靈動……只剩下算計、猜忌、和……唉……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舉起酒碗,喝酒吧。

  黃蓋默然片刻,也緩緩舉起了碗。

  是啊,老了。

  他們的身體在衰老,精力在衰退。

  而他們效忠了一生的江東,在經歷了早期的銳意進取之后,也進入了一個注重于權術平衡,但缺乏其父兄那種開疆拓土,吸引豪杰的強烈個人魄力的沉悶階段。

  尤其是在失去了周瑜這光彩奪目的掩飾之后,江東的弊病也就越發的明顯了。

  敬……老主公……

  程普啞聲道。

  也敬少主公……還有公瑾……

  黃蓋的聲音有些哽咽。

  酒碗輕輕碰在一起,發出沉悶的響聲,如同敲響了一段歲月的喪鐘。

  碗中廉價的烈酒入喉,灼燒著食道,卻溫暖不了那逐漸冰涼的心。

  他們只是默默地喝著酒,沉浸在一種共同的、無力回天的預感之中……

  江東的命運,或許真的就像他們的年齡和這具已經開始腐朽的身體一樣,最輝煌的時刻已經過去,不可避免地在走向下坡路了。

  他們不是不想要去努力,去做出改變,但是他們老了。

  年輕人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而他們都是老黃歷了,所以根本就不愿意聽,也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即便是偶爾聽聽,要么是裝樣子的,要么就是一旦他們說出不符合自己心意的話,便是立刻翻臉甩袖而去……

  煩不煩啊!老說那些事情!

  我和你們有代溝!

  天下變了啊!

  別整天叨叨叨……

  是啊,天下變了,但是有些事情古今中外,從未變過。

  加更!國慶快樂!

  1秒:m.biqudv.cc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