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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1章備嘗險阻,盡知情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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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江東,籠罩在一片濕冷之中。

  這屬于魔法的攻擊,即便是多穿幾件衣服,依舊無法完全阻擋寒意的侵襲。

  孫權府邸的議事廳堂,高大的梁柱在搖曳的燭火與炭盆光影里顯得格外森嚴。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壓過了取暖炭火帶來的微弱暖意。

  江東文武重臣與客居于此的劉備一行人分列左右,依照品階與身份端坐在各自的席位上。無人交談,甚至連目光都刻意避免直接接觸,仿佛任何細微的動靜都可能打破這危險的平衡,引爆潛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激流。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系于主位之上的孫權。

  孫權這段時間過得很不好。

  簡單來說,孫權就像是經濟下行當中的精致白領,又要維持自身的體面,又在經濟下行所產生的各種問題下煎熬,包括不限于裁員,收入降低,物價騰沸……

  不過,今天的孫權,看起來很是精神。

  至少表面上如此。

  孫權今日罕見地穿戴整齊整套的冠服,每一處細節都一絲不茍,似乎是想要用這過分的莊重威儀來填補自周瑜病逝后日益擴大的權力虛空。

  孫權的目光滑在了劉備身上,心中冷哼一聲。

  他引入劉備這頭困龍,本是他精心設計的一步險棋,意圖借這位皇叔的聲望和兵力,制衡盤根錯節、漸成尾大不掉之勢的江東本土巨族,自己好居中操縱,重掌絕對權柄。然而劉備的滑溜遠超預期,非但未如預想那般與士族沖突,反而巧妙周旋,甚至與其中幾家暗通款曲,讓孫權頗有種弄巧成拙、反受其制的懊惱與危機感。

  現在,轉機終于是來了……

  來自北方的驚雷般的消息,卻給了孫權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破局契機。

  天子劉協竟被曹操挾持,親征汜水關!

  斐潛發布大不韙的檄文!

  前一件事,無論這其中有多少款曲勾搭,有多少跌宕起伏,只要天子旌旗的出現在汜水關,本身就象征著山東漢室與長安斐潛的徹底決裂!

  而后面緊接著傳遞到了江東的,斐潛那篇《告天下士民書》,更是字字如刀,矛頭直指天下士族賴以生存的根基——

  田畝、仕途、文化特權。

  這消息讓孫權在震驚之余,更看到了一線希望。

  斐潛這是自找死路!

  這是最后的機會!

  孫權他必須利用這大義的名分和士族對自身存亡的恐懼,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將劉備和所有江東士族,徹底綁上自己的戰車,奪回那搖搖欲墜的主導權。

  孫權緩緩抬起眼瞼,目光深處藏著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更深的算計。他掃視過眾人,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因廳堂的寂靜而顯得異常清晰,似乎是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近日中原驚變,想必諸公皆已有所耳聞。孫權氣調平穩,先陳述事實,曹賊罪惡,罄竹難書!竟敢悍然挾持天子,偽作親征,此乃滔天之禍,人神共憤!

  他首先將矛頭指向曹操,維護天子劉協。

  這是政治正確,無人能夠反駁,也輕易凝聚起短暫的共識。

  話語微頓,他的目光似無意般掠過劉備沉靜的面龐,然后繼續,語氣陡然變得更為沉痛,甚至帶上了幾分悲愴,然相較于曹賊跋扈,另一事更為駭人聽聞,其心可誅,其行更甚!盤踞關中之斐潛,竟公然頒告所謂《告天下士民書》,其言其語,非止悖逆,實乃欲傾覆華夏千年之禮法,毀大漢之恒業,絕社稷之根基!

  孫權刻意提高了聲調,逐字強調:均田?豈非強奪豪掠,壞井田之制,亂貧富之序?廢察舉、興考功?豈非斷絕清流仕進之途,使寒門狡徒與高士并列?倡實學,重匠技?豈非輕賤經義,辱沒斯文,使我輩詩書傳家之門第,與操持賤業者同流乎?!

  每一個質問都像一記重錘,敲打在廳內所有士族成員最敏感、最恐懼的神經上。

  孫權看到張昭、顧雍等人臉色微微發白,便是頭顱越發的抬高了起來。

  斐潛斐子淵,竟然是如此利令智昏,行了此等拙劣之舉!

  真是,太好了!

  渲染完斐潛的恐怖,孫權猛地將目光如利劍般射向劉備,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幾乎是公開質詢的意味,包含著不容回避的意味,劉使君!

  劉備心神一凜,知道圖窮匕見的時刻終于到來。他微微直起身,臉上瞬間切換為恰到好處的恭謹與沉痛,拱手應道:孫將軍。

  之前都叫小甜甜,現在就叫孫將軍了……

  孫權嘴角不由得一抽,但是很快咬著牙,目光緊鎖劉備,字字千鈞,如同下達最后通牒一般的說道,公乃帝室之胄,漢室之血脈!天下皆知公忠體國,半生顛沛流離而不改其志,矢志匡扶漢室!如今國賊并起,曹操作難于前,兇焰囂張;斐潛傾覆于后,其行更惡!漢室江山飄搖欲墜,天下正朔危如累卵!值此存亡絕續之際,敢問使君,身為漢室宗親,天下楷模,當何以處之?

  言詞如刀,抵在了劉備咽喉之處。

  孫權不再有任何的私下轉圜的余地,而是將這忠義的千斤重擔,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硬生生、赤裸裸地壓到劉備頭上。

  劉備依舊認自己忠于漢室的人設,就必須承認仍奉天子劉協為正朔,也就必須與曹操、斐潛徹底劃清界限,甚至不惜兵戎相見,自此再無騎墻可能;若是劉備不接此言,或是稍有含糊,那么劉備半生苦心經營的仁德忠義人設便將頃刻崩塌,不僅在江東立刻失去立足之地,更將瞬間變成人人喊打的鼠輩,為世人所不齒。

  剎那間,議事廳之內,所有目光如實質般聚焦于劉備身上。

  劉備微微低頭思索,表情依舊沒有什么太多變化,但是眼眸之中的深處,多少有些惱怒和凌冽的光華閃過。

  坐在劉備身后的關羽,微闔的丹鳳眼睜開一條細縫,如寒潭般深不見底,手下意識地輕撫過他那引以為傲的長髯,毫不掩飾的表露出鄙視的神態。張飛則明顯呼吸粗重了幾分,環眼圓睜,虬髯微張,肌肉緊繃,仿佛一頭被無形繩索束縛的猛虎,只要劉備一聲話下,便是隨時可能爆發撲出。

  沉默。

  議事廳內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發的沉重。

  劉備感受到那無數道目光匯聚而來的巨大壓力,其中有關切,有審視,更有冰冷的期待與惡意的窺探。他心念電轉,權衡所有利弊。

  這是孫權極其狠辣的陽謀,逼他入彀。

  既然是陽謀,也就只有一種選擇……

  劉備嘆息一聲,臉上迅速的堆滿了悲愴之色,似乎被孫權描繪的天子困境而悲痛無比。他站起身來,朝著北面的方向,高高拱手,長揖到地,再抬起頭時,眼眶竟已微微泛紅,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與顫抖,卻又努力保持著鏗鏘的力量,陛下蒙塵,圣體遭劫,社稷罹難,備身為漢室苗裔,每每思之,痛徹心扉,五內俱焚!恨不能身代陛下之厄,劍履及于曹賊之喉!

  劉備先極度強化對曹操的仇恨,符合當前氛圍,繼而話鋒轉向斐潛,臉上露出極度痛心、難以置信乃至深惡痛絕的神色,那斐氏……枉受漢恩,官至驃騎,若是不思報效朝廷,枉顧陛下之厚恩,行弒君之惡行,必為天下所共棄之!

  沒等旁人抓出言詞之間的什么問題,劉備便是將聲音拔高,然后用一種被背叛后的憤怒之態填充進去,就像是遭受了極大的打擊之后的失態……

  備雖不肖,才疏德淺,然亦深知忠孝節義乃人倫之本,立身之基!但有一息尚存,必以剿滅國賊、匡扶漢室為畢生之志!此心此志,昭昭可對天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若有違逆,人神共棄之!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悲壯決絕,將一個被逼到絕境的忠臣孝子的憤懣與不屈演繹得淋漓盡致,極具感染力和說服力。

  可問題是……

  劉備似乎什么都說了,又像是什么都沒說。

  廳堂之內,即便是那些江東臣僚,此刻也不禁為之微微動容。無論內心如何揣測,至少在明面上,劉備完美地接住了孫權拋來的大義旗幟,并將它高舉過頭頂,舞得獵獵作響。

  別問了!

  大漢忠孝仁義,就是我的臉!

  真是好戲子啊!

  孫權眼底閃過了更深刻的忌憚,不過至少表面上,劉備的這番言論也算是符合孫權所需,他立刻撫掌贊嘆,聲音洪亮地回蕩在廳堂之中,好!好!玄德公真乃漢室干城,天下忠良之楷模!有此誓言,陛下若知,亦當倍感欣慰,漢室有望矣!

  盛贊之后,孫權話鋒猛地一轉,目光變得冰冷而銳利,如寒冰般掃過那些沉默不語、心思各異的江東士族領袖,尤其是張昭、顧雍、陸遜等人,咬著牙說道,玄德公之心,可昭日月,天地共感!然則——

  他刻意拉長了聲音,制造出巨大的壓力感,——我江東諸公呢?座中諸位,世受國恩,或為郡望高門,或為州里俊杰,值此社稷危難、綱傾維絕之時,竟無一言乎?

  孫權不再給眾人喘息和觀望的機會,直接將最血淋淋的問題刨開,擺在所有人面前,斐潛之檄文,想必諸公早已詳閱,甚至字句斟酌,寢食難安了吧?!其所欲行者,非止于爭霸天下,割據稱雄!乃欲掘我士族之根,毀我千年傳承之基,絕我等子孫后代之望!

  孫權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急,如同重錘連環擊打,在廳堂之中,哐哐作響。

  均田令下,諸位家中世代累積之田畝、塢堡、蔭戶,可能保全?彼一聲令下,便可強征豪奪,美其名曰均之貧富!廢察舉,興那莫名所謂考功,諸位子弟門生、姻親故舊之仕途前程,將置于何地?莫非要與寒門卑吏、甚至黔首役夫同場較技,爭食嗟來之食?彼所謂實學,輕經義,重匠技,奇巧淫技若被奉為上賓,圣人之言置于何地?屆時江東詩書傳家、禮樂簪纓之門第,尊嚴何在?體統何存?!

  孫權一邊說著,一邊拍著桌案,差點就脫了鞋子往桌案上敲了。

  不過么,孫權表演的性質固然是不少,但是同樣也確實是指出了其中對于舊士族的危險處境。

  一種家產被奪、子弟前程斷絕、家族榮耀淪喪的可怕未來……

  張昭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顧雍的指尖微微顫抖,陸遜年輕的面龐上也是凝重無比。

  斐賊若得天下,孫權的聲音冷酷如鐵,做出最后的判決,莫說什么榮華富貴、世代公卿,恐怕連身家性命、宗廟祭祀,亦難保全!此非危言聳聽,此乃彼檄文白紙黑字、昭然若揭之禍心!

  孫權站起身來,圖窮匕見,將捍衛漢室與保衛士族特權徹底的捆綁在一起,今天子旗幟仍在漢室!玄德公忠義之心亦在漢室!天下之民所望亦在漢室!此正是我江東上下,摒棄前嫌,同心協力,共赴國難,既為捍衛漢室正朔,亦為保衛吾等身家性命、祖宗基業之最后時機!

  孫權緩緩的,一個個的掃視過去,看著每一張或蒼白、或驚惶、或掙扎的臉龐,發出最后的警告,也是最后的號召,若此時,還有人首鼠兩端,心存僥幸,甚或妄圖與此等欲絕我輩根本之逆賊暗通款曲,茍且求安……那便非但是漢室之叛臣,亦是江東之罪人,吾輩全體之公敵!當共擊之!

  利刃,露出來了。

  議事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空氣凝固得如同鐵板,沉重得讓人難以呼吸。

  炭火盆中偶爾爆出的噼啪聲,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張昭、顧雍等老成持重之輩,面色鐵青。

  他們知道孫權這話,意味著什么……

  同樣的,他們也知道斐潛的新田政是什么,但是現在被孫權以此種方式逼上戰車,前景同樣吉兇難測,主動權將徹底落入孫權之手。

  然而,孫權借劉備之口牢牢占據了大義的絕對高地,又將斐潛那無法回避的威脅徹底揭開,擺在所有人面前,堵死了所有委婉推脫或曖昧不明的后路。

  誰現在跳出來反對,那就是反對天子,反對漢室……

  孫權甚至可以直接下令讓人推出去砍頭!

  因為他們的權柄,他們的代表,恰巧就是來自于所謂的天子,所謂的漢室!

  在一片壓抑得幾乎要令人瘋狂的沉默之中,須發皆白的張昭,作為江東文臣的代表,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緩緩站起身。他的動作略顯滯澀,就像是全身上下的關節都生銹了,連聲音也干澀無比……

  主公之言……張昭艱難地開口,雖……雖峻切凜冽,然……然究其根本,確屬實情。斐賊所為,非止爭鼎,實乃……實乃釜底抽薪,斷我輩命脈所在。正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張昭吸了一口西湖醋魚,目光掠過另外幾人,似乎是在眼神當中傳遞和接受了什么信息,聲音略微提高,昭……老朽之身,愿追隨主公,共衛社稷……共護漢室……以保江東基業,百姓家門……

  他的表態,重點清晰地落在了保家門三個字上,道盡了所有士族此刻最真實、最核心的訴求……

  有了張昭帶頭,顧雍、陸遜等人也相繼起身,紛紛出言附和。

  他們的表態大多謹慎而保守,言辭中充滿了無奈與自保的意味,強調家族利益遠多于忠君愛國,但終究是在孫權的強勢主導和劉備榜樣的作用下,被迫達成了表面上的統一。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反對匡扶漢室這面旗幟,或者為斐潛那大逆不道的新政辯護哪怕一句。

  孫權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那塊高懸已久的巨石終于轟然落地。他成功利用了劉備不得不維護的人設,極致地放大并利用了江東士族對自身存亡的深切恐懼,巧妙地將內部的矛盾暫時轉移向外,重新將那失控的方向舵,艱難地扳回自己手中。

  孫權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威嚴、決斷與不容置疑的神情,沉聲道,聲音回蕩在終于不再死寂的廳堂中:好!既如此,我江東上下,便當戮力同心,共赴時艱!即日起,整軍備武,不日出征中原,以護天子,匡扶社稷!必不使國賊篡逆之計得逞!!

  眾人自然也只能是齊齊應下。

  旋即孫權開始指派人手,發布命令,指點江山……

  等到眾人一一領命而去,在那空蕩下來的議事廳內,孫權獨自一人立于主位之前,方才的威嚴與決斷漸漸化為眉宇間一抹揮之不去的陰郁與深沉。

  他贏了眼前這一局,暫時整合了內部,壓制了不同的聲音。

  但是這依舊只是表面上的勝利,從決議到實際施行,也不是那么簡單。

  孫權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共識脆弱如冰,腳下的聯盟看似堅固,實則裂縫暗藏,危機四伏。他必須趕在關鍵時刻,最好是在曹操和斐潛兩敗俱傷之下,發動最犀利的一擊……

  若是公瑾還在……

  孫權不由得感慨出聲,然后又是長長的,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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