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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0章內省不疚,中心搖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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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深秋的寒風,卷著沙塵,掠過連綿的軍帳。

  張遼在一隊親衛的簇擁下,跟隨著趙云一起,策馬踏入北域驃騎軍大營。

  這里彌漫著一種粗糲而旺盛的活力。

  胡漢騎兵混雜,人喧馬嘶,空氣中飄蕩著烤肉的焦香和馬奶酒的微醺氣息,偶爾還能聽到幾句用生硬漢語或異族語言唱出的蒼涼戰歌。

  中軍營地之前,魏延得到了消息,便是從后方趕了過來。

  張遼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拱手行禮:文長將軍。

  哈哈哈!魏延大笑著,文遠將軍!

  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是文字輩,所以魏延走上前來,拉著張遼的手臂,很是親熱。

  趙云在一旁也下了馬,看著魏延和張遼兩人的互動,過了片刻才語氣平和的說道:文遠將軍一路辛苦。帳內已備薄酒,驅驅寒氣。

  對!魏延拉著張遼的手臂,文遠將軍!可是主公有何號令?但有所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云示意二人進中軍帳,目光微微偏轉,掃過張遼帶來的親衛,敏銳地注意到他們眼底的警惕,卻神色如常,并未點破。

  三人步入溫暖的大帳。

  帳內陳設簡單,正中燃燒的牛糞木柴的火盆驅散著寒意,一張粗糙的木案上擺放著些許的酒肉。

  肉是簡單的干肉,烤肉。

  酒就是馬奶酒。

  在北域生活的烙印,也在這些細節當中展現出來。

  張遼看著,雖然笑容依舊,但是眼底難免有些憂慮。

  簡短寒暄,酒過三巡后,張遼放下酒碗,神色轉為肅穆。他從懷中取出一卷絹帛,小心翼翼地展開,正是那份由斐潛所言,龐統發出,正飛速傳遍天下的《告天下士民書》。

  此乃主公近日頒行天下之檄文,張遼的聲音沉穩,卻刻意放緩了語速,目光看似落在絹帛上,實則余光仔細地觀察著趙云和魏延的每一絲反應,遼奉命為主公前鋒,今日前來,一則見二位將軍,以通氣息,協調作戰……二則,亦是將此文送至二位將軍麾下,令將士周知。

  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火盆中牛糞和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趙云用布擦了手,起身接過絹帛,并沒有第一時間展開,而是看了看張遼,又看了一眼魏延,這才緩緩的將絹帛打開,仔細查看起來。

  絹帛上墨跡遒勁,隸書橫豎如刀。

  趙云看完,不動聲色,又將絹帛遞給了魏延。

  檄文之上,列數漢室衰微之由,痛陳諸侯割據、士族壅塞之弊,最終闡明驃騎將軍斐潛欲掃清寰宇,再造黎庶,推行均田、興實學、開考功、廢察舉等一系列石破天驚的政略。

  這不僅僅是一篇討伐曹操的檄文,更是一份與舊天下決裂的宣言,一幅新世界的藍圖。

  張遼的心緒其實遠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他之前就已經是逐字句地研讀過這篇檄文了,甚至還在劉協天子出現在了汜水關之上的時候,聽了斐潛的解釋說明……

  但是,趙云和魏延沒有經歷過這些。

  作為并北邊地出身,歷經董卓之亂、呂布浮沉的將領,他太清楚一支強大的軍隊失去政治方向,或者首領只知攻城略地、不知治國安民會是何等可怕的景象。

  董卓縱兵洛陽,最終身死族滅;李傕郭汜爭權奪利,禍亂關中;呂布勇冠三軍,卻如無根浮萍,終是惑亂不可自控。

  這些慘痛的教訓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記憶中。

  他曾追隨過董卓,看見了權柄滔天的董卓,最終也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家族老小盡皆化為齏粉。

  他曾追隨呂布,見識過純粹武力的局限與毀滅性。勇冠三軍的呂布在酒水當中沉淪,腐朽,往日犀利的方天畫戟,最終落入黃沙……

  如今,斐潛明確地提出了超越軍事征服的政治目標和社會構想,這對張遼而言,不啻于一劑定心丸。他慶幸自己終于追隨了一位不僅懂得如何打仗,更深知為何而戰、戰后該如何建設的主公。這檄文,于他,是希望,是方向,是避免重蹈覆轍的保障。

  張遼默默觀察著。

  魏延看著檄文,眉飛色舞,時不時的拍著桌案叫好,但是趙云卻從頭到尾,神色都沒有什么變化。這讓張遼心中略有些不安起來。

  張遼深知這份檄文的分量,也深知它可能引發的巨大爭議和反彈。

  在前來會見趙云的時候,張遼也不禁會想,為什么斐潛會在這個時候發布檄文,而不是再等等?

  難道斐潛就不擔心趙云,或是魏延對于此事的態度么?

  這些統領兵卒的大將,若是和斐潛所思所想不一致,豈不是動搖了全局?

  帶著這種隱藏的憂慮,張遼盡量不露聲色的觀察著趙云和魏延。

  都護……張遼打出直球,緊緊的盯著趙云,主公此檄文……不知都護以為如何?

  趙云抬起眼,并沒有回避,目光清澈而坦誠地看向張遼。

  文遠將軍,趙云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后的審慎,主公此檄,志向高遠,氣魄恢宏,直指積弊,欲開萬世太平之基業,云……深為欽佩。

  趙云略微停頓了一下,話鋒悄然一轉:然,恕云直言,此檄此刻頒行,恐是利弊各半,福禍難料。

  張遼心中微微一緊,面上卻不露聲色:哦?愿聞子龍將軍高見。

  但是,不過,然而,這些詞語后面的才是最為重要的……

  張遼握起了拳頭,雖然表面上依舊還在帶著笑意,但是身上的肌肉不由得繃緊了些。

  魏延忽然揚了揚眉毛,然后撇了一下嘴角。

  趙云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現,依舊平穩的說道:檄文于此,其利在于,旗幟鮮明,綱舉目張。告之天下我等非僅為攻城掠地,乃行廓清寰宇,推行新政之道。軍中上下,目標清晰,可免迷茫內耗。如此一來,便可免董卓、李郭舊事。

  趙云沒有提及呂布。

  張遼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繼續等待著……

  果然,片刻之后,趙云繼續開口敘說,語氣也沉重了三分。

  然其弊亦不容忽視。山東之地,尚未完全底定……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冀、青、徐、兗,士族豪強盤根錯節,其力猶存。此檄文所言,過于激烈……彼山東之輩,原或存觀望,或可分化,然此檄一出,恐多逆也……若因此而使彼等緊密勾結,拼死反抗,無疑更增平定山東之煩憂,甚至可能……

  趙云說到最后,沉默了下來,沒有說完。

  趙云抬起頭,看向了帳外,仿佛能望見廣袤而暗流涌動的河北大地,以及更遠的地方。

  有些軍將是喜歡戰爭的,但是也有人并不喜歡作戰。

  趙云不能說不喜歡,但也絕對談不上是喜歡。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趙云還有些厭惡戰爭,因為戰爭帶來的,更多是破壞,流民,以及傷亡……

  如果因為這一封檄文,導致平定山東之地增加了更多的波折,延長了戰事,多造了傷亡,那么……

  是否是值得的?

  或許待大局已定,再行頒布,阻力會小許多?

  趙云的擔憂務實而冷靜,源于他對復雜形勢的深刻洞察。他并非反對檄文的內容,而是質疑這檄文發布的時機,進而擔憂發布之后引起的策略改變。

  張遼默默聽著,心中波瀾微起。

  趙云的態度中立而客觀,既看到了長遠的好處,也清楚地指出了眼前的困難。

  這種態度,反而讓張遼稍稍安心——

  至少,趙云是經過認真思考的,而非簡單的迎合或排斥。

  而且趙云毫不避諱地直言利弊,本身也說明他心中坦蕩,并無太多不可告人的心思。

  還沒等張遼詢問魏延,魏延便是一拍大腿,嗨!子龍將軍你也太過謹慎了!我看主公這檄文就是寫的好!發得好!

  魏延瞪著眼,臉上滿是興奮和贊同,眉毛和胡須都在往上揚起,那些鳥士族豪強,某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都是一群趴在黔首身上吸血的蠹蟲!主公這檄文,就是把話挑明了!告訴全天下,不慣著這毛病!不好好改,往后就沒他們好日子過了!

  魏延說得唾沫橫飛,他們要是因此跳出來,正好!省得某日后一個個去分辨誰是忠的,誰是奸的!到時候,但有不從者,管他什么崔家盧家,某親自帶兵,一個個砍過去便是!就像割莊稼,一茬割干凈了,地才好種新苗!支持主公的,自然跟著享福!反對的,咔嚓!多簡單痛快!

  魏延的說法,似乎是直接而暴烈的。

  張遼聽了,也不由得笑將起來,哪有那么簡單……

  天下之事,豈是光靠殺人就能徹底解決的?

  若真如此,董卓早就成功了。

  但張遼也明白,軍中像魏延這般說辭的將領軍校,恐怕也是不在少數。

  趙云微微皺眉,看了魏延一眼:文長,慎言。戰陣廝殺固然難免,然治國安邦,非一味屠戮可成。主公檄文中亦強調「再造黎庶」,非為趕盡殺絕。

  說起來也奇怪,魏延平日里面天老大他老三,但是見到了趙云皺眉,魏延便是收了三分的囂張,咳了一聲,某就是那么一說……總之,某覺得主公做得對!這檄文好!

  魏延低下頭,似乎在遮掩什么。

  張遼將兩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那根弦并未完全放松。

  趙云理性中立,能看到隱患;魏延表面上狂熱支持,但思維未必是真那么簡單。

  這兩種態度,都與張遼自己那種基于慘痛經歷而產生的、對明確政治綱領的深切認同和慶幸感,有所不同。

  張遼忽然意識到在主公麾下,派系、出身、經歷不同的將領們,對同一份綱領性文件的理解和接受程度,竟是如此差異巨大。這固然是常態,但也意味著整合思想、統一認識的艱難。

  未來的路上,內部的分歧和爭論,或許并不會比外部的敵人更容易應對。

  不過短時間內,他們依舊還是處于相對合作大于分歧的狀態。

  所以在放下檄文之事后,張遼又與趙云、魏延商議了一番具體的軍務配合,主要是關于如何應對正面戰場,也就是鄴城作戰,以及防范可能出現的后方士族武裝騷亂的問題。

  趙云顯然已經考慮過檄文發布后的連鎖反應,表示會對后方,也就是幽州和冀州北部的防區內的維穩做了相應部署。

  然而,當張遼他告辭離開北域軍營,返回自家臨時營地的路上,一種更深沉的憂慮漸漸的涌動上來……

  趙云有沒有在防備他?

  亦或是,趙云愿意不愿意……

  張遼不由得嘆了口氣。

  與趙、魏二人的會面,并未完全打消他的疑慮,反而讓張遼看到了當下更復雜的局面。

  尤其讓他心頭沉重的是,聽聞趙云所言,在北域軍南下途中,不少冀州縣城都是望風歸降。

  這說明冀州依舊是那個冀州,沒有什么太多的變化。

  這些城池的官員士紳出城迎接時,臉上堆著謙卑的笑容,話語里滿是恭維,表示堅決擁護驃騎將軍。但只不過是城頭變幻了旗幟而已,可城里面走動的,依舊是那些熟悉的、盤踞地方多年的面孔。

  衙門里的胥吏,街市上的豪強,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他們只是換了一個效忠的對象,其賴以生存和汲取利益的舊有規則,似乎毫發無傷。

  斐潛發布的檄文言辭犀利。

  可是當年曹操發布的舉賢令就不強硬么?

  或者更遠一些,山東士族所發布的,又有哪一次的檄文不是振聾發聵,驚天動地?

  可后來呢?

  現在那些陳舊的,腐朽的,原本屬于山東之地舊天下的磚石,似乎正試圖巧妙地嵌入新世界的墻基之中,甚至可能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這巨大的反差,讓張遼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如果戰爭的結果,只是換一批人坐在上面,而下面的結構依舊,那浴血奮戰的意義何在?

  《告天下士民書》中的那些美好愿景,又如何能夠實現?

  這種阻力或許并非來自明刀明槍的反抗,而是這種無聲的、無處不在的侵蝕與同化。

  還有趙云……

  之前那些傳聞……

  懷著這般復雜而沉重的心情,張遼回到了自己的軍中。

  已是晚脯時分,夕陽的余暉給連綿的營帳鍍上了一層暗金。

  空氣中彌漫著伙夫營煮食的米粥和咸菜的簡單香氣。

  張遼心中煩悶,便信步走到一處士卒聚集用餐的火堆旁。

  兵卒們見到將軍到來,略顯緊張地起身行禮。

  張遼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意地坐在一根倒下的圓木上,接過親衛盛來的一碗粥,就著咸菜,默默地吃了起來。

  起初,兵卒們還有些拘謹,不敢大聲說話。但見將軍并無架子,只是低頭喝粥,氣氛便漸漸松弛下來。他們開始低聲交談,內容無非是今日的操練、家鄉的瑣事,以及……

  張遼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并未留意兵卒的閑聊,到幾句對話飄入他的耳中。

  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個新兵,那啥,王三哥,上頭嗦滴是真滴么?打完仗,像俺這樣,也能分地?

  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見多識廣的口氣:嘿!娃娃,大將軍說的話,那還能有假?你沒聽文書官說嗎?在關中、并北,早就這么干了!只要立了功,就能有自己的地!

  乖乖……又一個聲音加入,帶著難以置信的感嘆,那……那要是真的,俺們這仗打得值啊!以前打仗,除了餉錢,還能圖個啥?而且連兵餉都不得全吶!現在,可就有盼頭了!

  可不就是!粗豪聲音附和道,以前當兵吃糧,混日子唄。現在不一樣了,大將軍說了,以后憑軍功,不僅能分地,還能當官!俺們這些泥腿子,也有出頭之日了!這他娘的不是為別人打,是為自己打!

  一個年紀稍長的老兵,聲音沉穩些,不光是地。檄文上還說,要興什么……實學?娃兒以后也能上學堂,認字學本事,不用世代睜眼瞎了。這要是真能成……那可是天大的恩德啊!

  所以得拼命打啊!粗豪聲音陡然提高,充滿了干勁,把曹軍揍趴下!把那些擋著驃騎大將軍新政的龜孫子們都清理干凈!咱們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對!揍他娘的!

  不遠處的篝火堆邊上,響起一陣壓低卻熱烈的贊同聲。

  兵卒們的臉上,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閃爍著一種名為希望的光芒。他們用最樸實、最直白的語言,解讀著那份檄文,將其轉化為最切實的渴望和最強大的戰斗意志。

  張遼端著粥碗,整個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僵在了那里。他聽著這些粗糲卻無比真誠的話語,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擊了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之前一直在思考什么?

  他在思考趙云,思考魏延,思考士族可能的反彈,思考地方勢力的陽奉陰違……

  他站在一個將領、一個高層軍官的角度,擔憂著戰略戰術的難易,擔憂著政治博弈的復雜。

  可他唯獨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這份檄文,究竟是為了誰?

  張遼猛地醒悟過來。

  主公選擇在這個時間點發布檄文,其深意或許正在于此!

  是的,它會激化與舊既得利益者的矛盾,會讓征服之路變得更為艱難,正如趙云所擔憂的那樣。

  但是,它卻從根本上,贏得了天下絕大多數人的心!

  它給了這些普通士卒一個遠超餉銀和榮耀的、無比具體而真實的戰斗理由!

  它點燃了他們心中的火!

  有了這股力量,那些士族的反抗,那些地方的陽奉陰違,又算得了什么?

  不過是螳臂當車!

  董卓、呂布為什么會失敗?

  因為他們只有軍隊,卻沒有方向,更沒有獲得民心基礎,他們的軍隊,只是雇傭兵,為錢賣命,一旦逆勢,頃刻瓦解。而現在主公斐潛所做的,是在打造一支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并且被無數渴望新生活的百姓支持著的軍隊!

  張遼緩緩放下粥碗,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因為討論未來而顯得生機勃勃的年輕面孔。他心中的陰霾和疑慮,在這一刻,被眼前這樸素而強大的力量一掃而空。

  主公之謀,遠超他之所慮。

  《告天下士民書》,它不是一份簡單的政治宣言,它是一顆火種,投向了千千萬萬渴望改變的心田,必將燃起燎原之勢。

  既然是火種,那么就自然早一天投放,早一天的燃燒。

  當然,太早了也是不行。

  畢竟只有現在,山東之輩自顧不暇的時候,才會容許底下的泥腿子有這樣的空間,要是之前政治穩固,管控嚴格的時候,哪里還有火種燃燒的余地?

  怕不是說兩句閑話,便直接就被亮證開盒,夜半闖門了。

  張遼站起身,沒有再說什么,他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對著那些向他行禮的兵卒微微頷首,轉身走向自己的大帳。他的步伐變得異常堅定,之前的沉重和憂慮已蕩然無存。

  夜空下,繁星初現。

  寒冷的空氣中,似乎也帶上了一種新的、充滿希望的氣息。

  張遼忽然沒有來之前那么心慌難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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