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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7章口血未干而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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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斐潛很早的時候,就考慮過,所謂天子,亦或是官府里面的官吏,經常口頭上一套,行為上是另一套,表面上都是為國為民,但是真實情況又是什么呢?

  這種口頭上和實際上不一致的根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斐潛一度以為,這是官僚的問題,但是后來發現這其實是人心人性的問題,再后來又回過頭來想,這其實是制度的問題。

  人性,本身就容易貪婪,這是人生存本能所決定的,而約束本能的,一是法律,二是道德。

  律法的變更,是緩慢的。

  但是道德的觀念,卻是更新很快的,而且道德的崩壞速度,也遠遠超過了律法。

  在華夏古代,維護道德標準的責任,原先是在儒家身上。

  孔子云,何為君子?

  然后他給出了答案,或者一個標準。

  可是儒家并沒有做好這個事情,而是很快就和權柄同流合污了。

  東漢世家士族不僅僅是東漢一朝的產物,它是秦漢所開創的帝制,在其早期探索統治模式時,制度設計與社會現實相互碰撞、適應、異化后的一個歷史結晶。它深刻地影響了此后數百年的華夏歷史走向,直至隋唐創立科舉制,才開始有些修正,但是對于儒家來說,已經是積重難返了。

  儒教本重人世,講修齊治平。然于生死大事、鬼神之說,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云敬鬼神而遠之,存而不論。尋常之民,生有饑寒之迫,死有魂魄之畏也。如此,儒,既不能解其生計之困,又不能安其死后之憂。道,雖起于本土,然高士隱居煉丹,帝王求仙問道,于平民亦遠矣。此時佛教東來,講輪回,說報應,許以來世福報,恰填此空虛。此非佛道之高妙,實乃儒道之失職也!

  斐潛此言,頓時引得崔琰瞠目結舌。

  這個問題么……

  對于東漢士族世家來說,百姓是百姓,萬民是萬民,這是兩個不同的等級。

  可是真讓崔琰仔細想想斐潛所說的話,也開始覺得似乎是這么一個道理……

  佛道后來都爭不過儒,只能下沉市場,但是又不愿意過苦日子,于是各種道會門就出來了。

  市場需求。

  誰都貪生怕死。

  這是人類的生存本能,就和貪婪一樣,是刻在人類基因里面的東西,誰也無法避免,誰都需要面對,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也不分性別老少。

  只不過,對于傳授知識,開啟民智方面來說,儒佛道都有做一些貢獻,但是直至小辮子,都沒能開啟全體民智。

  儒教顯然是一個復雜的,并且充滿了各種矛盾的統一體。

  儒家既不是純粹的人民福音,也不是簡單的統治幫兇,它既有理想主義的追求,也有現實主義的妥協。

  它既為皇權提供了合法性外衣,也為批判皇權提供了道德依據。

  它既維護等級秩序,又強調這個秩序中的強者負有更大的道德責任。

  儒教,從孔子之時開始,就已經有些像是一場豪賭……

  儒家賭的是,可以通過道德教育和制度設計,從內部馴化權力巨大的君主,讓他成為一個圣王。

  這場賭局的結果是喜憂參半的……

  它成功了。

  它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華夏古代政府的道德性格,催生了賢臣、清官和善政,使中華文明得以長期穩定延續。

  同時,它也失敗了。

  它最終無法從制度上根本性地制約皇權,反而經常被皇權利用和腐蝕。當遇到昏君暴君時,它的制約手段,所謂天譴和規勸,常常顯得特別蒼白無力。

  因此,儒家思想的價值和缺陷都源于此。它試圖在專制主義的框架內解決專制主義的問題,這注定了其理論的深刻矛盾性和歷史局限性。它既是帝制的維護者,也是其批判者,其傳承子弟也同樣表現出其靈活多變的特性,雙標的言行,也正是這種雙重角色帶來的必然特征。

  崔琰思索了很久,方有些猶豫的說道:故而……大將軍立守山學宮,開青龍寺大論?

  斐潛點了點頭,語氣略有些沉重,然也。今先生憂新政壞禮法,懼民智亂秩序。然若不使民富,何以解其生困?若不啟民智,何以破其愚畏?若士族依舊壟斷田畝、把持仕途,則黃巾之亂,豈非前車之鑒?吾均田畝,乃抑兼并,固國之邦本;興百工,乃足財用,強社稷之體;開考績,乃廣賢路,破偏俗之陋;倡實學,重真正,乃救儒教之弊也,使其重歸經世致用之本也!此非壞儒,實乃興儒也!

  崔琰聽了,眉頭緊皺。他并非是覺得斐潛所說的不對,而是斐潛所言的這些,牽扯太大了……

  崔琰這一次前來拜見,目的就是為了與斐潛來靈活多變一下,可即便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前來,依舊是被斐潛打擊得不行。

  這已經不是變了,這是天翻地覆啊!

  崔琰默然良久,深深揖禮,大將軍之言,震聾發聵,琰……琰汗顏無地。昔日坐井觀天,拘于門戶之見,今聞宏論,方知儒門確有固步自封之弊。然……然土地、舉薦二事,牽涉過廣,驟變恐生禍亂。昔商君變法,雖強秦而身裂;王莽改制,欲復古而國崩。還望大將軍慎之,緩之。

  斐潛微微一笑,笑意卻只是停留在嘴邊,一晃而過,先生之憂……實則在乎利害,在乎士族之田畝能否世守,在乎察舉之權柄能否久握。然否?

  崔琰面色微變,旋即恢復,大將軍此言,未免……未免傷天下士人之心。我等所念,實為天下長治久安之道。士者,國之楨干也。士心穩,則天下穩。若盡奪士人之基業,挫傷其清望,則楨干既朽,大廈何依?此非琰一人之私見,實乃孔孟之道,圣人之訓。昔孝光武皇帝中興,亦賴河北豪杰襄助,并未盡奪其產,盡易其俗,方有近二百年之基業。此乃當將軍明鑒之也。

  斐潛朗聲大笑,好一個明鑒!那吾便與先生,論一論這明鑒,究竟照見了何等真容!

  先生只記得光武倚仗豪強,可曾細思,光武之后,漢之天下,果真安泰否?自和帝以降,外戚宦官,迭相擅權,黨錮之禍,慘烈無比,乃至黃巾蜂起,天下糜爛,根源何在?斐潛慨然而道。

  崔琰蹙眉說道:此乃奸佞蔽塞圣聽,朝綱不振所致……

  斐潛擺手說道,非也!奸佞固有之,然論其根本,乃士族豪強坐大,皇權與黎民皆受其噬是也!

  崔琰沉聲說道:大將軍此言……過重了!

  斐潛也不以為意,笑著說道:且讓某試論之……

  崔琰拱手,愿聞其詳!

  秦廢分封,立郡縣,乃欲廢諸侯而公天下也。皇權轄萬民,編戶而齊兵,旨在除周弊之世卿世祿是也,使才俊不拘出身,皆可為國用。此制之初衷,善莫大焉。然漢承秦制,卻未能解其根本……天子居九重,何以一人之力,治這華夏萬里疆土、兆億黎庶?

  崔琰吸了一口涼面,略有些遲疑的說道:自然是……自當依靠賢良之士,充任百官……

  然也!斐潛點頭說道,此乃官僚體系是也。當需官僚而分治之。而這選官之法……武帝行察舉,本是薦賢能,一曰德行,二曰學問。然此「孝廉」,果真「孝廉」?試問,躬耕于野之小民,終日勞作以求果腹,何來余資購書簡、延名師?何來余暇讀詩書、養清名?唯有家有恒產之地主豪富之家,方有此力。于是,這選官之權,自其伊始,便已傾向富室豪強!此非制度之弊乎?

  崔琰皺眉,這……這黎庶之愚鈍……難以通經文,自是不可為官……

  斐潛哈了一聲,黎庶愚鈍?某若選百名黎庶之子,又有士族之幼亦百人,同歸一學,同養一處,同從一師……且問十年之后,是黎庶之子難通經文,還是士族之幼多曉經義?

  這個……這個……嗯……崔琰自然是不能答。

  斐潛也是嗯了一聲,此乃其一,也暫且不論了,且說其二。官僚既多出自豪富之家,一旦為官,手握權柄,其所思所想,是先國而后家,抑或是先家而后國?

  崔琰吸了口油茶,頓時覺得口腔之內粘稠起來,含糊了一下,大將軍所言……士之良莠也,豈可因噎廢食乎?

  確實亦有良莠。斐潛也不否認這一點,然良者,十一也。多有利用官位特權,廣置田產,隱匿戶口,蓄養奴婢,又不納賦稅,吞噬公財,中飽私囊,壞自耕之農是也。豪強兼并一地,朝廷便失一分稅基,弱一分兵源。此非蠹蟲蝕柱乎?

  大漢的自耕農,在后世有一個比較類似的名稱——

  不可言說。

  之所以后世農民會成為比較貶義的詞語,不過是因為他們承受了太多太多……

  而在漢唐,正兒八經的自耕農,是有百畝田的……

  將時代和名稱一換,幾乎就是沒有什么太多的差異……

  斐潛沒等崔琰回答什么,當然崔琰也回答不出什么,畢竟山東士族豪強侵吞地產,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即便是用什么祖輩父親勤不勤勞,奮不奮斗也掩飾不了。

  其三。五經博士,世代相傳,幾成家學。解釋經義,操于少數世家大族之手。彼等互相標榜,互相舉薦,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察舉制至此,已非為國選才,實為士族門閥代代相傳之柄也!被舉者只知有舉主,不知有朝廷;只知維護家族門戶,不知顧全天下大局。此非公器私用乎?斐潛盯著崔琰,淡然說道。

  崔琰額頭上汗珠冒了出來,滾滾而落。

  斐潛用衣袖拂了一下桌案,于是乎……士族子弟,高談闊論,品評人物,儼然以天下是非為己任,批判宦官外戚,不遺余力。然其自身兼并土地、役使佃農、逃避國課之行徑,卻是從未提及。此乃以清議之虛名,掩貪腐之實利!皇權空懸其上,如飾物耳!此即先生所言之光武舊事,所結出之惡果!此即先生欲某效法光武,行「長治久安」之道乎?!

  一席話,如驚雷炸響于堂內。

  崔琰面色慘白,汗出如漿。

  任何王朝的穩定,都依賴于一個脆弱的平衡。

  皇權,或者說是國家公權力的代表,必須在一定程度上滿足民眾,也就是社會生產的主體的基本生存與發展需求。比如安全、溫飽、相對公平等,從而獲得其默許的合法性。而為了管理龐大的帝國,皇權又必須依賴一個執行階層,也就是常見的官僚體系。

  在大漢,就是士族系統。

  這個三角關系構成了帝國運行的核心矛盾。

  儒家一直強調重農,因為華夏大多數時間都是典型的農業文明,其核心生產力是自耕農的勞動力。畢竟國家的稅收、兵源、徭役幾乎全部來自于廣大的自耕農階層。因此,帝國的經濟命脈和統治根基在于維持一個穩定、能夠進行再生產的小農經濟體系。皇帝的核心利益與國家的核心利益在這一點上重疊。皇權的長期存續,依賴于能從自耕農身上穩定地汲取資源。

  因此,一個好皇帝或一個有效的皇權的根本任務,是抑制土地兼并,保護自耕農,避免他們破產淪為流民或豪強的佃戶。這就是皇權所映射,或是所代表的民眾最根本的需求——生存與穩定的需求。皇帝行使的公權力,其合法性正來源于能否履行這一職能。如果皇帝或其官僚系統失敗,導致民不聊生,起義就會爆發,其合法性即告崩潰。

  可是儒家所產生出來的士族,以及在士族衍生出來的官僚,卻是干著與重農口號相反的事情。這些官僚本身一旦獲得權力,其作為個人的私欲和作為家族的利益就會膨脹。他們利用權力兼并土地、徇私舞弊、逃避賦稅。

  于是,三角關系的平衡被打破了。

  皇帝發現,本應用于管理民眾、汲取資源的官僚系統,本身就成了最大的資源掠奪者和秩序破壞者。東漢皇帝,特別是中后期,曾試圖反抗,他們能依靠誰?外戚和宦官。

  這兩者都是皇權的延伸,沒有獨立的社會基礎,只能緊緊依附皇權。這就是為什么東漢中后期外戚與宦官的斗爭特別多的原因,其本質是皇權試圖繞過甚至打擊已經異化的士族官僚系統,重新掌控局面的努力。但這些努力最終失敗了,因為士族的根基已經過于深厚。

  廣大民眾在這個博弈中通常是沉默的承受者。

  不過,當這個矛盾激化到極致,民眾就會用極端方式表達意志。但有趣的是,最終站出來鎮壓起義、并在此后瓜分天下權力的,正是那些擁有私人部曲和莊園的士族豪強。他們反而通過鎮壓起義進一步強化了自身的實力,他們維護王朝的統治行為,實際上是進一步破壞了王朝。

  這正是歷史的吊詭之處,一個旨在強化公權力的制度,卻在實踐中培育出了最大的私權集團。

  崔琰身體微顫,以袖拭汗,聲音已失卻了最初的從容,大……大將軍之論……石破天驚……然,然土地、宗族、鄉評,乃千年傳承之基,縱有弊病,焉能……焉能一旦盡毀?譬如大病之人,不可遽下猛藥……當漸之進也,以教化引導,徐徐圖之……

  斐潛語氣稍緩,卻依舊堅定:先生仍以為此乃「弊病」?此乃沉疴!先生言「漸」,請問,自光武至今,近二百年,可曾「漸」好?唯有每況愈下,直至天下崩解!黎民百姓于亂世中輾轉呻吟,易子而食之時,誰人來聽這「徐徐」之論?!

  如今山東之地,胡佛日盛。彼胡佛之教,義理淺薄,何以能動華夏民心?蓋因本土之儒道,或高懸于廟堂,淪為士族進身之階;或遁世于山野,尋求個人之逍遙。于百姓之生老病死、饑寒困頓、所求所欲,可有半分真切關懷?口稱重農桑,毀農戶家園者何人?言必清凈之,攝財煉丹藥又是何人?

  斐潛看著崔琰,沉聲說道,一字一頓,此時此刻,來的只是胡教,只稱胡佛好……若是有朝一日,來的不是佛經……呵呵,就算是去了胡佛,又來什么天帝,當之如何?教義不得傳,便是舉刀槍呢?更何況,儒道之傳人,相奪民田民產,那么……佛亦奪田產,爭人口,納奴婢……哼,又是如何?

  這,這斷然……不會如此……崔琰頭上的汗,怎么也擦不干凈。因為他知道,斐潛所描繪的,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儒也好,道也罷,其實最開始,都是為民代言的……

  孔孟說,民為重啊……

  老莊言,清靜無為休養生息啊……

  結果呢?

  半夜鬼敲門。

  可有半分的民重,半點的清凈?

  崔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斐潛。

  眼前這位驃騎大將軍的身影,在秋陽中顯得異常高大,其目光所及,似乎已超越了這個時代,望向了一個他無法完全理解的遙遠未來。他原本準備的的所有說辭、所有引經據典的辯護,在斐潛這番基于歷史長河興衰規律的宏大剖析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短視甚至……

  顯得虛偽。

  良久之后,崔琰聲音干澀,幾乎難以成言,琰……今日方知何為……洞鑒古今……大將軍之論……請……請容琰……細思之……

  斐潛頷首,善。先生可至關中河東,遍觀某治下之學宮、工坊、田壟……亦可與那些新晉之寒門官吏、立功之軍中士卒、甚至識字之農夫談上一談……不過……另有四字,先生需記下……

  崔琰拱手問道:請大將軍賜教。

  時不我待。斐潛淡然說道。

  崔琰愣了一下,便是深深揖禮。

  此次彎腰的幅度,遠勝來時。

  他退出大堂時,步伐竟有些踉蹌。

  陽光依舊明亮,但他心中的世界,已然是被攪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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