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離去后,堂內一時寂靜。
秋陽西斜,將窗欞的影子拉得更長。
侍從悄然添上新茶,氤氳的熱氣稍稍驅散了些許方才激烈辯論留下的凝重氣氛。
龐統從堂后轉悠了出來,恭敬的朝斐潛行了一禮,然后轉頭看著崔琰遠去的背影,片刻之后搖了搖頭,坐到一旁,端起侍從新上的茶水啜飲起來。
此人如何?斐潛問道。
龐統沉吟了片刻,先是看了斐潛一眼,似乎在觀察斐潛的表情,才緩緩的說道,這崔季珪……或是兩可也。
斐潛問道,是某何處說得不對?
龐統搖頭嘆息道:非也。主公今日宏論,統于后堂聽得,亦是心潮澎湃,多有思量……觀那崔季珪離去之時神色,恐怕也是感觸頗多……只不過么,河北士族非止崔氏一門,其勢盤根錯節,猶如老樹,根須深植于冀、幽、并、青四州沃土,汲取數百年之養分,豈是一番道理所能輕易撼動?縱使崔季珪一人心悅誠服,待關中歸去后,又能如何?
龐統說完,又是看了斐潛一眼。
斐潛微微點頭。
崔琰自然是核心人物。
崔氏分為三支,清河,博陵,安平。
然后又有范陽盧氏。盧植便是盧氏之大儒,享有盛名。盧植的個人聲望極大地提升了范陽盧氏的地位。
還有比如巨鹿田氏,趙郡李氏,中山甄氏……
原本歷史上,在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和軍閥混戰時期,是對冀州士族體系的一次重大考驗和重塑。冀州士族先是和袁紹迅速媾和。袁紹也依賴于巨鹿田豐,魏郡審配,廣平沮授等本地士族的支持。這些士族希望借助袁紹的聲望和軍事力量來維護自身的利益和地方的穩定。雖然后期袁紹引入了豫州潁川人士,試圖平衡冀州士族,但是很顯然失敗了。
后來曹操入住冀州,對冀州士族采取了又拉又打的策略。出于鞏固權力和打擊潛在對手的需要,他打擊了冀州士族的政治氣焰,但是同時又征辟了一些冀州的士族子弟入仕,納入自己的官僚體系。顯然,到了當下來看,曹操的這個又拉又打的策略,也不見得多么成功。
冀州士族這樣一個以深厚經濟資產為實力基礎,以儒家經學為壟斷門檻,通過察舉制把持控制地方和中央政治權力的精英集團,豈能是那么容易就被說服,放下手中的權柄的?
龐統面向斐潛,語氣變得多少有些凝重,彼等士族,所恃者何?一曰土地佃農,二曰經學傳承,三曰門生故吏,四曰鄉議清名。此四者,相輔相成,堅固難分。主公新政,均田畝,則斷其物產根基;興實學考功,則破其把持仕途;廣開蒙學,則削其經學優勢;設巡檢,則斷其宗族私法。此類種種,彼等焉能坐以待斃?即便是崔季珪一人之悟,不過杯水車薪。非統不可容人,乃冀州之士,不可輕信也。
龐統說完,窗外秋風嗚咽,更襯得室內一片沉靜。
斐潛微微嘆了口氣。
公文函件在案頭堆疊如山,其側則是一幅巨大的山川輿圖,其上朱筆墨痕交錯,勾勒出天下紛爭的棋局。
斐潛思索片刻,說道:士元可是覺得即便崔季珪心有所動,河北士族樹大根深,豈會因一人之言而改弦更張?
龐統擊掌說道:然也!昔日曹孟德取冀州,何其勢大也!破袁本初,摧枯拉朽,對于冀州之士,亦是手段了得,又打又拉,剿撫并用。或施雷霆手段誅除異己,或示以懷柔,加官進爵,籠絡諸姓。然其何如?冀州之士表面臣服,實則暗流涌動,曹氏夏侯駐守其間,便是小心順意,待曹孟德興兵而走,當即暗濤洶涌!以曹孟德之智略權謀,焉能不知分化瓦解之妙?其不能竟全功者,蓋因難除其根基是也!若除根基,便是崔氏明白道理,多半也是頑抗到底!
龐統的擔憂不無道理。
歷史上,任何觸及既得利益集團根本的改革,無不遭遇拼死反撲。
龐統甚至懷疑崔琰可能會依舊宛如曹操入主冀州一般,表面順從,暗地里卻更加緊密地勾結在一起,或陽奉陰違,或煽動民意,或……
或與曹操暗通款曲,以求保全其世代利益!
畢竟相比于斐潛的新政,老曹同學那邊,或許更能允諾他們維持舊狀!
士元此言,倒也中肯。斐潛頷首說道。
斐潛并沒有因為龐統提出相反意見,表示說服崔琰大概率無效便是生氣惱怒,而是依舊平靜如常。
斐潛平靜的說道,不過曹孟德之拉扯,與吾今日之分化,形似而神非,猶如隔淵之別。
龐統皺眉說道:還請主公指點。
今日見崔季珪,乃「明示」其類也。斐潛說道。
明示?龐統略有所思。
斐潛笑了笑,或者說是警示亦可。時代已變,舊路不通。順之者,或可為新朝棟梁;逆之者,必被碾為齏粉。此非威脅,乃是陳述事實。彼等皆是聰明人,縱有萬分不甘,亦會權衡利弊。
龐統點頭說道:話雖如此,然人皆茍安,貪其基業,豈會輕易舍眼前巨利?
斐潛說道:如此當顯與曹孟德之不同也。曹孟德所為,乃是「吞化」。冀州于曹,乃錢糧兵源之倉廩。其打,乃為除不服,立其威權;其拉,為求暫穩,榨其資財以充軍資,供養其爭霸之需。曹軍多取一斛糧,多征一丁兵,則士族便暗損一分利。彼等焉能真心歸附?不過屈從于武力,陽奉陰違,待機而動罷了。
斐潛笑了笑,指了指關中的方向,如今吾等所為,僅為吞噬士族丁糧否?僅為取其資財而充舊闕乎?吾邀崔琰所見,非許其保有舊權,而是示其新路。此乃增量之改,而非存量之爭。
龐統精光一閃,便如「地」、「技」?
斐潛點頭說道:然也。
斐潛比劃了一下,今夫所謀者,若制餅然。曹氏奪士族之餅,其掠愈亟,則士族之忿愈深。而吾有關中、并北之新灶,得新麥、新方,可制碩餅香餑。倘棄舊灶而相佐者,非惟得食新餅,亦得預分餅之規。其所失者,不過硌牙之陳饃;其所得者,乃盈口之嘉糧。此之誘惑,豈曹孟德斗粟寸秩可擬耶?
龐統不由得撫掌而笑。
不過片刻之后,龐統又說道:主公,這嘉糧再大,亦需時日。彼等鼠目寸光,只念眼前自家谷倉滿溢,豈肯苦待這制餅之期?又是如何是好?
斐潛笑道:且容不得不等!
斐潛略有一些感慨的說道,如今已有關中并北之碩果……有工坊之隆隆,有新田之盈盈,有蒙學之瑯瑯,有寒門子弟因軍功考績而晉身之坦途!昭昭在目,豈是虛言?崔季珪此去關中,其眼所見,其耳所聞,遠勝吾萬語千言,更勝千軍萬馬,刀槍威逼。
除此之外,告民之書……亦當廣布于冀了……曹孟德雖說唯才是舉,然其本身,并未動搖士族之根基……斐潛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便是笑了笑,士元可是記得,曹孟德當年也在冀州開科舉……然之如何?士元之意,某已知之……取用這舊吏陳官,某當慎之又慎。
龐統頓時拱手說道:主公英明!
斐潛擺擺手說道,你我之間,不必如此。這舊吏陳官之所以橫行山東,蓋民不知其害也,或知其害而不能言也……故而,定律,啟智二事,還是任重道遠……
資產,很多人認為只是錢糧土地,但是實際上,知識,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是一種資產。
士族有意的將這種資產淡化,確實是居心叵測。
只要不揭開切斷士族知識壟斷的鎖鏈,依舊需要從士族那邊獲取治國人才,那么士族門閥就永遠不會隕落。
斐潛語氣平穩,待廣開蒙學,推廣造紙,提倡實學,興盛百工……屆時舊士妄憑經義學問,不思進取而求世代富貴,難矣!
當販夫走卒之子亦可識字明理,當工匠能因技藝精湛而獲厚賞尊榮,當學問不止于皓首窮經,更在于格物致用、富國強兵之時,崔琰輩所恃之家學淵源、清議品評,又能價值幾何?
龐統聽聞至此,也就放心下來。他擔憂斐潛會按照曹操的方式去對待冀州的士族,即便是斐潛發出了新世界的檄文,但是事情也不僅僅是一兩個人就能做的,如果在這個過程當中,大量的使用,或是沒有進行有效的甄別,那么很有可能在河內,在冀州,以及更廣闊的山東中原之地上,斐潛的新政就只能存在于口頭上!
龐統特意重復強調此事,就是為了提醒斐潛。
而且這種提醒還不能說得太過……
類似于崔琰這般的人物,僅憑言詞顯然不足于令其改變心志,只有讓他真實的看到新的改變,新的制度的洪流滾滾,才會真的去考慮一族之得失,然后去思索如何在這滔天巨變中,為家族尋求存續!
斐潛并非不知道崔琰此人蛇鼠兩端,但是斐潛有信心,也有耐心。
崔琰一人心思改動,其意義不在于其能立刻說服多少河北世族,而是讓崔琰將斐潛治下的這些新變化帶到冀州去,雖然不免依舊會有人恐懼,有人觀望,但是必然也會有人如溺水者見舟,拼命想抓住眼前的唯一機會。
正在斐潛和龐統談話之時,忽然有兵卒急奔而來。
報!行雒陽令大司農急報!
汜水關頭,秋風從關隘之間呼嘯穿過,卷動著城樓上略顯破舊的漢家旌旗,發出獵獵的哀鳴。
劉協裹著一件并不十分合體的厚氅,獨立于女墻之后,遠眺著西方那片蒼茫而沉默的原野。他扶著冰涼的雉堞,極目向西望去,天地蒼茫,唯有遠山如黛,沉默地橫亙在視野的盡頭。那里,本該是旌旗蔽日、殺聲震天的方向,是他這幾日午夜夢回驚坐而起時,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場景。
預想中驃騎軍雷霆萬鈞的攻勢并未到來。關隘依舊矗立,只有曹操留下的守軍在關墻上下逡巡,他們的甲胄碰撞聲和偶爾傳來的號令,反而更襯出這死水般的寂靜。
數日之前,當驃騎將軍斐潛的兵鋒并未如預想中那般直撲汜水關時,劉協暗自長舒了一口氣。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戰火與毀滅的恐懼得以暫緩的慶幸。
關墻依舊,性命無虞,他依舊是名義上的大漢天子,這似乎就足夠了。
似乎……
然而,這種慶幸的歡喜,并未持續太久。
一種更深沉、更徹骨的寒意,漸漸從劉協的心底彌漫開來,比這關上的冷風更令人戰栗。
驃騎軍的游騎,依舊宛如幽靈般,出沒在遠方。
偶爾劉協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玄甲騎士冷漠審視關防的眼神。
他們只是……
不來。
為什么不來?
這個念頭反復碾過劉協的心頭,帶來一種奇異的屈辱感和恐慌。他見識過權臣的跋扈,董卓的驕橫殘暴,李傕郭汜的野蠻無序,都曾將他的尊嚴踐踏進泥里。他也領教過所謂忠臣清流的虛偽,那些口沫橫飛、引經據典的士大夫,轉身便能為了家族私利將他出賣。他甚至嘗過顛沛流離、饑寒交迫的滋味,在荊棘叢生的逃難路上,皇帝的身份遠不如一塊干糧來得實在。
可無論是跋扈、虛偽還是苦難,至少都意味著他這個人,他這個天子,還是重要的。董卓需要他登基,曹操需要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就連那些士大夫,也需要他這塊牌坊來標榜自己的正義。他是一面旗幟,哪怕被風雨侵蝕,被各種力量爭搶撕扯,但終究是漩渦的中心,是棋局上最關鍵的那顆棋子。
然而現在,斐潛的沉默,卻像是一種徹底的漠視。那強大的驃騎軍,似乎只是冷冷地朝汜水關瞥了一眼,便轉過頭去,忙于其他更重要的事務了。
這種被忽略、被輕視的感覺,比任何直接的威脅都更讓劉協感到刺骨的寒冷。他仿佛成了一個被遺忘在舊舞臺上的角色,而新的戲劇已經在別處鑼鼓喧天地開場,無人再需要他的演出。
他還年輕,胸膛里還跳動著不甘的心。
他不是那個歷史上在魏宮深處禪位后、心如死灰的山陽公。他心底還藏著一些未曾磨滅的野望,一些或許天真卻無比真實的僥幸。
他夢想著能真正執掌權柄,光復漢室,哪怕只是收復舊都雒陽,告慰列祖列宗。
他期待著能有機會,利用曹操與斐潛的爭斗,從中斡旋,尋得一絲喘息的空間,甚至……
漁翁得利。
可斐潛的不來,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心中殘存的僥幸火苗。
斐潛不需要來搶他,或許意味著斐潛已經不需要漢天子這塊招牌了。
斐潛是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再來?還是在斐潛的新的規則之下,劉協和他所代表的四百年漢祚,都成了可以掃入歷史塵埃的舊物?
這種可能性讓劉協不寒而栗。
他緊緊抓住冰冷的磚石,似乎是要抓住大漢天下的一切。
如果連被利用的價值都在消失,那他這個天子,還剩下什么?
僅僅是關內這些依舊做著清秋大夢、爭權奪利的公卿大臣們的精神寄托嗎?
他們依舊高談闊論,仿佛天下大勢仍圍繞著這汜水關、圍繞著天子旌旗轉動,殊不知外面的世界可能早已天翻地覆。
最初,他試圖用那些隨駕公卿們的話來安慰自己……
驃騎將軍終究是漢臣,心存忠義,顧忌君臣名分,不敢行此犯上作亂之舉。
這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符合圣賢書上的教誨,但是劉協早已不是那個深居宮中、只讀詩書的少年天子了。他經歷了董卓的暴虐,李傕郭汜的混亂,曹操的呵護,他太清楚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涌動的是何等冰冷的現實利益計算。
驃騎將軍斐潛,絕非迂腐之人。
一個能橫掃漠北、平定雍涼、與曹操抗衡至今的梟雄,怎會因區區名分而束手?
一陣狂風猛地灌入關隘,吹得劉協幾乎站立不穩,身上的衣袍紛亂起舞,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狽。他手忙腳亂地扶住垛口,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無力感涌上心頭。
恐懼啃噬著他。
恐懼于被時代拋棄,恐懼于失去最后的利用價值,恐懼于成為一個真正的、無人問津的孤家寡人。但同時,那點不甘的野心又在恐懼的土壤里扭曲地生長著。
他不能就這樣認命,他必須做點什么。
可是,能做什么呢?
他昨天隱晦的表示說,既然斐潛不來,那么他就可以回軍了,但是很快就遭到拒絕……
沒錯,拒絕!
他們,不讓劉協離開!
不管是曹氏的那些人,還是在汜水關的隨駕大臣……
冠冕堂皇的話當然都是一套套的,但是劉協猜得出來,是擔心他一離開汜水,便是立刻會導致驃騎軍攻打汜水關,而他們,他們,他們在害怕!
害怕守不住!
害怕驃騎鐵騎洪流沖潰他們的基業!
劉協他很憤怒……
但是,隨之而來的,也同樣害怕。
巨大的矛盾撕裂著他。
一方面是對自身處境清醒而痛苦的認知,另一方面是年輕生命本能的不甘與掙扎。
他孤立于城頭,身后是暮氣沉沉的舊王朝縮影,前方是迷霧重重、兇險未卜的新時代洪流。
他被卡在中間,進退維谷。
斐潛對于他在汜水關,采取了類似于漠視的態度,這仿佛在對他說時代,已經變了……
大漢,或是劉協,所代表的那套舊秩序,似乎……
沒那么重要了。
關內,那些隨他而來的公卿大臣們,卻在起初的驚惶過后,似乎又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氣度。他們開始議論朝政雖然無政可朝,品評人物無非是互相吹捧或攻訐,甚至暗中與各方勢力書信往來,似乎在做著什么……
是待價而沽?
哈哈,多么可笑啊!
他們似乎還沉浸在過去的世界里,認為天子終究是天子,無論誰最終取勝,都需要這面旗幟。
劉協冷眼看著他們,心中卻一片悲涼。
這些人,或許還不如自己看得清楚。
寒風依舊呼嘯,劉協只覺得一顆心在胸腔里沉沉下墜,落不到實處。
他仿佛不再是號令天下的帝王,而是成了一個被遺忘在歷史岔路口的前朝遺物,只能眼睜睜看著時代的洪流從另一個方向奔騰而去,連浪花都不會濺到他身上一絲一毫。
他望著西方的原野,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樣空蕩而迷茫的未來……
怎么辦?
他都已經拼到了汜水關上,都已經親自用血肉去堵著驃騎的刀槍,而那些人……
他們,還在做什么?
斐潛的新政,新發布的檄文,無疑是宣告著舊有大漢的死期,可是現在劉協他依靠這些舊臣,看到他們在汜水關當下所作所為,劉協心中不由得浮起了一個巨大的疑問……
大漢,還會有未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