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變化,似乎都是水到渠成。
對于曹操的許多部隊,尤其是其中部分青州兵舊部及一些軍紀渙散的隊伍而言,戰爭很大程度上是一場規模龐大的掠奪事業。
曹軍士兵的利益與忠誠,很大程度上維系于允許劫掠的承諾之上。
曹操起家于兗州,征戰四方,很多時候必須依靠這種原始的利益驅動來維持軍隊的凝聚力和戰斗力。
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糧草不濟,則縱兵搶掠便成為常態,甚至是一種默許的激勵手段。
同時,在此次河洛作戰的高層戰略上,曹操此次的目的本就是破壞,是制造荒蕪。那么在下層執行層面,這種戰略意圖很容易就演變為毫無顧忌的燒殺搶掠。
在此時曹操的戰略棋盤上,河洛的這些百姓,不是需要爭取的民心,而是需要清除的,可能在未來資敵的負資產,那么死多少河洛百姓都無所謂,對于曹操來說,就像是在凈化社會。
即便是這些河洛的百姓,曾經也有很多是原本的山東之人。
畢竟這些百姓已經不再向曹軍,向山東繳納賦稅了……
所以曹軍的行為邏輯,與當年徐州之屠一脈相承。
通過極致的恐怖與破壞,摧毀對手的戰爭潛力,并震懾所有潛在的反抗者。
曹軍之前通過這種模式,取得了不錯的戰績。
而驃騎大將軍斐潛麾下的軍隊,則經歷了數年的改造與重塑,其核心建軍思想,深受民本的影響。
斐潛極力推行軍屯、民屯,強調軍隊自給與保護生產。
軍隊的糧餉供應逐漸系統化,對劫掠百姓的依賴性大幅降低。
更重要的是,斐潛集團在河洛地區的統治,建立在恢復秩序、發展生產、授予田畝、減輕賦役的基礎之上。驃騎軍的許多中下層軍官乃至士兵,其家族本身就是這些政策的受益者,他們的家園田產就是來源于這種新的制度。
保護百姓,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保護他們自己以及他們所屬的這個利益共同體。
更深一層而言,這是一種政治理念的差異。
曹操行事,更多帶有法家霸術的色彩,為達戰略目的,可不擇手段,百姓疾苦在其宏大布局中是可以計算的代價。而斐潛則在河洛嘗試構建一種新的秩序,一種強調生產、分配、保護的秩序,其軍隊不僅是戰斗工具,也被賦予了守護這份秩序的職責。
于是乎,當杜畿、黃忠看到百姓遭屠、田畝被毀時,他們不僅僅看到的是慘狀,更看到的是敵人正在瘋狂破壞他們主公力圖建立、并且他們也已習慣并開始認同的這個新秩序。
杜畿等人,以及驃騎兵卒軍校的憤怒,既是出于人性本能的同情,更是出于一種家園被毀、事業被踐踏的集體憤怒。
因此,營救百姓、保護田舍,對驃騎軍小分隊而言,從一種不自覺的道德選擇,迅速上升為一種自覺的軍事政治任務。
他們在救援河洛的百姓過程當中,形成了一種在抵抗侵略,在捍衛河洛百姓的安危的融合!
而面對自己的辛苦勞作的莊禾,河洛百姓在這個過程當中,即便是原本那些來自于山東的,此時此刻也會漸漸地站在驃騎軍這一邊……
這是棗祗都未必完全預料到的,他派出去遲滯敵人的棋子,因其軍隊的內在屬性,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拯救河洛生機、挫敗曹操焦土戰略的關鍵力量。
百姓真切的感覺到了誰好誰壞,就會本能的做出選擇。
雖然這些百姓大多數都不擅長于言語。
一切的一切,正在悄然發生變化。
這細微的差別,源于雙方根本性的理念不同,也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這場戰役之后,河洛大地的命運與人心向背。
戰場不再是清晰的戰線,而是完全犬牙交織的狀態。
每一處燃燒的村莊,每一條煙塵滾滾的道路,都可能瞬間爆發一場生死搏殺。
曹操的破壞計劃,確實造成了巨大的災難,河洛大地瘡痍滿目,但棗祗派出的這些疲敵之鏈,在無意中扮演了救火隊的角色,他們無法阻止所有的破壞,卻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挽救了無數生靈,奪回了部分物資,并讓曹軍的破壞小隊付出了血的代價,使其不敢過于放肆地分兵,行動也變得謹慎起來,也迫使曹操不得不改變了戰術策略……
長安,驃騎府。
荀攸正對斐蓁說道:韓非子曰「恃鬼神者慢于法,恃諸侯者危其國」,今日河洛之要,便于此「恃」也。
斐蓁皺眉說道:棗子敬?
荀攸點頭,然。亦有山東之人。
斐蓁問道:為何?
子敬之成,仁也,然仁者不足以畏。荀攸緩緩的說道,神情也有些無奈,經有聞司查探,河洛之中,多有隱匿,然山東親親不為報也。
斐蓁若有所思。
正所謂「先知迂直之計者勝」。荀攸緩緩說道,直者,險也,艱也,棘也。迂者,回也,困也,緩也。直非真直,迂非真迂,當先知之,方可計勝也。主公此計,便是著眼于此。
可是公達所言,不是說子敬……過于仁厚?斐蓁問道。
荀攸點頭說道:故而當以他人輔之。
杜伯候?斐蓁恍然。
荀攸點頭說道:此為一也。
斐蓁眼珠活動了幾下,還有……司馬仲達?
荀攸微笑,司馬仲達善斷,知迂直;棗子敬善守,明得失。二人相濟,方成匠石之功。
話音未落,便是有報信兵卒急急而來,送上八百里急報。
荀攸展閱,微微頷首:棗子敬已下令搶收河洛之禾。
荀攸將急報遞給斐蓁,又是問道,公子可知,為何子敬先前令其收而不從,此番又是為何以決斷?
斐蓁思忖片刻:莊禾將熟未熟,收則民怨。如今伊闕已失,退無可退。
善!荀攸目露贊許,《管子》有云,「民予則喜,奪則怒」。正是此理。如今曹軍四處破壞焚燒,民多懼之,自是無怨。
僅僅是懼怕,還是不夠的。
因為懼怕有很多種類型,有時候混雜在一起,也不知道具體是如何……
就像是現在,即便是有曹軍四處破壞的消息,也親眼見到了那些被曹軍殺死殺傷的其他民眾,但是依舊還有一些人不愿意提前搶收莊禾,攔著驃騎軍不讓動手。
可以說這些民眾短視,也可以說這些百姓愚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些百姓民眾對于自己好不容易耕作的莊禾,充滿了樸素的情感。
他們舍不得。
眼瞅著再過一段時間,莊禾灌漿就會飽滿,莊禾就會完全成熟,而現在收割,意味著他們就算是全部收割完畢,也會有很大的折損。
老農跪地痛哭,攔在棗祗面前哀求,使君!再等五日,五日……不行再等三日,三日也好啊!
棗祗并未呵斥,而是上前親手扶起老農,聲音哽咽:老丈請看——
棗祗指向了河洛平原上,遠處冒出的黑煙,非我等不欲待其熟也,奈何曹軍如蝗,所過之處盡壞之!今收十斛,尚可存種;若待明日,盡為寇資啊!
老農涕淚橫流,癡癡不知說什么好。
棗祗讓人送上一面木牌,親手遞給老農,今日收老丈之田,以畝三石計之。待戰后老丈可持此牌直取!
老農大驚,小老兒田產可達不了畝三石!
棗祗擺手說道,今奪老丈衣食,豈可不償?老丈不必推辭。
老農看著棗祗,想起了之前棗祗幫他們一起耕作,指導種植的情形,再看看手中的木牌一時之間,只能是連連搖頭嘆氣,也不再堅持,就被棗祗攙扶到了道路一旁。
若是旁人前來,沒有了前期的付出,又怎會有當下的情感加持?
棗祗揮揮手,搶收工作終于是可以再度展開。
另外一方面,棗祗派遣黃忠等人的作戰,恰巧放大了驃騎軍的優勢,也就是精銳兵卒的作用。
戰斗規模越小,單個士兵的素質,即精銳程度對戰斗結果的影響就越大。
河洛是一塊相對寬廣,四通八達,至少是比關隘之處要來的更加寬闊的戰場。
在這樣的戰場之中,曹操試圖摧毀河洛生產的戰術,就剛好被棗祗的這種疲兵戰術所克制。因為曹軍派遣出來的部隊,都是屬于分散的,小規模部隊。
而在小規模的戰斗當中,這種小規模通常在百數級別上,指揮作戰的將領可以很輕易的讓自己的指令通達到每一個兵卒身上,戰術意圖可以迅速執行。此時對于戰爭機器而言,其每個零件自身的質量,即士兵的武藝、勇氣、經驗和臨場反應,就直接決定了這部戰爭機器的戰斗力。
相反,大規模作戰,萬人級別以上之時,因為人數眾多,主帥的指令需要經過多級將領軍校層層傳遞,才能到達最基層的士兵。在這個過程中,信息的延遲、失真和誤讀是致命的。陣型的保持、軍陣的移動,作戰時機的把握遠比單個士兵是否勇武更重要。士兵其個人武藝的發揮空間,是很小的。
當然,也不排除類似關老二那種斬將奪旗的小概率事件……
在大規模會戰當中,戰術側重于宏觀布局,如正面重步兵扛線,兩翼騎兵包抄等等。個人的閃轉騰挪空間很小,因為前后左右都是人。戰斗更像是兩個方陣的推壓和消耗。
當黃忠等人和曹軍小部隊接觸戰斗的時候,戰斗地點是不確定的,隨時可能發生在河流,山林、村口、渡橋……
精銳士兵可以充分利用地形,發揮其更高的格斗技巧、更強的體力和更豐富的戰斗經驗。兵卒可以執行更復雜的戰術動作,如默契的小組配合、精準的遠程射擊、靈活的迂回穿插。在這里,質量優勢無法被數量輕易抵消。一名身經百戰的老兵可能輕松對付三五個普通農兵,而不會有什么損傷。
同時,驃騎軍的后勤與裝備的優勢,也幫助杜畿黃忠從來增加了小規模對抗的勝利概率。
更好的盔甲,更好的武器,更優良的后勤補給方式,雖然說這樣一來,驃騎軍在訓練成本和時間成本上高出了很多,但是在這小規模的遭遇戰當中,得到了最為充分的回報。
大規模稀釋了個體的重要性,而小規模則放大了個體的價值。
棗祗雖然在軍事上的數值比不過曹操,但是這一次在河洛的舉措,卻因為當下的這種特殊情況,放大了驃騎軍的戰斗力,不僅是和曹操的戰術斗了個旗鼓相當,甚至還隱隱有些優勢,使得曹操頭疼不已。
當司馬懿王昶剛從太谷關撤回,棗祗便是將二人召了跟前,指著指著城外那些成熟和接近成熟麥田與粟地,語氣沉重而急切:仲達,雒陽存亡,非獨賴刀兵,更系于糧秣。曹軍若至,此間禾稼,不為我食,則為敵資!吾欲搶收之!須在曹軍鐵蹄踏來之前,將左近成熟、近熟之糧,盡數搶收入城!此事關乎重大,非仲達文舒之精細,不能統籌周全。
司馬懿和王昶也沒有任何的含糊,當即領命,和棗祗一同,協調了兵卒和農夫的配比,進行搶收之戰。
這是比正面廝殺更為關鍵的命脈之爭。
雒陽四門大開,不單純是軍隊兵卒進出,而是涌出了兵卒民夫混合組成的搶收隊伍,撲向河洛之中的田野。金色麥浪在秋天的風中起伏,本該是一片豐收的喜悅,此刻卻彌漫著前所未有的緊張。
搶收大軍如同遷徙的工蟻,在田壟與官道間奔忙,鐮刀的寒光與谷物的金黃交織成一幅宏大而焦灼的畫卷。
車馬川流不息地將沉甸甸的谷物運回城內巨大的倉廩。
而城內所有空地,也都被利用起來,作為脫谷之地,曬粟之所。
快割!快割!收了糧食進城,驃騎大將軍回來了,俺們還有盼頭!
不能留給曹賊!
辛辛苦苦種的,不能就這么毀了!
連續的奔波勞作,汗水浸透了衣背,雖然疲倦,但是人人都在堅持。
兵士們幫老人扛起糧袋,婦人孩子在地頭拾穗,一時間,竟顯出幾分特別的同舟共濟之氣。
然而,即便是在這樣的局面之下,依舊免不了會有些主動,或是被動唱反調的……
這…這粟穗還未飽熟,現在割了,要少收多少啊!
官府每次都說的輕巧,這收了糧,給的補償夠不夠活到明年啊?
俺就指著這點糧食過冬呢……結果都算一起去了,到時候……
尤其是那些田地離城較遠,屬于搶收次序較為靠后的農戶,顧慮更多。
他們之中,有人磨磨蹭蹭,不甘不愿,甚至有人暗中藏匿糧食。
這一些不情愿與怨言的土壤,恰恰成了曹軍細作內應滋生的溫床……
較量,不僅是在陽光下,也在黑暗之中,也不僅是有前方的浴血,也有后方的齷齪。
荀攸將急報放下,復又轉向斐蓁,緩聲道:公子觀此河洛棋局,可知其中關竅否?
斐蓁沉吟片刻,拱手道:學生愚鈍,略有所得。曹孟德之舉,似白起長平坑卒,其法酷烈,其勢洶洶,然其心不固,其民不附。
荀攸微微頷首,眼中露出贊許之色:公子能見于此,善矣。然猶未窺其全豹。《孫子》云:「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曹孟德以力取,以詐謀,然其「道」在破不在立,在毀不在成。河洛之民,昔為山東子民,今為我治下百姓,其心向背,豈在朝夕?
荀攸微微抬頭,望向東方,仿佛穿透重重屋宇,見河洛烽煙,昔齊桓公伐楚,責以「包茅不入」,真為包茅乎?乃責其不尊王攘夷之「道」也。今曹孟德毀田屠民,雖得一時之利,然失天下之望。我軍護田保民,雖失一時之機,然得百姓之心。此「道」之得失,豈在疆場一城一地之進退耶?
斐蓁若有所悟,說道:先生之意,可是言曹孟德雖得伊闕之險,然失河洛之心。我軍雖失關隘之固,然得民力之助?
然也。荀攸撫掌,《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曹孟德以山東之兵,伐河洛之民,其行不義,其軍雖眾,其勢實孤。子敬、伯侯、漢升等,雖以寡擊眾,然因其保民護稼,順應天道人心,故能屢挫敵鋒。此非獨將士用命,實乃「道」之所在也。
荀攸頓了頓,又是說道:公子且思,黃漢升年逾花甲,猶能馳騁沙場,斬將奪旗;杜伯侯一介文士,亦能設伏破敵;從校尉本弘農舊族,今為我效死力。此皆為何?此「道」一立,則三軍同心,上下同欲,豈曹孟德徒以利誘之兵所能敵?
斐蓁眼中光華閃動,顯然深受觸動:學生明白了。昔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然徭役無度,刑峻法苛,終至二世而亡。高祖入關中,約法三章,除秦苛政,遂得民心而定天下。今曹孟德之舉,類暴秦而不自知;父親大人之政,近高祖而尤過之。學生此前只觀其戰陣交鋒,未思其背后道義人心,實乃淺見。
荀攸欣然笑道:公子能由此悟及古今興替之道,善莫大焉。《老子》云:「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治國需「正」,需立「道」,需明「德」;用兵可「奇」,可設「謀」,可施「計」。然兵者,終為延伸國政之器。此番河洛之爭,看似刀兵之爭,實為治國之「道」有別也。曹孟德欲以霸道毀我根基,而主公以王道護民生業,高下優劣,已現端倪。
荀攸最后肅然道:故為政者,不可不察「道」之根本。軍政大事,皆源于此,亦歸于此。公子他日承繼大業,當時刻謹記:疆場之勝負,或在一時;而「道」之存廢,關乎萬世。此乃主公深意所在,攸今日淺言論之,公子當細思之。
斐蓁整衣冠,恭恭敬敬向荀攸行了一個大禮:先生今日教誨,如撥云見日,學生受益匪淺,必當銘記于心,慎思篤行!
在東漢期間,伊闕關這樣的普通關隘,日常駐軍可能在數百人左右,特殊時期或重要關隘可能達到千人左右。具體的數字會隨局勢、關隘重要性及朝廷掌控力而變化。
另外,馬猴也不太清楚精銳二字,對于某些自覺老是被按在地上摩擦的那些人來說,會不會被認為是等同于電影當中的斯巴達三百勇士類型的戰士……
電影為了好看,以那么幾個人,號稱300就抵抗百萬大軍,但是實際上當時在溫泉關的守軍至少有七千人。而且在撤退過程當中,超過千人死于斷后,包括那三百斯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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