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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8章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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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闕關城頭,張烈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他的雙臂早已麻木,只是憑著多年沙場養成的本能揮舞著戰刀。

  甲胄上的血跡層層疊疊,早已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外層的盔甲幾乎都破爛了,搖搖晃晃的懸掛著,晃蕩著,就像是這些年來纏繞在他身上的那些流言蜚語。

  一名曹軍嚎叫著撲來,張烈側身閃避,戰刀順勢抹過對方脖頸。

  溫熱的鮮血噴濺在張烈的臉上,他卻連擦拭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然,也懶得擦。

  下一刻還會有新的血肉噴濺出來……

  校尉!東面出現缺口!親兵的喊聲嘶啞。

  張烈踉蹌著轉身,看見數名曹軍已經攀上垛口。

  他暴喝一聲,再次擠壓出身軀的潛力,向那個垛口沖去,戰刀劈砍之下,兩名曹軍應聲倒地。

  第三名曹軍的長矛刺來,擦著他的肋下劃過,甲片迸裂,劃出一道血痕。

  劇痛讓張烈瞬間清醒了幾分。

  他反手一刀斬斷矛桿,順勢前沖,將那名曹軍撞下城墻。

  聽著下方傳來的慘叫聲,張烈踉蹌了一下,撐在垛口上,劇烈地喘息著。

  就在這短暫的間隙,一些記憶不受控制地涌上張烈的心頭。

  并北那個小縣城的土墻,比伊闕關矮小得多。

  那年他剛當上縣尉,手下只有幾十個老弱殘兵。

  士族子弟騎馬經過,看著他們修補城墻,在馬上笑得前仰后合。

  他們是去大漠行獵的。

  鮮衣怒馬。

  穿著的一件衣袍都夠張烈他們買一個月的糧草……

  張縣尉,你這墻修得,怕是連只豕都攔不住吧?

  士族子弟似乎覺得自己講得很中肯,很實在,很有趣,哈哈笑著,

  張烈他記得自己當時只是憨厚地笑笑,繼續和兵卒一起搬石頭。

  那些士族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句玩笑的話,對張烈這樣的人來說,卻是日日夜夜壓在心頭的大山。

  他們嘿嘿笑著,指手畫腳,表示自己都是直性子,直腸子,有話都是直說……

  張縣尉,我等都是就事論事,莫怪莫怪!包涵包涵!

  就是就是,嘿嘿哈哈!

  戰鼓聲將張烈拉回現實。

  又一批曹軍涌上城頭。

  張烈舉刀迎敵,手臂酸軟得幾乎抬不起來。

  一個年輕的曹軍士兵挺矛刺來,動作生疏,眼神里滿是恐懼。

  張烈輕易格開長矛,刀背擊打在對方頭盔上,少年應聲倒地。

  若是平日,張烈或許會留他一命,但此刻,你死我活……

  張烈心中嘆息,倒轉刀身,將刀口扎進了那曹軍少年的喉嚨。

  曹軍少年抓住張烈的戰刀,眼珠瞪大,咯咯有聲,似乎是想要說一些什么……

  張烈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

  那是在并北,三個匈奴人闖入村莊。

  只有三個!

  但是他們先跑了……

  張烈當時只是個普通士卒,握著長槍的手抖得厲害。

  最后他殺了一名,趕跑了另外兩名匈奴,不是因為武藝高超,而是因為他不怕死。

  莽夫而已。

  唯有血勇。

  事后,并沒有人夸贊他,而是這樣評價他,全憑運氣。

  依舊免不了有人指指點點,你有本事,怎么不救下那個村莊?不都殺了那些匈奴?就殺了一人,你驕傲什么?你是什么精銳?

  是啊,他就是個莽夫。

  是啊,他不是什么精銳。

  他不會吟詩作賦,不懂兵法韜略。

  在投奔驃騎將軍之初,連軍令都看不太明白。

  但他想學。

他們還在  城中如何?

  張烈在戰斗間隙抽空問道。

  傷員都已經撤了!新補充而來的一名老卒回答,現在走的是民夫!

  好!再堅持一陣!張烈給周邊的兵卒鼓勁。

  校尉!張烈正準備走,老卒卻從身上掏出一個酒葫蘆,拉住了張烈,喝一口!我請你!

  ……張烈看了一眼,忽然笑起來,好!

  他接過了酒葫蘆,灌了一口。

  軍中嚴禁飲酒,老卒身上藏酒,明顯是犯禁了,但是現在么……

  劣酒劃過喉嚨,干涸撕裂的喉嚨似乎在這一刻復蘇過來,千方百計的發出痛楚的呻吟,試圖讓張烈明白需要歇息,需要放松,需要……

  好酒!張烈將酒葫蘆遞給老卒,然后便是向前而行。

  烈酒和血水混合而下,在胸腹內灼燒。

  他想起來了……

  夜幕降臨后的軍營里,別人休息喝酒,他捏著樹枝在地上劃拉。

  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句話一句話地讀。

  被巡營的士族子弟看見,那人驚訝地問:張縣尉這是做甚?

  他當時紅了臉,支吾著說:練、練字。

  后來那士族子弟也成了他的朋友,但是私下卻是和他這樣說,何必如此辛苦?打仗靠的是勇武,識得幾個字便夠了。

  士族子弟認為他是在替張烈考慮,覺得張烈投入練字的功夫,實在是事倍功半,很是不智。

  張烈沒解釋。

  他怎么去解釋,當年那些士族子弟嘲笑他字如狗爬時,他心中的羞憤?

  他又怎么去解釋他多想也能像那些人一樣,談笑間引經據典,而不是只能訥訥地站在一旁?

  校尉!西塔失守!

  又一個噩耗傳來。

  張烈咬牙沖向西面的方塔,身邊親兵已不足十人。

  每跑一步,都覺得雙腿灌鉛般沉重。

  甲胄破裂處,鮮血混著汗水往下淌。

  西墻處,曹軍已占據一段城墻,正與守軍廝殺。

  張烈怒吼著加入戰團,戰刀揮砍,竟一時將曹軍逼退數步。

  就在這短暫的喘息之機,他又想起講武堂的日子。

  那是他第一次與士族子弟同堂學習。

  教官講解兵法,有次他終于鼓起勇氣發言,結結巴巴地說完自己的見解,堂內一片寂靜,然后有人嗤笑出聲。

  課后,他聽見兩個士族子弟閑聊。

  與這等粗人同堂,真是辱沒斯文。

  可不是么?字寫得歪歪扭扭,兵法學得一知半解,還敢大言不慚。

  那天他在校場練刀到深夜,每一刀都帶著憤懣和不甘。

  為什么?

  為什么他們生來就能讀書識字,而他連認個字都要付出百倍努力?

  為什么他稍有差錯就被嘲笑奚落,而那些士族子弟即便紙上談兵也是理所應當?

  為什么他努力到了講武堂,依舊還有人在指指點點,表示講武堂要是來得都是如張烈這般廢物,那豈不是誤了驃騎大事?

  一支流矢呼嘯而來,破了張烈的臉頰,鮮血順著下頜滴落。

  校尉!!

  親兵驚呼。

  張烈用手背抹了一下,示意無妨。

  一點皮肉傷,比起心頭的創傷,能算什么?

  曹軍的攻勢愈發猛烈。

  張烈知道,關墻失守只是時間問題。

  杜畿的命令是次第撤離,但他必須為撤退爭取時間。

  張烈則繼續在城頭奔走,哪里危急就去哪里。

  他的腳步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重,但目光依然堅定。

  又一個記憶浮現。

  那是他剛升任校尉時,奉命護送一批文吏。

  途中遭遇小股敵軍,他率部擊退敵人,保得文吏安全。

  事后慶功宴上,卻聽見那些文吏在隔壁帳中議論,那張校尉除了拼命還會什么?今日若是換個懂兵法的,何至于折損這些弟兄?

  武夫便是武夫,勇則勇矣,無謀啊。

  他當時握著酒杯的手抖得厲害,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說什么呢?

  說他為了制定行軍路線,徹夜研究地圖?

  說他在遭遇戰中選擇的地形已經是最優解?

  說他身先士卒沖擊敵陣,親手斬下了敵軍甲士首級?

  那些人不會懂的,他們只會坐在安全的帳篷里,

  校尉!曹軍上來了!親兵的喊聲帶著絕望。

  張烈回過神來,看見大批曹軍已從多處攀上城頭。

  守軍節節敗退,傷亡慘重。

  是時候了。

  傳令!撤下關墻!

  張烈高喊,按計劃撤退!

  他看著士兵們開始有序后撤,自己卻站在原地未動。

  幾名親兵想來拉他,被他揮手推開。

  我斷后。

  短短三個字,不容反駁。

  張烈站在關墻階梯口,一人面對涌來的曹軍。

  戰刀早已卷刃,甲胇破損處處,但他站在那里,如山岳般不可動搖。

  一個曹軍軍官看出他是首領,大喝一聲撲來。

  張烈格開對方的刀,反手一擊,軍官倒地。

  又一人沖來,再一人……

  他不知殺了多少人,只感覺手臂越來越沉,視線開始模糊。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小縣城,站在低矮的土墻上,遠眺著荒涼的邊疆。

  那時他最大的愿望,不過是守護好那一方水土,讓百姓少受些苦難。

  后來跟隨驃騎將軍,見識了更廣闊的天地,也承受了更多的非議。

更多的  那些士族子弟永遠不明白,他們輕飄飄的一句嘲諷,對張烈這樣的人來說,是多么沉重的負擔。

  校尉!快走!

  最后幾名親兵在下方喊他。

  張烈這才緩緩后退,每一步都艱難無比,他感覺腳底下似乎踩著不是磚石,而是軟塌塌的皮毛或是麻布。

  下得關墻,看見杜畿安排的士兵正在街道上布置陷阱。

  猛火油的味道刺鼻。

  校尉,您的傷……

  一個年輕士兵看著他,眼中滿是擔憂。

  張烈搖搖頭,想說些什么,卻突然咳出一口血來。

  士兵慌忙上前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

  執行你們的任務。他啞聲道,我去看看后方。

  街道上,撤退的隊伍正在有序前行。

  張烈看著這一幕,心中稍安。

  然而就在這時,他似乎聽見幾個文吏在一旁陰影里面竊竊私語……

  都是那張校尉貪功冒進,否則何至于此……

  武夫便是武夫,不懂兵法硬要逞強……

  張烈的腳步頓住了。

  那些話語如針般刺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他轉頭定睛細看,那陰影里面卻沒有人,似乎是隱藏著幾只魑魅魍魎,在黑暗之中隱匿身形,嘰嘰咕咕。

  夜色之中,張烈的臉色蒼白如紙,搖晃了一下腦袋,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轉身前行。

  校尉!您去哪?士兵驚呼。

  斷后。張烈頭也不回,你們快走。

  他知道杜畿的安排很好,陷阱布置得當地,撤退有序。

  杜畿比他有能力,他放心了。

  他更知道,再周密的計劃,也需要有人來執行。

  甚至是需要犧牲……

  而他,愿意做那個犧牲者。

  他從來都沒有畏懼死亡,害怕犧牲。

  街道拐角處,曹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出現。

  張烈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戰刀。

  第一個曹軍沖來,被他劈倒。

  第二個,第三個……

  他如同磐石般立在街道中央,任憑曹軍如潮水般涌來,寸步不退。

  記憶也如潮水般涌來。

  小時候家里窮,讀不起書,只能趴在學堂窗外偷聽。

  先生發現后,用戒尺打他的手心,說賤民之子,也配讀書?

  后來從軍,因為不識字,只能做最危險的先鋒。

  每次沖鋒在前,不是因為他勇敢,而是因為他沒有選擇。

  他何嘗不想要做好?可是他不認識字。

  直到遇到斐潛,才有了學習的機會。

  那些夜晚,他在營火旁練字,手指凍得通紅,卻依然堅持。

  為什么?

  不就是想證明,普通人也可以通過努力改變命運嗎?

  可是那些士族子弟,他們永遠不會懂。他們生來什么都有,卻還要嘲笑努力攀登的人。

  他們,

  一刀劈出,又一個曹軍倒地。

  張烈的手臂已經麻木,全憑意志在支撐。

  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是曹軍引爆了城門處的火藥。

  關城大門轟然倒塌,更多的曹軍涌入。

  壞了……

  怕是走不了了……

  張烈卻笑了。

  火焰開始在各處燃起,杜畿布置的火攻陷阱啟動了。

  街道很快變成一片火海,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

  張烈喘息著,咳嗽者,大笑著……

  火越大,越能延緩曹軍的追擊,給撤退的隊伍爭取更多時間。

  幾個士兵想來拉扯他,被他厲聲喝退:走!這是命令!

  他站在火海中央,戰刀拄地,勉強支撐著身體。

  曹軍先是被張烈攔住,后又被大火阻隔,竟是無法追擊上前。

  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刻,張烈的思緒異常清晰。

  他想起家鄉的黃土坡,想起并北的風沙,想起第一次見斐潛之時,這一位同樣出身士族的年輕人卻說:在我這里,不論出身,只論功績。

  是啊,驃騎給了普通人機會。

  但這條路,依然如此艱難……

  即便是他如此努力,但是他每一次的錯誤,都會被士族子弟放大到極致,然后指指點點,批評謾罵。

  火焰越燒越近,熱浪灼人。

  張烈緩緩閉上眼睛,耳邊似乎又響起那些士族子弟,或是高亢,或是尖銳的嘲笑聲。

  但這次,他沒有感到憤怒,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絲解脫。

  他累了。

  他不想要再聽某些人指指點點了。

  最后時刻,他用盡力氣挺直腰板,如同松柏般屹立在火海之中。

  一個真正的軍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沒有辜負自己的職責。

  戰至最后一刻。

  撤退的隊伍中,幾個文吏湊在一起,還在竊竊私語。

  那張烈真是死有余辜,若不是他……

  可不是么,一介武夫,不懂裝懂,真是該死……

  杜畿騎在馬上,剛巧經過,聽到了這些言論,不由得臉色鐵青。

  他突然勒住馬韁,轉身看著那幾個文吏。

  拿下。

  聲音冷如寒冰。

  士兵們一時愣住,不知所措。

  我說拿下!杜畿指著那幾名文吏,厲聲喊道。

  幾個文吏被士兵押到杜畿馬前,還在辯解,杜參軍,我等何罪?

  杜畿目光如刀,掃過那幾個文吏惶恐的臉,又看向周圍默不作聲的眾人。

  悖議英杰,其罪當誅。杜畿一字一頓的說道。

  一個文吏強自鎮定,爭辯道:杜參軍明鑒,我等只是私下議論,隨便說說而已……何來悖議之說?且不論這張……是否英杰……參軍啊!言者無罪啊!

  杜畿冷笑一聲,好個隨便說說!言者無罪!那我問你,軍法之中,「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你可知曉?!

  那文吏頓時語塞。

  杜畿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提高:張校尉力戰而歿,以身殉國。爾等不僅毫無哀戚之意,反而背后詆毀,亂我軍心!此等行徑,不殺何以正軍法?

  另一個文吏掙扎道:杜參軍!我等只是……評點一二,何況張……張校尉也有錯處……

  點評?錯處?杜畿打斷他,爾等躲在安全之處指手畫腳,對前線浴血奮戰之人妄加評議,這也配叫點評?即便是張校尉有錯,爾等不勇于建言于前,擔責任事,卻在事后妄言亂語,這也配說什么錯處?

  文吏搖頭,不,不,不是這樣……參軍你,你這也不是在指點評論于我等么?

  杜畿氣極反笑。

  杜畿看著這幾名文吏,聲音中帶著壓抑的憤怒,我知道,你們這些人,自幼讀圣賢書,習得滿口仁義道德。可你們何曾真正理解過戰場?何曾體會過將士們用生命捍衛的到底是什么?你們可以脫身而出,又是憑著什么?!

  杜畿的目光變得深遠,你們諷他不懂兵法,可知道他每戰必身先士卒?你們有命在此指指點點,可知是誰替你們擋住敵軍追兵刀槍?你們說張校尉這里有錯那里有錯,可是當他慷慨赴死的時候,你們這些人,除了耍嘴皮子,還會什么?!

  被押著的文吏面如死灰,仍強辯道:杜參軍……你也是士族出身,何必……

  正因為我是士族出身,才更知你們這等行徑的可恥!杜畿厲聲道,今日我殺你們,不是為了張校尉一人,而是為了千千萬萬如他一般,出身寒微卻為國捐軀的將士,不會在犧牲之后,依舊受爾等指點辱罵!

  杜畿揮手下令:斬!

  刀光閃過,幾顆人頭落地。

  全場寂靜,唯有火把在夜風中噼啪作響。

  杜畿環視一周,緩緩道:此等小人,朝堂上有,軍中有,哪里都有!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對他人的努力和犧牲嗤之以鼻,只會譏諷他人錯處,從未贊許他人善舉!今日我殺這幾個小人,明日也還會有其他小人出現!但只要我們記得張校尉是怎么犧牲的,記得將士們是如何用生命捍衛我們的,這些人的言論,就永遠只能在陰暗角落里流傳,無法堂堂正正存于天地之間!

  他調轉馬頭,望向伊闕關方向。

  那里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夜空。

  曹軍的追兵隨時可能到來,杜畿不能耽擱太長的時間。

  繼續前進。杜畿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把傷員照顧好,一個都不能少。

  隊伍再次啟動,沉默而有序。

  每個人都在思考杜畿的話,思考張烈的死。

  天空星光混沌,一如這個時代無數普通人掙扎求存的命運,黯淡卻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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