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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8章町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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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斐潛在陣列之中,舉著望遠鏡看著汜水關。

  關墻之上,一面有些刺目的黃色華蓋,在灰暗的天幕下獵獵招展。

  這玩意和后世的傘裝略有不同,而是更像是車輛的頂棚,也就是車蓋。

  有流蘇,看樣子應該是玉石,分五色,在陽光之下還閃著些珠光寶氣。

  華蓋之下,一個身著玄黑袞冕,身形瘦削的身影清晰可見……

  嗯……斐潛微微嘆了口氣,好像沒什么變化……

  劉協的容貌是真沒變化么,倒也不是。

  中國象棋當中,王是不能隨便移位的,如果是王居正位,那么即便是距離王最近的士,都只能行斜法,難以威脅到君王。

  可是現在,王離其位了。

  老曹同學這是要做什么?

  老曹同學這應對手段,有點意思啊……

  龐統在一旁也舉著望遠鏡,瞇著眼盯著看。

  被曹操與山東豪強士族當作最后護身符,推上前臺的漢天子劉協,現在正站在汜水關上。

  關內人聲鼎沸,如同煮沸的油鍋。

  陛下萬歲!

  誅殺國賊!

  護我漢祚!

  這喧囂聲浪,顯然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否則不可能會這么的齊整。

  一聲聲的口號,裹挾著被精心煽動起來的狂熱,或許也有些悲愴與絕望,乘著嗚咽的秋風,從關隘之處蔓延而來,撞在斐潛的三色旗幟之上。

  聲音里面蘊含了扭曲的忠誠,以及頑固的道義。

  戰爭,是政治上無法妥協的最后手段,但是戰爭的目的不能僅僅是毀壞,還要有戰后的建設。

  斐潛在河洛之中,就已經展現出來了這一點,而現如今出現在汜水關上的華蓋車,以及天子劉協,則是曹操和山東士族扔出來的選擇題……

  關乎道義名分,關乎軍心士氣,更關乎未來之路……

  是屈服于舊秩序的幽靈,還是劈開荊棘,通向一個全新的、未知的、卻孕育著無限可能的未來?

  選當然很好選,但是做……

  卻不是那么好做了。

  有掀桌子的力量喊著要掀桌子,和沒有力量卻天天叫囂,是兩回事。

  有能力掀桌,但是掀還是不掀,以及什么時候掀,也同樣是不同的問題。

  知難行易,但是知易也行難。

  龐統放下了望遠鏡,看了斐潛一眼,然后將望遠鏡遞給還沒有配備望遠鏡的郝昭,笑得很大聲,來來,看看天子什么模樣……不容易啊,大漢山東之中,有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次天子……

  啊哈哈……

  龐統的話,引起一陣軍校們的笑聲,原本有些凝固的氛圍被緩和下來了。

  斐潛看了龐統一眼,又等了一會兒,讓眾軍校都有機會看了看天子長得什么樣子,便是揮揮手說到:撤兵三舍!怎樣也是天子,要給點顏面!

  龐統在一旁,頓時會意,大笑出聲,遵主公之令!傳下去,給天子顏面,我們后撤三舍!

  驃騎軍在號令之下,開始有序撤退。

  給天子顏面的言詞,也在軍中開始流傳起來,使得撤退的時候,驃騎軍的兵卒也沒顯得有什么不甘,或是沮喪,反而是覺得有些歡樂……

  而見到了斐潛撤軍,在汜水關上的那些曹軍兵卒也不禁歡快的大喊大叫起來……

  一時之間,在汜水關之處,雙方都似乎都挺開心,都在笑。

  似乎有些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氛圍……

  場面多少有些詭異起來,畢竟戰爭的雙方都在笑,都在開心,那么不開心的又會是誰呢?

  退避三舍,并不是單純的示弱,而是對于大漢舊秩序的尊重。

  這是斐潛對于漢朝制度的一種態度,并不代表斐潛就因此膽怯,或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個道理是沒有錯的,每個時代的社會制度和統治階級都有其歷史必然性和相對合理性。

  斐潛大可以喊一些什么成王敗寇的口號,但是斐潛知道,喊了之后,弊大于利。

  漢代地主豪強取代春秋貴族,也就是小農經濟戰勝早期的奴隸制,或者叫做早期封建領主經濟,無疑是一種進步。但是一味的強調指出社會發展階段不能隨意跨越,無疑又是一種過渡簡單化的,所謂先進取代落后線性敘事的片面表現。

  歷史上的制度,并不能單純的分出好壞,而且改變的過程,也并非純粹先進取代落后。就像是漢代地主豪強崛起本身就是一個復雜過程,包含暴力兼并、政治投機、與舊貴族的融合,很多新地主本身就是舊貴族轉化而來的。其取代過程,也是充滿血腥、反復,并非簡單的先進生產力就可以輕松淘汰落后生產力。

  而漢代之后的士族門閥,也并非是取代了什么戰勝了什么,而是在封建地主階級之中,產生出來的一種特殊形態,體現為高度的世襲,高度的壟斷。隋唐之后的也就是在人才選拔機制上做了演進,也不是徹底的打破封建地主階級。

  最關鍵一點,任何的統治階級上臺,如果僅僅只是靠所謂的競爭勝利,那么無疑是非常片面的結論。

  因為這所謂的成王敗寇,忽視了合法性與社會基礎。

  歷史上許多通過暴力上臺的統治集團,如五胡十六國時期的一些政權、還有施行領主奴隸大莊園經濟的辮子,其統治模式未必比前朝更先進,甚至可能是歷史的倒退破壞。所以說統治者勝利,不一定其就代表了更先進的生產關系或生產力發展方向。

  故而,生產力是否先進,并不能成為統治者上臺的前提,還需要考慮歷史變革的復雜性。不能以統治者勝利來模糊了階級內部的演變與階級取代的區別,這種部分正確的論調,無疑是危險,且具備誤導性的。

  斐潛很清楚,古代華夏之所以會有一個超穩定的結構,并不是簡單的成王敗寇,而是小農經濟基礎、儒家意識形態、中央集權官僚體制、宗法社會結構四者的高度耦合和相互強化。在這種結構下,實現超越傳統層級取代的制度躍遷極其困難,但并非完全沒有思想的萌芽和實踐的微瀾。

  比如王莽同學。

  還有王安石。

  以及明末清初的批判思潮與啟蒙曙光……

  那么為何在歷史長河之中,這些人的努力之下,依舊是難以實現真正的制度躍遷?

  一方面是因為需要觸及既得利益者的分配,另外一方面也是這些人沒有真正的擁有力量。

  這種力量不是由皇帝,或是某個權臣賜予的……

  而另外一些人,擁有力量,卻不知道應該往那個方向去使勁,于是往往淪陷于本能的欲望,再次的沉淪。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歷史階段不可隨意跨越,確實具有合理性,但將復雜的歷史變革,尤其是地主階級內部的統治形態演變,過度簡化為先進取代落后的線性敘事,并將競爭勝利等同于代表先進生產力生產關系,就是非常片面的言論了。

  所以當下的斐潛如果拔除了小農經濟體制的釘子,踹翻了頑固的儒家統治地位,削弱了地方宗族權柄,然后打造出新的中央集權官僚制度,是否還要按部就班的遵循所謂歷史的腳印?

  這無疑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選擇。

  就像當下。

  鞏縣議事廳之中,斐潛端坐主位,面色沉靜如古井深潭。

  在斐潛桌案上,橫放著一把劍。

  中興劍。

  如今這一把中興劍,在時間的沖刷之下,裝飾意義已經大于實際使用價值了。

  就像是春秋時期的那些大名鼎鼎的絕世兵刃,到了漢代當下就是破銅廢鐵一樣。

  時過,境遷。

  這把中興劍,已經成為了一個政治符號,一個需要被超越的舊秩序象征。

  汜水關那華蓋之下,是一個他曾經相識,甚至有過短暫溫情交集的少年,如今卻成了橫亙在他所開創道路上,最沉重也最悲哀的障礙。

  記憶的碎片,夾雜在秋天風中,帶著陳年的塵土與血腥,猝不及防地涌入腦海。

  雒陽,董卓入京的混亂歲月。

  他還是個籍籍無名的邊緣小人物,因緣際會,瞥見了尚是陳留王的劉協。

  那時的劉協,不過是個半大孩子,面容清秀卻帶著遠超年齡的驚惶與早熟。

  宮闈傾軋,血雨腥風,連空氣都彌漫著恐懼。

  或許是出于孩童天性,或許是當時不經意的舉動,劉協將手中一塊精致的糕點,分給了在寒夜和鮮血中找到了他們,提供了庇護之處的這個年輕士子。

  斐潛記得自己當時怔住了,不是因為糕點的珍貴,而是那雙遞過糕點的小手……

  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一個未來的天子,只是一個在權力風暴中瑟瑟發抖的孤兒。

  那塊糕點,與其說是恩賜,不如說是在懸崖枯枝上僅存的那一滴蜂蜜。

  再后來,于李傕郭汜肆虐的至暗時刻中,斐潛已是嶄露頭角,手握并北強兵。

  斐潛揮師入關,解天子于倒懸。

  他記得在長安殘破的宮室中再次見到劉協,少年天子狼狽不堪,面黃肌瘦,沒有所謂天子的尊嚴,只有絕望和麻木。待見到斐潛之時,劉協的眼神才微微亮起一點微弱的光,那是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賴和感激。

  斐潛重新給予少年天子安穩,衣食,甚至試圖在這片他努力經營的土地上,給這位名義上的君主一個喘息的機會。他并非沒有想過,或許這位經歷過磨難的少年天子,能夠理解他試圖打破桎梏,建立新秩序的設想?哪怕只是有限度的支持?

  他帶著劉協去查看民間,去體會底層民眾的生活,然而希望如泡沫般破滅。

  斐潛所做的一切,在劉協他身邊那些從雒陽一路追隨而來的老邁近侍,舊式儒臣眼中,不是生機,而是離經叛道,是禮崩樂壞!

  他們懷念的是雒陽深宮的森嚴等級,是經學取士的單一通道,是天子至高無上,群臣匍匐的不容質疑的秩序。斐潛想要想做的事情,在他們看來,是動搖了士的尊貴,褻瀆了天子的神圣。恐慌和排斥,在劉協周圍形成了一個無形的繭房。

  于是,當曹操伸來橄欖枝,許諾恢復漢室舊制,劉協就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長安,離開斐潛為他提供的,雖不華麗卻可能通向新生的庇護所,一頭扎進了曹操精心編織的,名為漢室正統實則是更為嚴酷的牢籠。

  現在,劉協離開了許縣,到達了汜水關,是離開了牢籠么?

  并沒有,他依舊在牢籠之中,囹圄之內。

  那個曾經遞給他糕點,眼中含驚的少年的一生,何嘗不是一出巨大的悲劇?

  生于深宮,長于亂世,從未真正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只是各方勢力博弈的棋子。他像一株被強行移栽到不同土壤的脆弱植物,每一次移植都傷筋動骨,最終只能在舊土壤的幻夢中尋求一點可憐的慰藉。

  斐潛對他,確有不忍之心。

  若非萬不得已,他絕不愿親手將這悲劇推向更血腥的終點。

  他給過劉協機會。

  一個跳出舊循環,擁抱新生的機會。

  但劉協骨子里已經被舊時代的烙印浸透。劉協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斐潛所構思的,打破陳留封建桎梏的力量和方向。

  他的離開,實際上等同于宣告了舊式君權與斐潛新秩序的徹底決裂。

  兩人之間那點微弱情感,那點基于亂世共情的聯系,早已在劉協東奔時斷絕。

  此刻出現在汜水關的劉協,在斐潛眼中,更多是代表那個腐朽體制本身最核心,也最頑固的象征物。

  憐憫與失望,最終都讓位于更宏大的責任與冷酷的現實。

  斐潛所推行的分職專司、百業皆士、協和萬邦之路,其本質就是要徹底解構君權神授的神話,剝離附著在天子身上的神圣光環,將國家的重心從一人轉移到百業和萬民之上!

  劉協的存在,尤其是他此刻被舊勢力推到前臺、成為抵抗新秩序的精神圖騰,本身就是對新道路最直接、最頑固的阻礙。這種阻礙,也不是劉協個人的意愿能決定的,而是他所代表的那個舊世界最后的反撲。

  斐潛的思緒,漸漸地從劉協個人身上抽離。

  他想起了周室衰微后諸侯并起的無奈,想起了秦雖一統卻因禁錮而速亡的教訓,想起了漢武獨尊儒術后思想漸趨僵化的千年之弊。

  歷史的長河奔涌向前,舊的桎梏必須被打破,新的生機才能勃發。

  劉協,只是這歷史轉折點上,一個被舊時代牢牢吸附,無法掙脫的悲劇性符號。

  斐潛對他個人的情感,無論是憐憫還是失望,在這股推動歷史車輪向前的洪流面前,都顯得渺小而必須讓位。

  腳步聲傳來,龐統走進了議事廳,一眼就看見了桌案上的中興劍,主公……你這……

  斐潛哈哈笑笑,示意龐統落座。

  士元,今日天子親臨汜水之事……你怎么看?斐潛待龐統坐定,便是開門見山的問道。

  他們兩個人之間,已經不需要太多的客套。

  龐統輕咳一聲,聲音多少有些凝重,主公,今情勢急迫,統不揣冒昧,先陳淺見。關墻之上,黃屋左纛,天子親臨,鼓噪洶洶,此非尋常挑戰,乃曹賊之陽謀!其用意,無非以天子為盾,以忠君為刃,亂我軍民爾。

  斐潛緩緩的點了點頭。

  一個簡單的亂,道盡了一切。

  歷史上所有的改革,改良,都不容易,任何觸動其核心利益的舉措,必然遭遇瘋狂反撲,包括但不限于誣告、暗殺、煽動叛亂、消極抵抗等等。尤其是改革者個人所面臨的風險極高,往往得不到什么好下場。

  而在封建王朝之中,改革者不僅要面對既得利益者階層的反撲,還要面對皇帝的反噬。皇帝是最終裁決者,但其支持往往不穩固。皇帝需要官僚系統維持統治,也常受外戚、宦官影響。當改革觸動面過大,威脅穩定,或皇帝本人意志不堅時,改革者往往就會成為背鍋俠。

  斐潛所需要的制度的改革,社會的改變,思維的扭轉,道路的偏移,哪里容許得了劉協三心二意?

  不過么,老曹同學這么快就有了最強烈的應對手段,也頗為讓斐潛意外。

  強硬。

  但是在強硬的表面之下,似乎又隱藏了一些什么……

  嗯……斐潛緩緩說道,玄黃肇分,清濁殊途。然江河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浩蕩。山岳不辭微塵,是以立其崔嵬。觀乎天象,北辰居所而眾星拱之。察于地輿,厚德載物而群生依之。故圣王法天地,弘至道,務在合異同、聚群黎也。天子啊……天下啊……哈哈……

  斐潛笑了笑,曹孟德,真是下了一步好棋!

  天子劉協顯然不可能是平白無故就出現在這里的,若是沒有曹操的首肯,劉協能跑出那個牢籠來么?

  斐潛看著龐統,士元,可有何策?

  龐統微微挑了挑眉毛,不如……抵火炮而近前……一炮而決之?

  斐潛哈哈大笑起來,士元何必以此言相試之?若某欲弒君,又何必待得此時?

  若是如此,龐統也是笑了,那就麻煩了些……

  斐潛點了點頭,天下之事……何時有不麻煩的?不過……若是我等僅僅著眼于天子……恐怕中了曹孟德之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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