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馬超直吼著要報仇,但是眾人明顯還沒有從事件當中緩過氣來,一時之間也沒有什么好提案,便也就暫且散了場,先回到自己的小團隊當中去拿出一個統一的意見之后,才方便一起坐下來商討。
因此,西涼諸部紛紛喊了些口號,比如像是韓遂領導了西涼的命運,是實現西涼的夢和理想的人,是指引道路的偉大先行者云云,表示除了韓遂,西涼人便誰都不需要,西涼只認識韓遂,只支持偉大的韓遂同志,永遠擁護愛戴韓遂同志……
反正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西涼諸部基本上也和馬超一樣,認為韓遂兇多吉少,基本涼涼,因此給一個死人最好的禮物,便是不斷的在這個死去的人頭加上虛名,然后靜悄悄的將其留下的財物拿到手里。
西涼諸部是這樣想的,馬超自然更是這么做的,在第一時間,馬超就找到了龐德。
龐德和馬超基本上來說就是前后腳。
龐德稍微早了些,但是還沒等龐德說些什么,馬超一行的蹤跡就被發現了,西涼諸部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了馬超身上,自然就就將龐德遺忘到了一旁。
在西涼諸部統領的心中,馬超和韓遂是在一起的,龐德知道的信息,馬超也同樣的清楚,而且作為統領級別的人物,馬超甚至應該知道一些龐德不清楚的事情,既然如此,又何必重復詢問了解呢?
“令明……”馬超坐在了龐德身側,轉頭盯著龐德的神色,說道,“之前大戰當中,混亂無比,某也來不及回營照料……不知道令明可有見到鐵弟……”
龐德眼睛盯著地面,緩緩的搖了搖頭說道:“……昔時營中大亂,某于昏沉中驚醒……火光四處,兵卒亂突,已是毫無建制……某幸得急奔奪路而出,卻不曾見到鐵少統領……”
人總是下意識的會回避一些麻煩的,尤其是當自身意識到是屬于麻煩的事情之后。
一開始的時候,龐德也曾經想過,將他在斐潛營地之類的遭遇如實講述出來,但是后來一是西涼諸將沒有問,二來馬超又回來了,三又加上后續韓遂盔甲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之后,龐德似乎也察覺了些事情的詭異,但又不好說,而且也說不太清楚,所以干脆就將自己被俘虜的一段經歷給隱瞞了下來。
馬超略微皺皺眉,他和龐德相互之間原本就很熟悉,也算是交好的朋友,龐德的習慣什么的馬超自然也是清楚,見到了龐德不敢和其對視,這心中就多少有了一些不怎么好的猜測……
“令明!”馬超忽然抓住了龐德的胳膊,再一次確認道,“確定沒有見過鐵弟?!”
龐德抬起了頭,看著馬超,說道:“某確實沒有見到。”
馬超盯著龐德片刻,松開了手,低下了頭,說道:“抱歉……令明,某只是……”在這個問題上,馬超察覺得出來,龐德的眼神很正,沒有任何的回避。嗯,或許方才龐德的神情,只是覺得沒能救馬鐵,而有些愧疚吧……
在當時的情況下,馬超自己都沒有能力去救馬鐵,也就根本談不上去指責龐德沒有救援了。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
“某欲回金城……”馬超打破了沉寂,說道,“令明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金城?”龐德看著馬超。
馬超點點頭說道:“叔父身隕,此仇不報,愧對叔父照顧提攜之恩,而諸位統領各懷心思,遲疑不進,你我勢單力薄,唯有回歸金城,召集叔父舊部,方可報仇雪恨。”
龐德遲疑了一下說道:“少統領,彥明當下守御金城……”
馬超看著地面,緩緩的說道:“令明,你是知道的,叔父雖有一子,身體虛弱,故而軍中之事,多托付于閻彥明,但是……叔父走的急切,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語,若是你我不回去幫望兄……”
韓望。
韓遂之子。
不知道時不時因為那一段時間剛好韓遂都在顛沛流離,或者是因為韓望的母親不是羌女,因此生下來就體弱多病,雖然后天多方調養,但是先天不足,實在是上不了戰陣,而韓遂接下來又是生的女兒,因此不得不讓閻行這個女婿帶領兵馬。
龐德明白馬超的意思。從某個方面來說,馬超的說法也是沒有錯,閻行雖然是韓遂的女婿,但是畢竟還是閻家的人,韓遂一死,韓望無能繼承家業,自然會被閻行一股腦的全數卷走,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且從漢代習俗上來講,閻行繼承韓遂家業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只要閻行表示一下,說讓自己的某個孩子姓韓,將來韓遂的家業過繼給他,那么就算是韓遂的家族之人,多半也會同意了。
馬超對于龐德很熟悉,但是龐德也對于馬超同樣熟悉。馬超說的言辭雖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龐德心中卻升起了一絲疑惑……
“那么,少統領的意思?”龐德問道。
馬超說道:“成公將軍和諸位西涼統領在此,你我速回金城,替望兄穩定局面,然后帶著彥明兄一同回來,和征西小賊一決勝負!”
龐德沉吟了片刻,點頭同意。
馬超大喜,拍了拍龐德的肩膀,說道:“令明收拾一下,你我即刻動身!”說完,馬超便先走了。
龐德默默的回到自己帳篷之內,剛剛從木架上取下鎧甲,心中卻是一動,然后腳步剛剛往外走了兩步,卻停了下來,仰著頭想著些什么,最后長長的嘆息一聲,便又反身取了兵刃,撩開帳篷門簾,走了出去。
帳篷之外,馬超帶著幾名羌人騎兵已經在遠處等候,見了龐德出來,便揮手示意。
龐德點了點頭,將馬具系緊,然后將鎧甲兵刃都放在馬背之上,隨后翻身上馬,跟著馬超往西而去……
上邽城。
上邽并不大,只是天水郡之下的一個縣城,原名清水縣。商周時期,清水為邽戎、綿諸戎居住地。在西周孝王時,嬴姓部落首領非子因養馬有功,封為王室附庸,封邑在便是在清水,因此這個城墻的歷史,也算是有些年頭了。
隨后因為政治文化經濟的東移,上邽這里也沒有得到什么傾斜,更不用說扒掉原有舊城墻然后重建擴大了,就這樣將就著用著,一直到了現在。
城墻之上脫漏的青磚斑斑點點,有些城垛已經垮塌了,還沒有來得及修繕,露出原本屬于墻體內部的黃土。
上邽自從漢靈帝羌亂的時期開始,也沒有了具體朝廷指派的縣令,一直便是天水趙氏代為統管,假縣長姓趙名昂,字偉章,見斐潛帶著兵卒而至,便捧了冊綬在城外恭迎。
斐潛笑笑,也沒有計較趙昂的小心思,便順手取了冊綬,然后反手又遞還給了趙昂。
趙昂自然不勝歡喜,連忙安排牛羊酒水等等物資酬軍不提。
斐潛要上邽這種飛地,根本毫無意義。駐軍多了,上邽一個是窮一個是小,根本施展不開,不駐軍,那么取了冊綬又有什么意思?
因此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在手上轉過這么一圈,就等于是給趙昂做了個注腳,從此趙昂就可以拿掉頭上的這個“假”字,堂而皇之的成為真正上邽的縣令。
只要征西斐潛不倒臺,那么趙昂就多了個護身符,多少算是斐潛的門生故吏了,大概就差不多是這樣的意思。
有了新鮮的牛酒,斐潛自然不用再啃馬肉了,便在大帳之內,讓人取了爐子木炭,又用些鐵絲,做成鐵簽,便可以燒烤了。
烤制食物來吃,自從上古就有的,但是燒烤的方式卻一直都在變化。
“炙”字的出現,形象的畫出了燒烤的美味,就是取肉在火上烤,而“膾炙人口”就是形容人的文章像烤肉一樣,根本讓人一口接著一口,停不下來!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春秋戰國時期的人們已經知道,光烤野兔已經落伍啦,必須要配上酒才夠味。
到了漢代,已經出現了類似于后世烤牛羊肉串的那種長方形的裝炭火的烤爐,也稱之為“上林爐”,鐵質的就相對大一點,也有陶質的,則是比較小一些,還會在左右兩邊加上兩個把手,以便攜帶。
因此當下,斐潛只不過用鐵絲代替竹木簽子,然后多了些佐料來腌制羊肉而已,只不過吃肉這個事情,在漢代還是屬于比較高層的事情,普通人并不能隨心所欲的大口吃肉,多少也算是一種不錯的享受了。
斐潛拿起了一根鐵簽子,看著鐵簽子上面串著的羊肉。原本白色的羊肉脂肪被烤成了金黃色,邊緣微微有些焦黑,散發著誘人的油脂香味,用牙齒扯下兩塊,噴香的油脂便在齒間和細嫩的羊肉纖維混在在一起,組成了讓人垂涎的鮮美味道。
斐潛狼吞虎咽的咀嚼著,然后幾口便將一根鐵簽子上的羊肉塊吃得干凈,隨手將鐵簽子扔到了木盤當中,又抓了一根,一邊吃著,一邊對著一旁的蒙恕說道:“寬之,隨意,隨意,莫要客氣。”
吃過了兩三輪,伴隨著大小羊肉下肚,又喝了幾碗水酒,多少肚子里面就有些底數了,斐潛也就放緩了速度,端起了酒碗,對蒙恕說道:“寬之出山助某,不勝感激,且勝飲之!”
蒙恕舉碗,一飲而盡,然后將酒碗放下,沉吟片刻之后,開門見山的說道:“某聞將軍有‘老秦令’,可否一觀?”
斐潛從懷里取出了那一塊老秦令,讓親衛轉給蒙恕觀看。
蒙恕將手在身上衣袍使勁擦了擦,才小心翼翼的接過了老秦令,捧在手中仔細端詳著。
斐潛一邊慢悠悠啃著羊肉串,一邊看著蒙恕臉上難以掩飾的神情變幻,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昔晉獻公立驪姬,生奚齊,后驪姬賊太子,太子縊于新城。姬遂譖重耳,重耳出奔,方得穆公之助,終成晉國百年霸業。”斐潛緩緩的說道,“如今可知,逃者生,縊者亡。然先秦之事,何其似也,若為其時,孰對孰錯?”
晉獻公是驪姬暗中搞鬼,陷害了太子申生,而秦國則是趙高指鹿為馬,賜死了太子扶蘇,雖然年代不同,但是其實非常相似,只不過晉獻公還有個能力強一些的兒子重耳,再加上春秋時期環境還不像秦末那么的惡劣,所以重耳成為了春秋五霸。
太子申生是個悲劇性的人物,是驪姬陰謀詭計的犧牲品,同時也是他所信奉的觀念的犧牲品,既已知道罪魁禍手是誰,卻為所謂大義而不愿反抗,原本出逃本可以存活,卻以自盡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扶蘇也是如此。
這種悲劇性的人物多半只能在注重孝慈、仁義的社會環境當中才能找到,他們把自己所信奉的道德準則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寧可自己含冤而亡,也不讓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損于應當忠孝的對象。站在他們的立場之上,絕對不可能想到以牙還牙、以惡報惡,剩下的就只有以犧牲自己來成全他人。
這樣的行為固然很可貴,但是其所付出的犧牲,卻有一個值不值得的問題,實際上,他們都還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完全可以既避過陷害,使搞陰謀者得到應有的懲罰,又以此來表明對父王的忠誠。
蒙恕將老秦令奉還,長長的嘆息一聲,默然無言。嚴格講起來,蒙氏當時也是如此,甚至當年的長城兵團也是在這樣的思想下的犧牲品。
“滅秦者,非漢也,乃趙胡之輩。若無陳吳揭竿,亦有楚趙反叛,非蒙氏之過也!蒙氏隱山林之間,償恩四百余年,足甚矣!”斐潛看著蒙恕,繼續說道,“更何況,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當今亂世漸起,邪逆當道,善而縊者不可取,憤而爭者當有為,凡民有喪,扶服救之,挽天下之將傾,立萬世之功業,吾輩自然當仁不讓。不知寬之以為然否?”
不同的人,自然要用不同的方法,像是鑰匙開鎖一樣,用錯了基本上就是無用功了,而對于蒙氏來說,和其他的人自然不同,就是需要斐潛講這樣的先賢道理,這樣的高度理念來解開原本的心結,來打破蒙氏祖先留下的枷鎖,給予他們的未來一個更強更好的理由和方向,才能讓蒙氏一族,還有其代表的這些老秦遺人真正的加入進來。
所以斐潛才會說,秦漢之間并沒有什么生死關系,讓秦朝滅亡不是別人,而是秦朝自己,是趙高胡亥等人。
當然,蒙恕等人的出現,其實也代表了蒙氏族人思潮的一種苗頭和轉變,斐潛的話語不過是助推一把而已。因此當斐潛講完之后,蒙恕低著頭,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離席而拜,說道:“將軍此言,如黃鐘大呂,振塵去埃,滌耳清心。恕受教,愿附將軍麾下,征戰沙場,建功立業。”
斐潛連忙上前扶起,然后一面再次勉勵蒙恕,一面下令舉辦酒宴。這對于深蘊職場規則的斐潛來說,舉辦酒宴自然一則為了慶祝之前的戰功,二則也是為了讓蒙恕更好的融入團隊,再者,斐潛同樣也要借蒙恕展示一個態度,自然是要熱熱鬧鬧的辦上一場才好。
就在此時,忽然有兵卒上前稟報,說是有關中派遣信使前來,呈上了一個火漆封住的竹簡,斐潛面上神色不變,心中卻不由得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