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前一步,停在兔子女孩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一米,仿佛在凝視一面絕對清晰的鏡子。
從這個距離,安格爾甚至能看清她們眼睫顫動的頻率,都是如此的相似。
這微妙的寂靜,讓兔子女孩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她嘴唇微動,試圖說些什么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對稱。
然而,對方比她先一步開口。
“正因為我承載了她們所有的記憶,所以我看得比任何一層的‘我’都更加的清楚……”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核心,“……你身上擁有不協調的噪點。”
兔子女孩呼吸一窒,她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從藝術之我到謀策之我,每每抵達關鍵的節點,你的知識總會出現斷層式的飛躍。”她語氣平靜:“這些斷層之后的內容,精妙、準確、自成體系,卻與你原有的知識脈絡格格不入。”
“這一點,博物之我給出了答案。”她微微偏頭,似乎在聆聽著體內那些回歸的“聲音”。
“答案只有一個,站在我對面的你,并非真正的獨自一人。你的背后,站著一位或者多位‘非我’。”
“而這些就是你能持續通關的原因。”
“我說的對嗎?”
她的語氣很淡,明明是在詢問,但眼神極其篤定,哪怕兔子女孩想要開口撒謊反駁,都感覺自己無從開口。
見兔子女孩沒有說話,她也不在意,邁步從兔子女孩身側穿過,重新回到了第七層的中心處。
背對著兔子女孩,似感慨、似呢喃的輕聲道:“這座‘我擂臺’,從規則誕生到存在形式,都是為了拷問自我技藝而設置的。”
“當你在底層照到那面鏡子的時候,擂臺里便復刻了源于你的所有側面。”
“按照規則,想要通過每一層的考驗,你必須整合自己的知識底蘊,完成技藝上的新蛻變。”
“但是,祂在設置這個擂臺的時候,卻是忘了有‘你’這樣的變數。”
“你擁有‘非我’的變量。”
“靠著‘非我’,你的確能夠以最簡單方式,不突破任何技藝,也能完成通關……”
她說到這時,聲音突然放低:“不過,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這明明對你來說,是一個歷練的擂臺,是整合知識的機會,你卻這么放棄了……”
兔子女孩抿抿唇,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如果是其他人質問,她或許不會去理,但質問自己的……還是自己。
安格爾看著兔子女孩那糾結的表情,還有不用窺探也能察覺的復雜心緒,他心中暗暗思索著,要不自己下場?反正對方已經猜出了有一個“非我”在,由自己來回答這些問題,應該也不算越矩吧?
就在安格爾猶豫著要不要下場的時候,兔子女孩突然閉上了眼。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似乎做出了決定,輕輕開口:
“如果你是我,你就該知道,我處理任何事情,內心中都會一個優先級的排序。”
“就像我在兔子鎮處理公務,任何與秩序有關的事物排在最高、接下來是生存、穩定、發展,最后才會談未來。”
“因為只有把當下的秩序做好,才會有一個未來。”
“同樣的道理放在這里,也是一樣。”
兔子女孩轉過身,走到第七層的入口,也是之前她停留的地方。
“在我來看,整合現有知識去突破新技藝,這就是所謂發展與未來。但在我這里,她的優先級是最低。”
“而目前優先級最高的事,是通關這個‘我擂臺’。”
“所以,我會用盡一切方法,哪怕是你所說的‘非我’,我也要盡快的通關。”
兔子女孩說到這,轉過頭,眼睛直視著對方。
“為什么?”她也沒有回避兔子女孩的眼睛,兩人對視著。
兔子女孩:“你如果是想問為什么要把通關‘我擂臺’的優先級放在最高……”
“因為時間。”
兔子女孩:“你擁有的只是我的技藝,而沒有我的記憶。所以你不知道,此時對于我來說,時間是多么緊迫。”
“我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這次挑戰,然后讓我的隊友,去直面……祂。”
“然后,戰勝祂。”
“所以,為了達成這一目標,我可以為此付出一切。”
聽到兔子女孩的陳述,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眼眉微微低垂:“……原來如此。”
她的確沒有兔子女孩的記憶,并不知道外界是什么狀況。
如果是為了挑戰……祂。
這個理由,她認可。
兔子女孩重新走了回來,徑直來到她的面前,兩人相距依舊不到一米。
這一幕,在安格爾看來,有些恍然熟悉。
只是這一次,主動靠近的是兔子女孩;而靜立原地的,卻變成了那個第七層的“我”。
方才的“照鏡”依然在繼續,但執鏡之人與鏡中影像,已然易位。
兔子女孩表情很平靜,甚至此時比她還要更淡定:“你剛才說,祂在設置這個擂臺的時候,卻是忘了有‘我’這樣的變量。”
“我現在想告訴你的是,你同樣忘了,我是你,你也是我。”
“所以,‘你’也是變量。”
她表情一怔。
這句話仿佛是一道無形的驚雷,讓她整個人陷入到了莫名的沉思中。
一直以來,她都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兔子女孩”,但她覺得自己高于其他層的“我”,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成獨立的靈魂。
所以,面對兔子女孩,她從未將自己與她劃上等號。
甚至覺得這樣更好,不像藝術之我那般,不斷地執著于“我是你,你是我”這樣低級的話題。
但當兔子女孩親口說“我是你,你也是我”的時候,她突然愣住了。
這句被她認為是“低級”認知的話語,居然從兔子女孩——也是自己的根源口中說了出來。
那原本用“獨立”構筑的高墻,突然就這么被一句話給消解了。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自認為的超然獨立,何嘗不是一種更隱蔽的“執著”?執著于自己“與眾不同”,執著于自己“更為優越”。
她與藝術之我,其實也沒有什么區別。
除了知道的多一點,其他的不也一樣。
她享受著這種“獨立”,卻將這種疏離,錯認為了“成熟”。
她拒絕認同本源,本質上,是拒絕與那個不完美的、需要借助外力的、充滿局限性的本體和解。
然后她發現,本體的“完美”,就是這些她拒絕認同的東西構成。
自己一直站在終點嘲笑起點,卻忽略了沒有起點,又何來終點?
她所拒絕的,正是構成“完整”的她,不可或缺的一切。
想通這些的瞬間,她身上那股凌駕于人的疏離感如冰雪般消融。
她抬起頭,看向兔子女孩的眼神,第一次沒有了審視與距離,只剩下一種清澈的、了然的平靜。
“你通關了。”她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將自己的思緒表達出來,只是輕飄飄地做了一個結語。
這讓兔子女孩一愣。
這就通關了?這一關什么都不問嗎?
還是說,剛才挑戰已經開始了?
就在兔子女孩懵逼的時候,天花板上的燈突然閃爍出了淡紅色的光……
“紅光?”兔子女孩皺眉,這代表沒通過啊?
不過,就算沒通關,文字欄也該提示啊。就像當初在藝術之層的時候,她觸發了紅光,然后文字欄提示燈災即將爆發,并給出了一個進度條:1/7。
可現在,文字欄沒有提示。
而且,她也沒感覺燈災給自己的壓力。
一切如常。
就在兔子女孩疑惑的時候,耳邊傳來安格爾的聲音。
“你看對面。”
兔子女孩抬起頭,看向了第七層的“我”。
此時,她正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的紅光,眉頭緊皺著,眼神不斷閃爍,仿佛在和某個未知的存在交流著。
下一秒,天花板上閃爍的紅光變得越來越濃。
如果用進度條表示,燈災可能已經到達了2/7或者3/7?
但兔子女孩依舊沒有感覺身體上的不適……倒是對面的“她”,表情明顯變得痛苦起來。
“她在承受……燈災?”兔子女孩愕然道。
安格爾:“雖然很奇怪,但你的猜測應該是對的。燈災沒有在你身上爆發,而是出現在她身上了。”
兔子女孩:“難道是她剛才讓我通關?”
安格爾:“有可能,畢竟這不符合規則。”
兔子女孩也猜到了這一點,正常流程應該是她去闖關,然后對方失敗,才會通關。
但現在,自己根本沒有進行闖關挑戰,對方就直接讓她通關了,這顯然不合流程。
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兔子女孩不知道,但是看著越來越殷紅的光,以及直接蜷縮在地板上的“她”,兔子女孩心中生出不忍。
“我不需要你給我通關,我要提問!我要正常通關的流程!!”
但無論怎么說,地上的“她”依舊不發一言,任由紅光侵蝕。
她的臉色、唇色、甚至發絲都已經慢慢朝著枯白發展……
如無意外,燈災進度可能已經到了6/7。
可她不在意,也不去管兔子女孩的話語,只是默默承受著。
眼看著紅光即將吞沒于她,突然,空氣中傳來一聲輕嘆。
“唉……”
這道嘆息的聲音,和兔子女孩的聲音很相似,只是仿佛隔著一面鏡子,有點嗡嗡回聲。
這是……鏡中人的聲音。
而隨著這道嘆息的出現,天花板上的紅光慢慢褪去,不一會兒,變為了淡薄柔和的綠光。
這代表著……裁定認可通關。
可就算裁定通過,但地上的“她”依舊蒼白孱弱,就像是已經病入膏肓。
“你,你沒事吧?”兔子女孩飛快跑上前,想要扶起她。
她卻是擺擺手。
“不用在意我。”
兔子女孩皺眉:“可是,你看上去很虛弱……”
“無所謂,我……很快就消失了。就像其他的‘我’一樣,所以虛弱不虛弱已經不重要了。”
“而且你也很快,就會離開這里。”
兔子女孩其實已經感覺到了,周圍的空間似乎正在剝離,就像眼前的“她”一樣,也在化為點點金光。
“為什么?”兔子女孩問道,語氣和當初“她”問自己時一樣。
沒有后綴,但“她”明白兔子女孩在問什么。
“因為……你剛才說了,你是這個擂臺的變量,而我是你,我未嘗不能成為這個擂臺的變量。”她笑了,哪怕臉色蒼白,但她卻有種仿佛戰勝了命運的驕傲:“事實表明,我成功了。”
哪怕兔子女孩沒有按照規則來挑戰自己。
她也成功靠著自己的能力,突破了規則的上限。
“其實……”兔子女孩停頓了一下,想要說些什么,但卻覺得現在說這些,好像有些不太好。
不過,作為兔子女孩的側面,她猜到未盡的話語:“我知道你想說,其實就算正常闖關,你也能過。畢竟,你背后有‘非我’。”
“但你是我,我也是你,為什么就不能我來闖關,你來看呢?”
“看吧,我闖關成功了。”
“我整合了所有的技藝,向她提出了一個它絕對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其實也不差。”
兔子女孩不知道她在那幾秒鐘燈災侵蝕中經歷了什么,但是……她很開心。
“嗯,你不差。”
頓了頓,兔子女孩又道:“你是我,所以我也不差。”
“她”笑了,在身體最后即將消失的那一刻,她看著兔子女孩那悲傷的神色,輕聲道:“不要露出難過的表情。”
“如果說,人有本我、自我與超我,那么我是你的‘自我’。”
“我構成了你的基石,所以,我們不是分別,也從不分別……”
話畢。
“自我”化為無數的金色光點,但這些金色光點并沒有飄入天花板,而是融入到了兔子女孩身體中。
當最后一點金光沒入她的胸口,腳下堅實的擂臺仿佛化作了流沙。
她直接墜落其中。
世界在無聲中顛倒旋轉。
當腳下重新感知到堅實地板時,兔子女孩回過神看向周圍,發現自己已然回到了外界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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