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哥,李哥,再快點行不行!救命啊,我那桌的客人已經不耐煩了,再慢就該投訴啦!”
“李哥,您也得幫幫我啊。我還有一個酸辣烏魚蛋湯沒上呢!客人也等老半天了。”
“李哥,又來單子了,珍珠廳十個人,是咱們那邊過來的老華僑,千萬精心點,別丟人啊……”
金玉滿堂的后廚忙碌依舊,甚至不僅服務員們在廚房外面央告,廚房里的廚師們更是熱火朝天,忙得一塌糊涂。
至于今天帶班的廚師長江大春,那已經不是在叫了,而是在吼。
“冷菜的來個人,幫幫忙,燒烤組這邊的糖漬橙皮和酸梅醬都快用完了,京蔥絲兒、黃瓜條兒和也不夠了,支援一下!”
“面點的,艷子,你讓人再做二十個糖花籃,這點兒肯定不夠今天晚上賣的。”
“還有你,小周,去庫房趕緊搬一箱花雕酒來,再把冷庫里那三盆排骨都給炸出來,七分熟,別過了!”
“湯組,湯組,素高湯不夠了,再來一桶,還有,那用宮庭黃吊的雞湯還有多少?見底兒了沒有?要是快沒了,提前說啊!”
可以說在這個空間里,每一個人全身心的感官都在努力接受著周圍環境傳遞的信號,而且頻率極快,瞬息萬變。
感覺這是一個沒有時間讓你去解釋的戰場。
只要誰慢上那么一秒,反應慢上半拍,不但整個廚房系統都會卡住、僵住,江大春也肯定會把一個大勺扔在拖大家后腿的人身上。
可即使這樣也依舊會有意外情況發生。
哪怕有的時候是好事,也照樣會考驗廚師們的承受力,讓廚師長變得抓狂,愈加暴躁。
就比如現在,負責包間的日本領班匆匆跑進了廚房,眼底的喜色都要溢出來了。
但他帶來的好消息卻足以讓廚師們壓力倍增,讓江大春瞬間罵娘。
敢情珊瑚廳和玳瑁廳今天是東芝公司的社長請客,將近四十個人開了四桌。
山珍海味上了不少,花了三百來萬,可算是給這伙兒日本人算是吃美了。
桌上的菜是上了多少就吃了多少,幾乎就沒有剩下的。
尤其是他們的社長對于烤鴨、開水白菜和蔥燒海參這幾道菜,相當滿意。
還有御田胭脂米蒸出的米飯,以及冷菜雕刻的“花開富貴”大拼盤,更是驚艷到所有的人。
因此用餐完畢之后,東芝公司的社長提出要求,希望能和烹飪這幾道菜的廚師見面合影。
不用多說,這個要求在日本領班眼里,當然是一種至高的榮譽。
他就決定,讓廚房按照客人要求,熱菜、冷菜、燒烤、白案各出一人。
但是對于忙碌的后廚來說,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這忙得跟打仗似的,本來就顧不過來,喘不上氣了。
如果真百分百按客人要求去辦,那就得派去好幾個人去應酬鬼子,廚房的事兒不全耽擱了?
廚師們要能高興的了才怪呢。
因此江大春當時就不干了,怎么都不肯答應這個要求,他自己更是懶得去應酬,最多只答應讓一個廚師去敷衍敷衍。
可日本人都是花崗巖腦袋啊,缺的就是變通。
日本領班肯定不干,就這樣,江大春和日本領班就起了爭執,而且互相都不肯讓步。
最終鬧著鬧著,日本領班只能讓人把值班經理鄭強給叫來了。
鄭剛的底子是國內特殊部門的人。
他在這兒干,除了幫寧衛民的忙之外,也身兼特殊使命。
在他身上,公事公辦的氣質是主要的底色,于是本著幫理不幫親,顧客是上帝的原則,他這次站在了日本領班的立場上,極力說服江大春配合。
“我說大春,你能不能有點大局觀啊?顧客要求見咱們的廚師,也是對咱們水平的認可嘛。這不是好事嘛。可你要是不給顧客這個面子,那可就得罪客人了。以后咱們的生意怎么辦?”
“你覺得這樣不把客人當回事的店,顧客還會來嗎?真要是這店黃了,那咱們大家吃什么喝什么?現在日本經濟這么差,能像咱們這樣,把店辦的這么紅火不容易。咱得愛惜才是。”
“我說你小子別犯渾好不好?你不是普通員工,你是廚師長,那你就不能為了自己高興就由著性子胡來,你得對大伙兒負責,對餐廳負責。最起碼,你也得為寧總想想吧……”
鄭剛是認為自己的邏輯清晰,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腳,這番話保準讓江大春俯首帖耳,認錯改正。
然而他卻有點過于主觀了,更關鍵的是,他壓根就沒摸透江大春的脾氣。
江大春和他可不一樣,雖然是“北海仿膳”這樣的國營餐廳出身,可打過去他就是單位里的刺頭兒,除了寧衛民,就沒服過誰。
最開始來壇宮飯莊,頭一天就敢跟張大勺吊腰子,后來為了留在壇宮飯莊,更是造了自己原單位領導的反。
他這樣的人,身上江湖氣極重,反而最反感冠冕堂皇那一套,是絕對不可能接受道德綁架的。
說白了,跟他講哥們義氣或許還有用處,但要扣大帽子,講大道理,他可不買賬。
所以他的回答簡直能把鄭強給噎個半死,如同吃了個燒雞大窩脖兒。
“我說老鄭啊,你還真別嚇唬我。哦,不派幾個廚師陪著客人合影,這店就要黃了?你可真逗,這兒是吃飯的地方,不是照相的地方。我們廚師賣的也是手藝,又不是賣笑的。客人要真是打心里不想來了,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咱們的菜不行了。”
“還有,你甭當我不知道。咱們店生意如此興隆,靠的是誰啊?是寧總,是銀座里的陪酒小姐。要不是寧總朋友多,找對了人給咱們攬客,就這世道,咱們這兒弄不好也得跟其他飯店一樣冷清。保本兒就不錯了,還能掙到大錢?所以別跟我提什么東芝的社長,他算個屁!對我來說,還不如銀座的一個日本娘們呢。”
“最后,你還少編排我,我怎么就胡作非為了?日本人一張嘴,我的人就得去啊。我不就是不想添日本人的溝子嘛。寧總要在這兒也得支持我。別的不說,那個什么法國米其林,老想給咱們掛星。可寧總怎么辦的,敬謝不敏,這就叫骨氣。可你們呢,操,真出息,越來越有皇協軍的樣兒了……”
鄭強可沒想到,江大春居然還有這口才。
不管是強詞奪理還是矯情,反正說起來是一套一套,一時間,竟然讓他有無言以對之感,
尤其是損人的話,擠兌得他臉上發燒。
愣了半晌他也是干沒轍,既說不過,也拖不起,客戶的耐心也有限。
任憑他腦子轉了又轉,眼下事急從權,好像也只能采取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好你個江大春,算我怕你了!既然你只肯派一個人,那就派一個吧。大不了我安排倆人演演戲。不過,你得趕緊給我弄兩套衣服啊!這得趕緊扮上了,客人那邊等的時間可真不短了。”
這次江大春倒是沒推諉,他叫過一個廚師來,掏出自己的辦公室鑰匙給了他,讓他趕緊去拿兩套廚師衣服來。
嘴里還說呢,“哎,要不說你老鄭是經理呢,挺會變通啊。你這主意不賴,以后咱就這么干了。”
至于鄭強,此時除了默默感謝江大春的八輩祖宗之外,他就剩下心里埋怨寧衛民了。
他心說了,這叫什么事兒啊,這么露臉的事兒居然還得冒名頂替,真是天下奇聞。
還有,我的寧總哎,你都成反面典型了,你可太能坑人了。
你說你帶的什么頭兒啊,干嘛非要拒絕米其林掛星啊。
什么將軍帶什么兵,大家今后都有樣學樣,你讓我可怎么辦!
鄭強的心靈很受傷。
說起來,今天這事兒最后被迫這么處理,這其實很有點傷他的面子,對他的威信有不小的損害。
不過什么都是兩頭說著的。
不管怎么樣,鄭強也得承認,江大春的話從某種角度來說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首先,真正闊綽的客人,確實大多數都來自于銀座陪酒女。
在銀座這樣的花花世界里,陪酒女個個都長得像電視、電影明星一樣。
來玩樂的男人則多是三十歲以上,事業有成的有婦之夫。
也就是說,他們雙方參與這樣的游戲,從一開始就懂得自己需要用什么東西做交換,當然這些男人就有消費的自覺性。
所以通常陪酒女帶來的客人,消費能力超強,起碼是尋常人的兩三倍以上。
他們什么菜貴就點什么菜,什么酒好就喝什么酒。
哪怕這種惡劣的經濟形勢下,這些男人也依然心甘情愿為女人揮金如土。
而且通常情況下,一天之內,連晚飯帶宵夜,這些銀座的陪酒女能拉來兩趟客人。
那想想看吧,赤霞系一共已經有了五家俱樂部,上百個女公關了。
每天她們只要有一半的人拉來五六十桌客人,就等于普通客人的營業額要乘以六,甚至乘以八,那“金玉滿堂”還能賺不到錢嗎?
何況除此之外,“金玉滿堂”無論是獨家專供的特殊食材還是廚師的手藝,那也是真的過硬。
粉紅色的御田胭脂米,腳爪生有五趾如同鳳凰一樣的宮廷油雞。
這可都是歷史淵源清晰,又直觀可辨的珍稀食材。
好吃當然是肯定的,關鍵還在于這兩樣東西背后的故事,讓它們成為了宴請的裝逼神器。
無論對于想在女人面前裝闊氣的人,或者是招待客戶彰顯誠意的人來說,通過點這樣的特色菜,都很容易達到他們的目的。
至于金玉滿堂的廚師,就更是所有菜肴高品質的保證了。
他們這幫人全是從京城壇宮飯莊總店里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
其中一半的人,是打壇宮飯莊開業就跟著寧衛民干的。
在日本,壓根就沒有水平相當的同行可以和他們相提并論。
他們簡直就是正宗中餐的活祖宗,是碾壓所有同行的至高存在。
對這一點,如果不信的話,其實只要去營業區看看那些用餐客人的反響,和每一桌能剩下多少菜就知道了。
說實話,像今天提出要見廚師的東芝公司可不是個例,像他們這樣交口稱贊,吃得盤干碗凈的客人其實有的是。
盡管每天都有不少陌生的客人第一次來這里吃飯。
他們或是因為媒體宣傳,慕名而來。
或是受到銀座那些女公關的邀請,是來用財富換情緒價值的。
但不得不說,他們其中絕大多數都不會只光臨這一次。
反而有不少人,從此成了這家餐廳的忠實顧客。
總而言之,金玉滿堂不但擁有自己獨家的優質客源渠道,而且還擁有能讓這些高貴客人心滿意足的烹飪手段。
他們是既迎得來客,又留得住客,這才是他們在日本經濟寒冬中成為高端餐飲業一抹亮色的真正原因。
就像現在被千惠美和望月洋子暫時留在座位上的兩位社長。
他們還沒等到自己桌的菜被端上來,只看周圍上菜的景象和其他客人享受口服的樣子,他們就已經有點被折服了。
“這些菜名我都沒聽過!‘桃花泛’、‘翡翠羹’,光聽名字就想吃!這就是宮廷菜的魅力嗎?真的感到長見識了。”小林健一如此說。
“是啊,而且除了菜肴之外,餐廳的環境真是舒適華麗,比我去過的米其林還要好。服務更是周到得讓人挑不出錯。”
橋本正雄忍不住夸贊。“說實話,作為一個商人,我現在還真的有點佩服這家店的老板。把一個餐廳經營成這樣,真是很了不起啊。要是有機會能見一見就好了。”
而就在他們鄰桌的角落,此時正有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男人正捧著筆記本,期待的望向餐桌上剛被端上來的菜,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面前剛上桌的宮保雞丁還冒著熱氣,鮮紅的辣椒、金黃的花生與嫩白的雞丁碼得整整齊齊,香氣直鉆鼻腔。
此人迫不及待夾起一塊送入口中,瞬間“哇”地低呼出聲,手里的筆都差點掉在桌上,然后就是拿起本子開始記錄自己的感受。
太驚艷了!這雞肉怎么能這么嫩?外焦里嫩的,醬汁酸甜得剛好,花椒的麻香在嘴里炸開,卻一點都不搶戲!
作為一個手拿筆記本來吃飯,還隨時記錄的人,他顯得多少有些鶴立雞群。
也許會有人把他當成一個媒體記者,或者是美食欄目的評論家。
但其實他的身份是一個漫畫家,名叫小川悅司。
今天他是為了收集創作素材,才會慕名來到這里用餐的,而他正準備創作的作品,就是未來那部以華夏美食為主題的《中華小當家》。
為此他特意提前一周就訂了位,心里滿是期待。
結果他發現自己果然沒有失望。
才今天一道菜,就讓他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漫畫世界里,構想出了無數個情節亮點。
而接下來的第二道菜,一道黃金肉,更是讓他激動得差點站起來,腦海里閃爍的全是靈感迸發的光芒。
沒辦法,味道真的太棒了。
薄如蟬翼的豬里脊肉裹著蛋液,炸得金黃酥脆。
淋上琥珀色的糖醋汁,還點綴著幾片嫣紅的桃花瓣,宛如春日里盛開的桃花。
華夏菜肴也太講究了,連擺盤都這么有詩意。
這道菜的創意完全可以用在漫畫的“特級廚師考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