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伯特·羅德里格斯已經說完了他的故事。他坐在床沿邊,用僅剩的一只手撫摸斷臂。或許因為是外國人的緣故,他臉上的表情有些難以解讀。不過,考慮到他是醫院里倒數第二位收治的病人,現在大約也不會有什么愉快的心情。
前來探望新病人的訪客,雖說并不懂得德語,幸而有那位善學人言的前臺護士幫忙,終于是將這位六樓新病患的經歷搞清楚了;由于心里正想著接下來的目標,也難得沒有對這段奇聞產生太大興趣。
“也就是說,本來好好地在宿舍里住著,剛一地震塌方就遭到了不可思議的綁架嗎?就是那個看起來很文靜的年輕人把你關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地方,然后還切斷了你的手?”
陪同而來的前臺護士將這段問話翻譯成了德語。明明在今天以前,他從來沒有聽到她說出任何一種異國的語言,此刻卻從口齒間流暢地吐出一個個鏗鏘有致的單詞。身為德語盲,他無法判定這些詞句是否真的發音標準、意思準確,但至少作為母語使用者的勞伯特能夠輕易地聽懂,沒有露出過任何疑惑的態度。
這位胡子拉碴、外貌笨拙的病人一直盯著護士的嘴唇,目光渙散無神,或許還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不過,當護士停止說話,靜靜地將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還是點了點頭——按照德國人的習慣,大約也是表示贊同的意思。
“哎,”陳偉捧著水杯說,“這個人好過分啊!”
并非想要安慰對方,只不過是一句無心的感慨,結果前臺護士還是一絲不茍地翻譯了過去。勞伯特狀似木訥地眨眨眼睛,卻沒有表現出對那個奇怪綁架犯的憤慨。相比之下,此刻站在床尾的護士似乎更令他在意,甚至可以說是心懷畏懼。因為體會過這家醫院的怪異之處,陳偉也不能說這是此人情感遲鈍的證明。事實很可能剛好相反:能如此清晰地辨明眼前利害,同時還不忘記裝傻充愣的人,在所有病患中都已經算是了不起的精明角色了。
這個外國人并沒有表面上那么笨拙,這一點是他根據六樓護士長的態度推測出來的。雖然那個手指細長、舉止古怪的女人——也就是專門負責管理六樓病人,被醫院的某位主人命名為“聞蘅”的護士——在表面上是完全的不通人情,實則卻對病人們的脾性有著極為精妙的判斷。更詳細地說,就是能夠非常準確地知曉病人們是否老實可靠,足以讓她放心地支使。假如真是被她認為在性情上毫無危害的人,即便是斷了條手臂的可憐殘疾人,恐怕也已經被催著自己打掃衛生了;而被她認為不可信任的人反倒會被不理不睬地擱置著,除了必要的護理外連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聞蘅”即便是放在這間醫院的護士中也顯得很不近人情。但這不過是表面現象罷了。實際上醫院的主人(當然是指脾氣比較好的那個)曾經非常清楚地告訴陳偉,“聞蘅”在整間醫院的工作人員里已經算是極為友善的一位了;從來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高興時甚至還會慷慨地把自己培育的花分享給喜歡的病人。要說醫院里還有誰能夠比這位六樓護士長還要親切可靠的話,恐怕也只有眼下站在他旁邊的這位:身兼前臺招待與院長助理兩項重大職責,從始至終深受著主人信任的“如菱”,儼然已經如這個地方的副院長一般;在整個醫院里是絕無僅有的存在,不能夠拿來與那些單管一個樓層的護士長相提并論。
然而這些都是過去的情報了。對于最新時局會在醫院的護士群體里引起什么樣的變化,陳偉完全沒有把握。事到如今,失去轄制者的護士們說不定早就對病人們充滿怨恨和厭煩,因此悄無聲息地集體罷工了。在如此風雨飄搖的氣氛下,他還大搖大擺地跑到這里來更是個不智之舉。不過他還能怎么辦呢?說到底這都是醫院管理者的失職引起的。
帶著無奈的笑容,他沖病床上的勞伯特·羅德里格斯最后揮了揮手,表示今天的探望就到此為止。至于還會不會有下一次,實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了。要是放在早先時候,像羅德里格斯先生這樣離奇有趣的病人簡直就像是蘸了蜂蜜的魚餌,絕對可以把他牢牢釣住,千方百計都要過來親近親近的;就算是被人威脅著要活埋進廢棄工廠都不會輕易放棄,怎么也得偷摸潛入個三四次才行。
簡直就是位傳奇病人嘛!——像這樣的評語如今不能適用于羅德里格斯先生了。此時此刻,即使是被神秘吉他少年綁架出國,在某處黑暗深淵苦熬過幾十天,最后還被活生生扯掉一只手的前醫院男護士,也已經不能夠算是這間醫院里最神秘最有故事的病人。如果現在非要評選出這么一個角色來,哪怕是把所有的護士們都召集起來跟他一起投票,得到這一榮譽的人也絕不會是勞伯特·羅德里格斯吧。
想到這里,他站起身對隨行的護士說:“現在可以去四樓看看吧?”
這一次,“如菱”并沒有將他的話翻譯成德語,顯然能明白他是在向她而非勞伯特詢問。這種如正常人般的理解力放在這家醫院的護士們當中真是彌足珍貴。她點了點頭,烏緞似的長發沉沉垂著,像修女的頭巾般蓋住了頰邊,也使在側的陳偉難以窺見她的表情。
從勞伯特·羅德里格斯的病房里出來以后,陳偉隨手把喝完了水的杯子擱在窗臺上。放在平時這種行為一定會招來護士的不滿,但如今駐守醫院六樓的只剩下作為護士長的“聞蘅”,眼下也經常是待在四樓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她個性友善的佐證吧。想著這一點,就不能不連帶著記起那位真正負責管理四樓的護士長。他臉上的笑容不由地收斂了,望著窗外的暴雨景象唉聲嘆氣起來。
緊跟著他走出病房的如菱——就和別的護士們一樣,據說她的名字是由院長收留后所起,更確切說是由院長那更具藝術氣質的主人格所起——原本也注視著窗外如末日洪災般的暴雨,在聽到他嘆氣后卻將目光轉了過來,如詢問般靜靜地看著他。
“啊,沒什么。”陳偉說,“只是在想等下要怎么回去而已。像這樣的天氣,騎自行車是不大可能了。公共交通也基本停掉了,到底要怎么好呢?”
對此,如菱沒有做什么特別的表態。醫院里的護士們是從來不會離開的,一切生活起居都在醫院內部的宿舍里解決。話雖如此說,陳偉也從來沒見過她們吃飯、梳洗或休憩的樣子,只不過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而已。那間神秘的員工宿舍究竟在哪里呢?這個問題大約只有此刻身在四樓的人能回答他吧。
他想到這里,嘆氣的欲望就更重了,情不自禁地走到回廊外側,把手掌放在雨流滾滾的窗戶玻璃上。大概是為了防止病人們有什么奇思妙想,這家醫院的走廊窗戶都格外厚重,而且封得死死的,連一條縫隙都沒有留存。按理來說這樣的設計應該會有不錯的隔音效果,但在眼下,外頭的天氣已經惡劣到了一種難以忽視的程度。狂風的呼嘯此起彼伏,連綿交織,猶如群龍眾蛟正在云霄里斗陣廝殺;雨勢的猛烈程度也已經無法用“傾盆瓢潑”來形容,簡直就是在拿著高壓水槍往螞蟻窩里硬灌。再繼續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搞不好就會直接在市區里鬧起洪災來。
凝視著窗外的暴雨,以及雨障外依稀可辨的中央庭院,陳偉不禁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念道:“空色色非空,還誰天眼通。移將竹林寺,度卻大槐宮——”
站在旁邊的如菱轉過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她的表情并無明顯變化,只是眼神中淡淡地透出質疑來。這樣細微而生動的反應在護士當中十分罕見,卻頗有幾分神似這間醫院的主人。
陳偉暗自留意著,口中卻說:“沒什么,就是想起了一點好笑的事。”
如菱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語調,甚至是瞥目過來時的情態,都完完全全地像那個人,閉著眼睛的話絕對聽不出一點差別。“是什么好笑的事呢?”她問。
“只是我自己的一點無聊想法而已……照現在的雨勢下去,我們這整座城市說不定都會被淹掉,簡直就像是噴水管底下的螞蟻窩一樣。”
“你覺得這是好笑的事情嗎?”
“沒有沒有,我可不是在為這種事幸災樂禍,只是想起了一出和螞蟻窩有關的戲而已:是說有個家徒四壁的人在槐樹底下做夢,忽然就被兩個國王的使者請走了。原來是槐安國的國王看中了他做駙馬。于是他在那個國家娶了公主,做了高官,一路飛黃騰達,后來公主死了,他因為在朝廷失勢而被趕回了老家。等他到家后一睜眼,才發現原來自己還躺在樹下睡覺,挖開樹下的土一看,才發現夢里的槐安國只是一窩螞蟻罷了……這就是所謂的南柯一夢。”
靜靜地聽完他的介紹后,如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這個夢好笑在哪里呢?”
“啊,這個嘛,其實嚴格來說并沒有什么可笑的,只是我自己的無聊念頭罷了。就是說,在這個人挖開蟻穴后不久,一場大風雨就來了,等到風雨結束后這個人再去看,就發現螞蟻們已經全都不見了。雖然按照原本的故事,這個人在挖開蟻穴后又重新把土掩上了,可我怎么想都不對勁嘛!像蟻穴這么精細脆弱的結構,被人給硬生生地挖開,基本上就等同于是廢掉了吧?之后當然也就無法再抵御風雨侵襲了。所以說,槐安國的最終滅亡,怎么想都跟這個忘恩負義又愛刨根究底的家伙脫不了干系。真是罪過不小啊。”
一邊這么說著,陳偉又仰頭看了看天色。如黃泥般渾濁昏暗的天空,就算說是螞蟻穴的頂蓋也不無可能。
“螞蟻們全都被淹死了?”如菱問。明明只是在聽戲言閑語,她的神情里卻有一種奇異的認真。
“不好說呢。按照故事里的意思,其實應該是舉國搬遷,去別的地方躲避暴雨了。但真要是碰到那么惡劣的氣候,很難想象螞蟻窩里沒有大傷亡。你看,就算是我們居住的這片鋼鐵森林,也會因為天氣問題而陷入交通癱瘓,要一群螞蟻在下雨前全部轉移也太勉強了吧?最好笑的一點就是,在螞蟻們消失以后,那位念舊的前駙馬居然跑去找了個高僧做超度法事。做法師的高僧一撒楊枝甘露,就真的讓成千上萬的螞蟻都升天了,那些螞蟻家人們還和他約定了今后要在天上團聚……到底怎么回事呢?對于一言不合就想挖螞蟻窩的家伙未免也待遇太好了吧?換成我是螞蟻王的話,怎么也要先對這亂來的家伙作作祟才行。”
說到這里,陳偉實在忍不住發出了笑聲,笑過以后又說:“唉,比起超度升天,我們現在倒是更需要做做祈晴的法事吧?”
如菱把臉轉了回去,又重新望向窗外的中央庭院,似乎無意在這種無聊話題上和他糾纏——假如是她所模仿的本尊站在這里的話,是無論如何都會回敬他幾句的吧?可奇怪的是,明明能把任何模仿對象都學得惟妙惟肖,甚至連聲音和字跡都毫無破綻的如菱,唯獨在和他相處時變得相當收斂。與其說是在互動反應上模仿得不到位,倒更像是在遵循和其他護士們同樣的行事原則:她們都在盡量避免和他深入交談與接觸。
究竟是單純地嫌他話多,還是因為醫院主人曾經下達過某種指令,直到今天他也并無答案。不過就算是這樣,護士們倒也還是會維持住基本的禮儀,不至于真的對他不理不睬。就像是現在,即便對他所講的螞蟻故事不以為然,如菱也依舊沒有就此走開,而是不忘初心地問:“你還要去四樓嗎?”
“啊啊,當然要去的。不好意思,一時忘記了來這里的正事。”
其實他并不是忘記了,只不過想將面對煩惱的時刻略微推遲幾分。如菱卻像是早盼著他和最后一名病人的會面,立刻就抬腳往樓梯口走去了。她走路時的姿態猶如古代仕女般文靜嫻雅,而實際腳程快得驚人,陳偉只得三步并作兩步地追上去。
就這樣匆忙地走到四樓入口處,她才終于慢了下來。猜出她在顧慮什么的陳偉探頭朝樓層內張望,并沒有在走廊上發現那位臉孔尖細、步履如鉛的四樓護士長,他不禁也松了口氣。
“哎呀,現在是個好機會呢。”他說著,立刻就從樓梯間跳進走廊,迫不及待地往最深處走去。就連如菱也仿佛是感到慶幸,舉足行走際隱隱有雀躍之感——就算是在這個偽裝成可疑醫院的盤絲洞里,妖精同事們之間竟然還會互相提防顧忌,不得不令人感慨上班這件事的殘酷。身為在校大學生的他看了也是觸目驚心。
他們一路順利地直達走廊最深處,途中經過的每一扇門扉都關得嚴緊,每一道窗簾都遮得密實,好似某人閉目合口,下定決心要把整個世界都棄絕在外。在最遠離樓梯口的位置,走廊的最深最幽靜處,曾經是一個大概十一二歲的女孩住在最后的病房里。陳偉只見過她一次,依稀記得她是患有那種古代會被稱作是“離魂癥”的現實解體型精神障礙。
其實,照陳偉知道的情況,這個女孩迄今還住在同一個病房里。但是何以只能用“曾經”來形容呢?這并非是因為病人,而是病房本身發生了變化。
曾經是距離走廊最遠的那個房間,如今竟悄無聲息地滑落到了第二位。在那昔日的病房旁邊,明明應該是堵空墻壁的位置卻平白多出了一扇陌生的門扉。和常規病房的格調截然不同,這扇門是由暗如玄鐵的黑石鑄造的;厚重的門板上密密麻麻,雕刻出極為奇異而駭人的圖景。實在是太過于出名和醒目了,即便不是專業的美術生,陳偉也能一眼認出那熟悉的雕塑構圖:
——那以《神曲》中的《地獄篇》為靈感來源的傳世名作,以極盡磅礴的情感和嘔心瀝血的努力,終于描繪出那位詩人與思想者在沉思間俯瞰地獄,見證百般罪人受盡塵世苦難的場面。矗立于門扉楣梁上的三道陰影,據說象征著原初人類因追尋智慧而遭受的永恒痛苦,此刻齊齊將手朝下方的無邊苦海指去,使人油然想起詩篇中那句鐫刻在地獄之門上的名言:進入此門者,須棄絕一切希望。
在暗沉如夜的門扉旁,另一名護士靜靜地站在那兒,對從樓梯口走來的兩人引頸張望,臉上是一副不小心纏上膠帶的野貓想要求助人類的表情。她直勾勾地瞧著陳偉,十根軟繩般細長無骨的手指也像扯亂的毛線那樣繞結成團。
面對這完全不像是人類的一幕,陳偉也只能干笑起來。“今天怎么樣呢?”他對門邊的聞蘅問道,“至少肯喝口水了吧?”
聞蘅悶悶地搖頭,繼續專心致志地瞧著他。雖說本來就沒打算半途而廢,被這種眼神盯著也難免會感到壓力倍增。陳偉在心里嘆了口氣,認命地說出那句護士們都在等的話。
“那么,請幫我把門打開吧……我去看看那個家伙到底怎么樣了。”
聞蘅打成亂結的手指倏然間便解開了。她急不可待地走到門前,把手伸向最底部的凹欄。隨行的如菱也走上前去,幫助她一起將這扇至少有幾百公斤的沉重石門抬起來。因為早就見識過這些護士們的力氣與手段,陳偉極有自知之明地在旁邊袖手等待,完全不打算上去添亂。
突出墻外的石門一寸一寸地向上升起。因為當初這扇門是突然出現的,陳偉也搞不清楚它是被以何種結構安裝在墻壁上,更無法解釋門后那個狹窄卻深邃的漆黑空間是從哪兒騰出來的。不管怎么樣,事情已經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也只好先關注那些自己能力范圍內的問題。
他俯身鉆進半開的門洞里,護士們立刻又將石門往下放——這倒并非是害怕他改變主意而逃跑,只是這扇門所能打開的極限高度就是如此。如同是故意要逼迫罪人們承認自身的卑微低賤,這扇門只允許人在極短時間內匍匐進出。他老老實實地像鉆狗洞一樣穿越石門,撲面而來的是如刑房般陰冷腔鼻的血腥氣。
假如是初次造訪的外客,說不定會直接被這駭人的環境給嚇暈過去,可想而知這里對先天性心臟病患者也并不友好。不過事到如今他也習慣了,可以說是非常寬宏豁達地接受了這些護士們完全不顧他死活的事實。
完全封閉的房內沒有任何光源。他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著站起身,然后拿出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微型照燈——平時是專門掛在自行車上走夜路的,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可惜的是,平時能在晚上照到十米以外的騎行燈,在這片充斥血腥氣的黑暗里連半米都照不見。他只能避開兩側夾壁上那些密密麻麻、如蜂刺般銳利的染血尖針,一步緊挨一步地往前挪動。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邊走邊想。不管怎么看,這個地方都和病房的概念毫無關系,實實在在就是關押重犯用的黑牢。能在這種地方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地單獨待上十幾天,居然還沒有發瘋地嚷叫起來,實在不愧盤絲洞之主的威名。想到這里他終于停下腳步,不知道今天第幾次嘆起氣來。
“……周同學,還活著嗎?”
房間里無人應答。他只好小心翼翼地繼續往前走。從理論而言絕對不會超過十米的縱深,從感官上卻仿佛是永遠也走不到頭,更何況還要忍受兩側夾壁上的怪異景象——那些從墻壁上生出的晃目尖釘,一面散發出死亡的森寒,一面又貪婪地吸食著不知從何處墻縫里滲出的鮮血,使房中人感到正置身于一個巨大的鐵處女刑具中。假使這間刑具房突然合攏收緊的話,毫無疑問能夠將困在里頭的人刺得千瘡百孔。什么樣的罪過需要受此萬劍穿身之刑呢?說實話他也想不出來。如此風格趣味的懲罰方式,放到現代文明社會實在缺乏應用基礎,想來也只對熱衷于迫害異見者的中世紀暴君頗具吸引力了。
就這樣漫無邊際地品評著眼前的室內裝修,他終于蹭到了房間的盡頭。所見的景象叫人十分失望:這醫院最后一位入住的病人依然逗留在眼前這座怪異的尖刺血牢中,并沒有趁著大家疏忽大意時偷偷溜出去放風。
自從那天夜里去過港口大橋后,他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地勸說對方從這個奇怪的地方出來,簡直是把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說盡了。然而就像之前的每次拜訪一樣,無論他在開頭說什么、問什么,病人只會用同一句話來回答。
“陳同學,我們的游戲已經結束了。”
對此陳偉并沒有什么好反對的,因為事實如此。自一年前起由他發起的城市探險游戲,病人每一次都如約地參與了;還有他借此提出的十二道謎題,對方也全部都提供了解答——即便不是他預想的標準答案,至少也是能夠自圓其說的答案,因此他也遵照規則贈與了相應的紀念幣。就在不久以前,當病人在港口大橋下給出最后一道謎題的答案時,他們之間的這場游戲就結束了。
“雖然是這樣,”他心平氣和地說,“終究只是一場游戲而已,沒有必要讓自己落到眼下這個地步吧?”
獨自抱坐在角落里的病人只是默然地望著他。在困守刑房這么多天以后,雖然奇跡般地沒有被渴死餓死,她也顯然已經無法再維持昔日的風光威儀了。發散鬢亂的狼狽自不必說,不知為何好像連手腳都完全失去了力氣,根本沒辦法站起來行走。也不是沒有提議過叫護士進來扶她,結果依舊只是得到一陣搖頭。
“到底要怎么樣呢,周同學?”陳偉轉著手中的燈問,“到底什么樣的東西才能叫你滿意呢?難道贏走十二枚紀念幣還不夠嗎?”
這一次,病人終于不再沉默了,臉上露出的卻是近乎于無望的微笑。
“那種東西已經不需要了。”她說,“最后的那一枚,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使用。”
“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難道是永遠地被困在這種地方嗎?”
“陳同學,”病人說,“我的身體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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